因羋姝要出嫁，楚威后便與玳瑁商議羋姝的嫁妝之事。玳?；卣f已經(jīng)令內(nèi)宰整理方府內(nèi)庫，列出清單以備公主挑選。楚威后對著清單劃著，又吩咐平府也準(zhǔn)備書目，說羋姝此番嫁到秦國，秦人粗鄙，為怕愛女孤身嫁到那里必會無聊苦悶，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書，還要整套的器樂、伎人、優(yōu)人。
    此時器樂若論大套，則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銅編鐘、二十四件青玉編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簫、箜篌、嗚嘟等就得兩三百件，再加上奏樂、歌舞的伎人、優(yōu)人也得幾百人。
    玳瑁細(xì)數(shù)之下，不免有些心驚，忙來稟了楚威后，楚威后倒不耐煩起來，冷笑道：“姝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多些陪送又怎么樣，我們楚國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見她如此，自然忙著奉承，又說了媵女之事。依著古禮，一嫁五媵，當(dāng)從屈昭景三家選取。又細(xì)數(shù)侍從隨人等，若以每個媵女最少二三十個侍從侍女來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們的奴仆，估計亦要近六百人，此外還有宮女六百人，內(nèi)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隸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優(yōu)人，怕是要超過六千人。
    楚威后聽了以后點(diǎn)頭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br/>     玳瑁道：“還有送嫁的騎兵四千人，要將公主送到邊境之上?！?br/>     楚威后一算，如此已經(jīng)上萬之人，當(dāng)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矜持道：“這樣算起來也有一萬了，還算過得去?！?br/>     玳瑁忙奉承道：“威后真是一片慈母之心?！?br/>     楚威后往后一倚，輕嘆：“唉，姝這一去，我怕是再難見到她了?！?br/>     玳瑁忙笑著安慰：“父母愛子女，為計長遠(yuǎn)。威后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貴無比。陪嫁豐厚，讓公主一生受用，豈不更好?！?br/>     楚威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說得是?！?br/>     她們商議著嫁妝之事，卻不知室外悄悄走來一人。
    羋姝也正為嫁妝之事來尋楚威后。走到楚威后內(nèi)院前，卻發(fā)現(xiàn)清單未帶，扭頭叫身邊的傅姆女嵐回去取來，自己便先進(jìn)去。
    女嵐自羋姝那日出事之后，嚇得再不敢有稍離。羋姝一走動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如今見已經(jīng)到了楚威后門前，心中亦思量不會再有可能出事了，且羋姝的單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讓別人去取，當(dāng)下忙轉(zhuǎn)身出去，又吩咐外頭的侍女跟進(jìn)來。
    羋姝在楚威后宮中行走，確是不須稟報的，此時楚威后和玳瑁商議事情，便讓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時眾侍女見了羋姝進(jìn)來。俱微笑著指指內(nèi)室，低聲道：“威后正與傅姆商議
    為公主備妝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進(jìn)去稟報”
    羋姝臉一紅，但她素來在母親宮中是臉厚膽粗的，當(dāng)下擺了擺手，作出一副要偷聽的樣子來，眾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隨她自己進(jìn)去了。
    羋姝進(jìn)了外室，聽得里面有絮絮叨叨的聲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內(nèi)室門邊聽著。
    但聽得里頭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后事事親力親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羋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邊的微笑，更放輕了腳步。
    又聽得楚威后嘆道：“這是我最后一次籌辦兒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松。這嫁妝的單子暫時就定這些了，若是姝有什么中意的，再添上。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賤之人，怎么敢說辛苦?！?br/>     楚威后道：“你辛不辛苦，我心里有數(shù)。不但操持著姝的婚事，還要幫著解決我的心事?！绷d姝聽著。正欲掀簾而入，卻聽得楚威后下一句話，便叫她停住了腳步。
    但聽得楚威后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羋姝一怔，知道聽到了不得的事了，嚇得站住不動，卻聽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兩個多月的砒霜，奴婢依這份量來看，估計再吃一兩個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后道：“還得一兩個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頭那個不中用的，我讓她下手把那個賤人除掉，她倒好，辦事不成，反險些傷我令名”
    羋姝只覺得心中似有什么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夠理解在深宮之中要活下去，要贏，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的母親竟會心狠如此，連無辜的九妹也要?dú)⑺?，一個還在深閨的小姑娘，又礙著她什么了，為何如此務(wù)必要至她于死地。
    那一刻，她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亂之間，只覺得腦海中跑過無數(shù)思緒。她第一個反應(yīng)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將來如何于地下見她的父王若是傳揚(yáng)開來，宗室之中，如何見人甚至教列國知道了，楚國豈非顏面盡失。
    可是，現(xiàn)在當(dāng)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了解了，她要?dú)⑷耍约菏歉咀柚共蛔〉?，便是求情也是無用；她的王兄是個糊涂的人，她現(xiàn)在要嫁去秦國了，她此時跑去找他，他便是答應(yīng)下來，也是決計無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羋月的。
    思來想去，所有的計劃，都不過仗著她如今在楚宮，才能夠保得住人?？墒撬R上要嫁到秦國去了，只留羋月一人在宮中，是怎么也躲不過殺身之禍的。
    忽然間，她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來，既然自己要去秦國了，不如自己將羋月帶走，離開這秦國，離開母后的掌控。保住了羋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親的令名。至于到了秦國以后，羋月是否當(dāng)真為她的媵女，則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便是。
    她心情緊張，不免腳步一亂，發(fā)出聲響。
    楚威后警覺道：“是什么人”
    玳瑁連忙掀簾出去，卻見羋姝的身影飛快地沖出門去，沖進(jìn)院子，當(dāng)下也嚇得臉色大變，回頭稟道：“威后。是八公主?！?br/>     楚威后一怔：“是姝”
    玳瑁臉色也有些不好，道：“這下如何是好”
    楚威后的臉色反而緩了下去，道：“慌什么，她是我的女兒。難道還會與我作對不成不過是個小丫頭，什么時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間，既是姝知道了，暫緩一緩罷了?！辩殍Ｃ?yīng)了一聲是。
    且不提豫章臺中主仆兩人商議。卻說羋姝偷聽了二人說話，慌亂跑出豫章臺，便一口氣沖到了羋月房中。
    卻見羋月獨(dú)倚窗前，看著竹簡，見了羋姝進(jìn)來，詫異地抬頭：“阿姊，你怎么來了”話未說話，羋姝已經(jīng)是一掌拍下竹簡，一手拉起羋月跑到室外才停下來。
    也不顧羋月詫異詢問，先仔細(xì)看她臉色。果然見羋月敷著一層厚厚的白粉，卻血色盡無，甚至隱隱透出些青黑之氣來。羋姝心頭一酸，一頓足拉著羋月便跑了出去。
    羋月被她拉著在回廊中跑著，滿心詫異，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問道：“阿姊，你帶我去哪兒”
    羋姝強(qiáng)抑著憤怒，咬牙飛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著羋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布道：“從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羋月震驚地看著羋姝：“阿姊”
    羋姝有些心虛地轉(zhuǎn)過頭。又回頭看著羋月堅定地道：“你別問為什么，總之相信我是不會害你的就行了?！?br/>     羋月卻已經(jīng)有些明白，卻料不到羋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會做出如此行為，心中百感交集，看著羋姝眼神復(fù)雜：“阿姊。謝謝你?！?br/>     羋姝看著羋月，眼神中閃過無數(shù)情緒，最終卻還是像個真正的姐姐一樣，輕撫了下她的頭發(fā)，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羋月道：“什么事”
    羋姝轉(zhuǎn)頭令侍女們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帶走，你愿不愿意”
    羋月道：“帶去哪里”
    羋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國去”
    羋月脫口而出：“不、我不愿意”
    羋姝驚詫地道：“你不愿意”
    羋月反問道：“難道阿姊愿意，自己心愛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羋姝有些惆悵地道：“我不愿意又能怎么樣呢，他是秦王，后宮妃嬪無數(shù)，注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反正我也是必須要帶上姊妹為媵嫁的。是你還是其他人，有什么區(qū)別。”
    羋月卻道：“可我不愿意?！?br/>     羋姝道：“為什么”
    羋月直視羋姝，斬釘截鐵地道：“我母親就是個媵妾，她死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絕不讓自己再為媵妾。”她說著，聲音又低了下來，道“況且，我有喜歡的男人，我想嫁給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羋姝道：“他是什么樣的人有封地嗎有爵位嗎有任官職嗎”
    羋月嘴角一絲笑容，這樣的笑容，羋姝是熟悉的，因?yàn)樗嘣?jīng)有過這樣的笑容，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個沒落王孫，沒有封地沒有爵位也沒有官職?！?br/>     羋姝道：“那他如何養(yǎng)妻活兒，如何讓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將來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這些你都想過嗎”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愛的男人的時候，她是不曾想過的，然則她不必去想，自有人會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沒有自己這樣任性的資本啊。
    羋月卻道：“大爭之世，貴賤旦夕，有才之人，傾刻可得城池富貴；無能之人，終有封地爵位，一戰(zhàn)失利落為戰(zhàn)俘，一樣什么都沒有。況且人生在世，又豈是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貴換來的是人后的眼淚，還不如不要?！?br/>     羋姝看著羋月，心中卻覺得她實(shí)在太過天真，勸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終然為媵，那又如何與其嫁于沒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夠讓你在人前顯貴，將來你一樣要為兒女之事憂心。一樣要面對現(xiàn)實(shí)。你終究是我妹妹，若是隨我為媵，畢竟與那些微賤女子不一樣，嫁了君王。將來你的兒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統(tǒng)尊貴，一生無憂?！?br/>     羋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統(tǒng)尊貴。可能無憂如果我連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還想什么兒女的無憂?！?br/>     羋姝聽了此言，一時竟是無言以對，想了半日，才勉強(qiáng)道：“這么說，你真的決定不跟我走了”
    羋月斷然道：“是。”
    羋姝見勸解無用，急了：“你這癡兒，哪怕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嗎”
    羋月一驚：“阿姊，你知道什么”
    羋姝別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只握著羋月的手道：“你要記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隨我去秦國。”
    羋月看著羋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見了向氏之死以后，她對羋姝永遠(yuǎn)有著一層戒心，多年來的相處亦是步步為營，然而此時，看著眼前之人。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心情。她的母親要?dú)⑺?，她卻毅然來救她，這種恩怨糾結(jié)，竟是讓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羋姝見她久久不語。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羋月卻突兀地說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見一見我的母親?！?br/>     羋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這等重大的事，想來她小小年紀(jì)，自是不能決斷。當(dāng)下嘆道：“好吧，我讓珍珠陪你過去，你別讓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們一個也信不過?！?br/>     羋月長出一口氣，道：“多謝阿姊?！?br/>     羋月站起來，神情復(fù)雜地回頭看了羋姝一眼，想說些什么，終究還是沒有再說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處，將羋姝的事對莒姬說了，莒姬長長地吁了口氣，道：“這么說，王后那個毒婦，倒生出一個長著人心的女兒來。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舊是照著當(dāng)日舊習(xí)，稱楚威后為“王后”，楚威后容不得羋月，要下毒害她，但羋月自入宮以來，卻是時常防著這等手段，初時雖然吃了幾頓，但后來覺得有些不對，忙以銀針試膳食，便試出了毒來，又查知是女澆下毒，便與女蘿、薜荔商議，將女澆送來的飲食俱都替換了，另一邊令莒姬暗中約了女醫(yī)摯，用了解毒之藥，又在臉上施了厚粉，用以偽裝。
    她本來是想著楚威后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會引來更凌厲的手段，不如將計就計偽裝中毒，想著楚威后若是以為她中毒將死，為避免她死于宮中，說不定會同意黃歇的求婚，將她嫁出，讓她無聲無息地死去。
    不想羋姝撞破楚威后的陰謀，還執(zhí)意要帶羋月一起出嫁，這倒教事情變得復(fù)雜了起來。
    想到這里，莒姬亦是恨聲道：“要她這么濫好心作什么，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羋月嘆道：“她亦是好心。母親，還有何計”
    莒姬嘆道：“如今上策已壞，若是靜候大王賜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勢，又與令尹失和，你們原定的助力也已經(jīng)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br/>     羋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買靳尚挑撥，亂我楚國，屈子何以失勢，又何以與令尹不和?！?br/>     莒姬喝道：“廢話休說，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么樣”說著，沉吟道：“若當(dāng)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羋月眼睛一亮道：“母親可是同意我與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這宮中所有出去的渠道已封，你如何能夠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敗壞王家名譽(yù)，信不信追捕你們的人，便能夠?qū)⒛銈儦⑺酪磺Т巍！?br/>     羋月泄氣道：“那母親有何辦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還是隨八公主出嫁?！?br/>     羋月大驚道：“母親，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讓你嫁與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宮之事，俱是威后勢力，你們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讓你離了宮中，離了郢都，甚至離了楚國，方可擺脫他們的勢力?！?br/>     羋月已經(jīng)明白道：“母親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隨著八公主陪嫁，到了邊城，裝個病什么的，或者走到江邊失足落水之類，想來送嫁途上丟了一個媵女，不是什么打緊的事。只是若是這般以后，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這是下策?！?br/>     羋月卻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么打緊的，我早就不想做了?！蔽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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