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這一次的大朝日，要議定是與韓趙魏齊五國合縱，還是秦楚連橫結(jié)盟。
    所以這一夜，許多人都是很忙。
    黃歇這一夜也未曾回家，他與幾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幫夫子作下手，將明日要在朝上陳述的策劃再三修改，互相問詰，務(wù)必要盡善盡美才是。
    屈原所議的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祿、任賢能、賞戰(zhàn)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條法令，這些新政，有些是效法于秦國的秦鞅變法，有些取法于當年楚國的吳起變法，又顧及了楚國目前現(xiàn)狀，刪繁就簡，務(wù)必要新法更圓滿，更妥貼。
    屈原拿起最后校訂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國疆域大于秦國，根基深于秦國、人才多于秦國，若能實行新政，必將稱霸諸候。”
    黃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這新政十二策一推開，千秋萬世當勛記夫子的功業(yè)?！?br/>     屈原搖頭道：“若是新法能夠推行，大利于楚國，則必然招來朝臣和勛貴們的怨恨，老夫但求不象吳子、商君那樣死無全尸即可?！?br/>     黃歇卻不以為意：“吳起商鞅之所以招來怨恨，是因為他們是異國孤臣，為求表現(xiàn)用了嚴苛的手段，行事過于不留余地，所以積怨甚多。夫子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訓(xùn)，事分緩急，終夫子一世不成，還有黃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關(guān)系也算緩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夠不失，事緩則圓，應(yīng)該不會引起政局太大的動蕩?！?br/>     屈原撫須點頭：“唉，于國內(nèi)，我們應(yīng)該求慢，以避免動蕩。于天下，秦國崛起太快。我怕他們不會給我們發(fā)展的時間啊。”
    宋玉亦道：“夫子過慮了，列國征戰(zhàn)以來，數(shù)百個小國朝夕而滅，如今剩下的都是強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況且此番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是合縱長，有這六國聯(lián)盟在。就算秦國發(fā)展得再快，他還能一口氣吞下六國不成。”
    屈原嘆息道：“我現(xiàn)在擔心的是魏國會不會出狀況，唉，后宮無知禍亂國家，魏國送來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慘，此事還沸沸揚揚地傳出去，我怕魏國不肯罷休?！?br/>     黃歇道：“魏國使臣是魏王之子信陵君無忌，此人一向深明大義，只要楚魏再結(jié)聯(lián)姻，我想也不至于破壞關(guān)系。”
    屈原道：“不錯。子歇。此事忙完，也應(yīng)該給你籌辦婚事了吧。”
    黃歇臉紅了道：“夫子”
    屈原問道：“我聽太子說，你托他在王后面前游說，讓王后作主將九公主許配于你”
    黃歇點頭，這也正是他與莒姬商議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顧慮，當下也同屈原說道：“正是，就怕威后不慈，到時候還望夫子相助?！?br/>     屈原輕嘆道：“威后不慈，如今宮中流言紛紛。令尹為此也大為震怒。若是威后為難于九公主，老夫當請令尹出面，為你關(guān)說?！睂m中一位公主遇險，一位公主“中邪”。而這個“中邪”的公主還曾經(jīng)失口說出威后令她殺人之事，宮中流言，不免也傳到了宮外去。令尹昭陽為此事還特地進宮與楚王槐好好地“談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陽并不愛多管這種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說動昭陽出手相助，便多了幾分把握。
    黃歇正中下懷。當下向著屈原一揖道：“多謝夫子?！?br/>     宋玉諸人見此情景，也上來開著玩笑，黃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當真親事能成，自然要請諸位師兄師弟們共飲喜酒的?！?br/>     且不說屈原府中的熱鬧，此時楚國下大夫靳尚府中，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國使臣樗里疾。
    這靳尚驚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貴客忽來贈以厚禮，他雖亦是羋姓分支，為人功利好鉆營，但才干上卻頗不不足，從前在楚王懷為太子時，他跟在旁邊還能夠出點小算計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卻不夠份量，只混了半輩子，卻也只混得一個下大夫罷了。
    樗里疾還贊他說道：“大夫這府中處處清雅，低調(diào)內(nèi)斂，與楚國其他府第的奢華張揚相比，卻顯得清雅不凡?！?br/>     靳尚卻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說笑了，靳尚區(qū)區(qū)一個下大夫，便是想奢華，也無這等資本啊?！?br/>     樗里疾故作驚訝道：“怎會如此，我在國內(nèi)也聽說靳尚大夫是楚國難得的人才，怎么會玉璧蒙塵呢”
    靳尚心情壓抑，擺擺手道：“唉，慚愧慚愧啊”
    樗里疾道：“大夫之才，如錐在囊中，只是欠一個機會展示而已?！?br/>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這個機會何時到來啊?！?br/>     樗里疾道：“這個機會就在今夜?！?br/>     靳尚一驚，拱手道：“愿聞其詳?！闭f著，便將樗里疾引入了自己內(nèi)室，屏退左右，親與樗里疾相商。
    樗里疾微微一笑，腦海中卻想起張儀的分析。張儀于昭陽門下三年，雖然因心高氣傲什么職位也沒混上，但此人聰明過人，眼光極毒，在昭陽的令尹府中，卻已將大半朝臣都一一識遍了。
    這往令尹府中來的朝臣，一是商議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于昭陽，尤其后一種，真是可以在昭陽府中看出別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來，因此張儀分析起來，頗有獨到之處。他對樗里疾說道，靳尚此人，是典型的小人之材，他向來自負，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狹小睚眥必報，有著與其才華不相稱的勃勃野心，此人沒有大局能力，卻有著極強的鉆營和游說能力。他沒有圖謀和計劃的能力，卻是做破壞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為目標，給他吞下一顆毒餌，他轉(zhuǎn)而噴發(fā)出去，實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里疾便是依著張儀之計，要讓靳尚吞下這個毒餌。
    而這個毒餌，張儀料定靳尚必會吞下，因為他盼望這個機會，已經(jīng)很多年了。
    樗里疾走后。靳尚獨在廳上徘徊，一會兒喜，一會兒怒，一會兒憂。一會兒猙獰，唬得身邊的臣仆亦是不敢上前，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這頭便令套車去了令尹昭陽府第。
    昭陽府雖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卻一反常態(tài)的安靜。昭陽正準備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卻聽說靳尚求見，便不耐煩的叫了他到后堂來。
    靳尚抬頭看去，見昭陽只穿著休閑的常服，連冠都已經(jīng)去了，懶洋洋地打個呵吹，對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說吧，老夫明日還要早朝。年紀大了，睡得不甚好，若無重要的事，休要擾我?！边@穿著常服見的，不是極親密的心腹，便是極不用給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時，自然是屬于后一種了。
    靳尚仆倒在地，膝前幾步，低聲道：“非是下官驚擾令尹。實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稟于令尹。”
    當下便將樗里疾所教他的，關(guān)于屈原欲實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會傷及羋姓宗親利益等事說了。
    昭陽聽了心中一動。卻打個呵欠道：“也無你說得這般嚴重吧?！?br/>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當年吳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來，此事萬萬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羋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羋姓分支，這楚國雖是羋姓天下。卻不是大王一個人的，而是我們所有羋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來就有封地爵位官職，若是廢了世官世祿，把那些低賤的小人、他國的游士抬舉上高位，那些人沒有家族沒有封地，自然就沒有底氣沒有節(jié)操，為了圖謀富貴都是不擇手段的，不是挑起爭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時候楚國就會大亂了”
    昭陽微睜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動，道：“如今是大爭之世，國與國之間相爭厲害，不進則退。秦國已經(jīng)從新政中得到好處而強大，那我楚國也不能落后啊。況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難鳴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為新政能夠讓大王的權(quán)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祿，那這些多出來的官祿自然是給那些新提撥起來的卑微之人。可若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些羋姓宗親又怎么辦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這話正打中昭陽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魯國當年宗族當?shù)?，孔子曾?jīng)建議削三桓，以加重君權(quán)，結(jié)果三桓削了，君權(quán)強了，可守邊的封臣沒有了，國境也就沒有了守衛(wèi)之臣，于是魯國就此而亡。齊國當年一心想要強盛，大量重用外臣，結(jié)果齊國雖然強大了，但姜氏王朝卻被外臣田氏給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還是老令尹見識高。”
    昭陽嘆道：“所以，這國家，沒有宗室，就是自招禍亂。楚國羋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們這些羋姓血脈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對象?！闭f到這里，不禁輕嘆：“屈子啊，他是太年輕了，急功近利啊?！?br/>     靳尚忙道：“下官以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為他游說到了五國使者齊會郢都與楚國結(jié)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國會盟破裂，則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難以推行新政了。”
    昭陽睜大眼睛，意外地看著靳尚，靳尚低下頭去，手掌微微顫抖。
    昭陽再度半閉著眼睛，只是伸出手來帶著親熱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沒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這樣難得的人才。明日就隨老夫進宮吧?！?br/>     靳尚強抑著激動，恭敬地道：“是?！?br/>     天蒙蒙亮，郢都城門就開了。
    沉重的城門被兩隊兵卒緩緩?fù)崎_，直至大開。兵卒們列邊兩邊，監(jiān)督著進出的行人。
    一輛馬車馳出城門，馬車上坐著秦王駟和張儀。
    在離開郢都的那一刻，張儀回頭看著城門上寫的“荊門”二字，神情復(fù)雜。
    秦王駟端坐車內(nèi)，并不回頭，淡淡道：“張子不必再看了，總有一天張子可以重臨此城?！?br/>     張儀一驚，回過神來，朝著秦王駟恭敬地拱手：“是?！?br/>     一行人，就此離開郢都，留下的，卻是早有預(yù)謀的紛亂局面。
    而此時章華臺上。正是大朝之時，群臣在令尹昭陽的率領(lǐng)下進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禮如儀，朝會正式開始了。
    昭陽便令群臣將今日要商議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經(jīng)搶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請大王恩準?！鼻徽?，還未出言，便聽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請講。”
    便聽得靳尚說出一番話來：“臣以為。五國聯(lián)盟看似龐大，實則人心不齊，不堪一擊。楚國若與他們結(jié)盟，彼然浪費民力物力，不如結(jié)交強援，共謀他國?！?br/>     屈原一驚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們應(yīng)該結(jié)交秦國”
    靳尚道：“不錯。”
    屈原憤然道：“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正可為合縱長，這是楚國何等的榮耀。與秦國結(jié)盟，乃百害而無一利。憑什么楚國棄牛頭不顧而去執(zhí)雞尾”
    靳尚朗聲道：“屈左徒，齊國一向野心勃勃，趙國魏國也是心懷叵測，憑什么那他們會推楚國為合縱長，無非就是看秦國崛起而害怕，想推我們楚國挑頭，與秦國相斗，兩敗俱傷。大王，臣以為，寧與虎狼共獵。也好過替群羊擋狼。”
    屈原駁道：“秦國乃虎狼之邦，與列國交往從來沒有誠信，與其結(jié)盟是與虎謀皮，須要防他們以結(jié)盟為由。實則存吞并我楚國之心。我們只有聯(lián)合其他五國，合眾弱以攻一強才能與之抗衡?！?br/>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設(shè)想雖好，只可惜卻偏乎自作多情。這郢都城中看似五國使者前來會盟，可以臣看來，真到會盟的時候。不曉得會有幾個國家的使者還在”
    楚王槐一驚，動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來道：“臣這里頭有個秘報，聽說韓王前日已經(jīng)秘密與秦國結(jié)盟，恐怕數(shù)日之內(nèi)，韓國使臣就會立刻離開郢都。再者，臣聽說昨天魏國使者也因為魏美人在宮中受刑慘死之事，已經(jīng)遞交國書，要求處置鄭袖夫人。臣又聽說齊國和燕國因為邊境之事，打了一場小戰(zhàn)。秦趙兩國的國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與我楚國聯(lián)姻?？墒乔貒氖钩紝⑵付Y都送來了，趙國的國君不但沒有來求婚，反而聽說剛剛將吳娃夫人扶為正后各位，還需要我再說嗎”
    屈原臉色慘白，閉目無語，忽然怒視靳尚道：“秦人好算計，好陰謀。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個下大夫，如何竟能夠比我們這些上卿還更知道諸國這些秘聞戰(zhàn)報”
    靳尚被這話正戳中肺腑，聞之臉色一變，退后一步，不禁求助地看著昭陽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裝作壁上觀的昭陽，到此時不得不睜開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訴他的?！彼酒饋碜呦蛘校虺趸惫笆值溃骸按笸?，以老臣所見，五國人心不齊，只怕合縱難成。不如靜待觀變?nèi)绾巍?br/>     屈原一驚，竟不知何此變故陡生，昭陽的忽然反轉(zhuǎn)立場，讓他的一顆心如墜冰窖。
    老令尹，我們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一起推進新法，一起為了楚國的大業(yè)而努力嗎，你如今忽然改變立場，這是為了什么你這是受了小人的鼓惑，還是你一直就在騙我你這是內(nèi)心搖擺，還是另有利益權(quán)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國重，還是族重
    此時朝堂上，兩派人馬早已經(jīng)吵成一鍋滾粥，但是屈原和昭陽兩人遠遠地站著，雙目對視，兩人的眼神已經(jīng)傳遞千言萬語，卻誰也沒有說話。曾經(jīng)約定攜手推行新政的兩代名臣，在這一刻時，已經(jīng)分道揚鑣。這殿上區(qū)區(qū)數(shù)尺距離，已成天塹深淵。
    朝堂之上在爭執(zhí)，后宮之中，亦是不平靜。
    羋月因見羋姝回來，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覺，次日起來，便被羋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時楚威后已經(jīng)回了豫章臺，羋姝興奮一夜，到天亮?xí)r終于忍不住要向羋月炫耀一番，當下悄悄將秦王駟喬裝之事同羋月說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璽向羋月展示。
    羋月表面上微笑恭維，內(nèi)心卻早如驚濤駭浪，翻騰不已。此時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須馬上告訴屈子，馬上告訴子歇。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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