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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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我急瘋了，想去向搶走那些人討要，卻連他們的臉也沒看清；再去向病人求錢，他們未必還有，時間上也來不及；想要過河去偷采櫻荼，在岸邊親眼看到一個走私的被開膛破肚，腸子與那些花朵混合著流了一地，終于也膽小不敢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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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然后我沒有辦法，就去求城里的藥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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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莫非就是那個錢掌柜？”萬素飛一聲驚叫，這樣說來，也難怪周榮會如此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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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周榮默然一笑，看向遠方，許久，才繼續(xù)道，“正是他。  我當時滿心希望同為治病救人的行當，他能像我娘一樣宅心仁厚，將藥賒給我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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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但很快，我失望乃至絕望了。  無論我如何求他，他只道，一手拿錢，一手交貨，天經(jīng)地義。  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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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周榮說到這里，身體突然有些微微顫抖，雙手不自覺地握成拳頭，聲音也尖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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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后來……后來……我怎么求他都不行，沒辦法……就，就跪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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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萬素飛聽到這里，突然覺得心尖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  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這樣一個，算什么東西？盡管周榮努力平淡地敘述，那種刻骨銘心卻難以表達的屈辱，她卻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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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不過，到底沒有用，他把大門關(guān)上了，任我在那冰冷的獸頭前苦求……”周榮絮絮地說下去，“再后來。  有人跟我說，你別跪了，要不連你母親最后一面也見不上。  我突然醒悟過來，爬起來就往家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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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我娘果然在等著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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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她說不了話了，但還能抓著我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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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然后我就感覺到，她地手在我的手里一點一點放松、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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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那種感覺著至親之人生命在手中一點點流逝，卻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覺。  如果你不明白，我祝福你一輩子都不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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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萬素飛嘴唇猛地咬緊。  仰起臉看著天上，才讓眼淚不至于奪眶而出，她是很想不明白的，但她已經(jīng)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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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后來天就黑了，屋子里很暗，我娘的手，徹底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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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我在屋子里坐到半夜。  當時很想死，覺得我這種無用的人，還是死了的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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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可是不行，還要料理我娘地后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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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兵荒馬亂的日子，什么怪事也多，聽說附近有為了娶‘鬼親’盜挖年輕女子墳墓地，我想不行，不能讓娘有這個危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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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而且我也沒錢買棺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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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所以我就把我娘背到河邊去。  找了一塊木板，把她放在上面，讓她蕩蕩悠悠地隨著白龍河飄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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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那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水面恰好有放燈的。  幾盞蓮花燈，燃著小小的蠟燭，就那樣聚攏到我娘身邊。  把她最后的樣子映得美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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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土那么臟，水卻是干凈的。  我娘應該有這樣干凈的結(jié)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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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然后我抬頭，對面就是這樣一片櫻荼田。  那一年，氣候很怪，櫻荼中秋就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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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我看著那焰色的云，突然就笑了，突然就不想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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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藥王姬，一輩子濟世救人地藥王姬，最后死于沉喉，因為缺藥。  而那藥。  就長在一條河對岸那么遠的地方……老天爺是瞎眼的！這世界黑白顛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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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那一刻。  我在心里念過千遍萬遍，此生再不碰藥箱。  再不為醫(yī)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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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而我也不能死，我要活著，我要力量，我要等到有一天可以抓來那豬頭胖子，他不是要三百兩銀子么？我就燒開了給他灌下去！我要調(diào)查那幾個士卒，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我就親手送他們上斬首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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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萬素飛怔怔地看著周榮，想象著那個十二歲的孩子，所能有的孤獨、痛苦與憤怒。  正是這些東西，讓她即使每一步都踏著荊棘，也握緊雙拳一往無前，而他，原來也是一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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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她正不知道怎么安慰周榮，后者卻突然吐出一口氣，一改悲色，長笑起來，“你以為這也是一個復仇的故事，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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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難道不是么？”素飛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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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不是——這只是一個由復仇開始地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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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有什么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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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差別就是”，周榮頓了下，“我遇到許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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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那是我這輩子見過最靈慧的女子，只用了一句話，就讓我覺得面前的黑暗被什么劈開了，好像一束光照在身上：她問我‘你以為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最不幸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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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萬素飛此時聽了這話，身體也不由一震，她并沒感到一束光的照射，卻似乎有一把尖刀直插心間，莫名地疼痛，讓人很想大叫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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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周榮看她想要說話，把手指壓在她的嘴上，“難得我要講故事，先聽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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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你曾問我為什么要統(tǒng)一天下，我告訴你是為了宮荷裝，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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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萬素飛點頭，那是“記憶猶新”地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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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其實你也知道，并不可能完全是因為那樣”，周榮深吸口氣，仿佛字字都希望經(jīng)過反復的斟酌，慢慢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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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從跟許瑤在一起的日子起，我好像一點一點地在明白什么，就像拼圖，一小塊一小塊地拼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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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可我好像始終拿不到最后一塊圖板，就不知道，拼出來的，最后到底是怎樣一個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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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而直到今天，從藥鋪里拎來那個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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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你還記得他說什么？他說不認識我了！我以為他那張豬臉永世難忘，他卻竟然不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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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當我聽到這句話，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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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但很快，我明白，大約，有太多的人向他下跪苦求過。  他沒辦法記得每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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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我突然感到無比沮喪和悲哀，現(xiàn)在，我可以殺掉他，像捏死一只螞蟻那樣，可是，這樣做的意義在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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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我依然深恨他當初的吝嗇，但腦子里清楚，以一個藥鋪掌柜的立場，他沒有做錯。  如果他也像我娘一樣樂善好施，大概同樣早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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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所以我沒有殺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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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然而在看著他被拖下去那一瞬，突然有一些問題涌到我腦子里。  以前它們也出現(xiàn)過，卻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清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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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是什么，讓一河之隔的藥材相差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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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還有那些搶去我錢的士卒，如果不是這種世道，難道不想做安居樂業(yè)地農(nóng)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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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世界上每天，每夜，都還有這樣地事情發(fā)生，我的母親，還有人肯湊錢為她治病，那些毫無依靠地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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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我在恨什么？我恨他們，有什么用？好像一條被打了就追逐那石子亂吠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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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于是我發(fā)現(xiàn)，我該恨的，是這個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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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為什么要一統(tǒng)天下？我一直是因為坐在這個位置上，便按所謂的什么帝王霸業(yè)軌跡去行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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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但是今天，我終于可以說，不想讓人再有我的遭遇，便要終結(jié)這個亂世！這是我的一點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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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周榮把臉從夜的陰影中轉(zhuǎn)出來，正面定定看著萬素飛，緩慢而沉靜地說出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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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這就是我拼上最后一塊圖板，找到的答案……我自己的答案，你明白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