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有人和譚西原打過招呼，他挺關(guān)照方唯，不厭其煩的教人做事?？煞轿ㄟ€未從學(xué)生的身份轉(zhuǎn)換過來，難免不適應(yīng)，幾天下來疲累不堪。

　　到周五傍晚，譚西原說：“到下班時間了，你要是事情做完了，可以先回去?！?br />
　　方唯問：“你不走嗎？”

　　“我手上還有點活?！弊T西原拍了拍面前的資料。

　　沒人愛加班，可方唯卻發(fā)現(xiàn)譚西原總是很晚才下班，工作狂真可怕啊，他暗自想著。

　　“那譚哥，我先走了?！狈轿ㄊ帐昂脰|西，起身說道。

　　“嗯?！?br />
　　“周末愉快?！?br />
　　譚西原從電腦里抬起頭，笑道：“周末愉快?！?br />
　　方唯出了公司大門，周五傍晚的車道擁堵，他打了個呵欠，一邊想著譚西原這周教他的東西一邊開車。

　　腦子里一片漿糊。他打了個轉(zhuǎn)向燈，準備右拐，卻忽然瞥見一道車影沖著他撞過來。

　　方唯反應(yīng)慢了半拍，沒躲開，被人直接撞了。

　　撞上來的是輛電動車，車主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說話口音重，先是躺在地上裝傷，等交警過來，見是自己的錯，又立馬爬起來說沒錢，賠不起。

　　方唯第一次碰上這事，完全不解這是個什么操作。他天生沒被點上疾聲厲色的技能，面對這種臉皮厚如城墻的無賴只能認了，算自己倒霉。

　　方唯看了看自己的車，這車是他哥借他開的，沒想到才開一周就出了事。車門那塊被劃了幾道劃痕，不算嚴重，后視鏡被撞的有裂痕，都不是大事。電動車車主揚長而去，方唯啟動車子，準備回家和他哥認罪。而車重新駛進洪流里后，他想到了什么，手在方向盤上頓了頓，繼而轉(zhuǎn)了一圈，掉頭換了條車道。

　　速町修理廠地處偏僻，方唯憑著記憶繞了幾個圈才找到。華燈初上，已是夜晚。他在門口停了車，走進去，卻沒人招呼他。

　　屋子里亂哄哄的，幾個人架了張簡易桌子在吃飯。

　　有人看見他，招呼道：“有什么事嗎？”

　　“修車?！狈轿ㄟ吇卮疬呍谀侨θ藢ひ?，“后視鏡壞了?！?br />
　　周銳昀不在。他有些失落。

　　“行，小王你去看看?！庇袀€中年男人支使道。

　　“哎，我這飯還沒吃完呢。”小王不大情愿的捧著碗站了起來，問方唯，“你這車要現(xiàn)修嗎？”

　　室內(nèi)空氣不流通，一股子飯菜和汽油混合的味道，方唯沒吃晚飯，胃里空蕩蕩的有點想吐。他用手按了按胃，想著要不把車丟在這兒，自己先走。

　　“那就……”他正要說話，旁邊的門開了。周銳昀從里頭走了出來。

　　方唯瞬間啞了。

　　“怎么了？”周銳昀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手里夾著根煙。

　　“有人來修車，正好趕上飯點……”小王撂了碗，不耐煩道。

　　“你坐下吃飯吧，”周銳昀吸了口煙，眼皮撩了下站在一旁的方唯，“我來看看?！?br />
　　“你不吃了？”小王說。

　　方唯這才注意到桌上有副空缺的碗筷和酒杯，應(yīng)當是周銳昀的。

　　“飽了?！敝茕J昀把煙丟到地上，用腳碾滅，偏頭問，“車哪里出問題了？”

　　方唯感覺胃痙攣了一下，那是緊張又是興奮的標志。

　　“后視鏡，車門也有點劃痕。”他回答。

　　周銳昀說：“先看看吧?！?br />
　　他倆一前一后往外面走，到了車旁。

　　“跟人碰上了？”周銳昀檢查著損傷。

　　“電動車撞的?！狈轿ü怨曰卮?。

　　“在附近？”

　　“不是，南二環(huán)路那邊?！痹捯怀隹?，方唯就后悔了。

　　完了。

　　“二環(huán)路離這兒二三十公里，你到這兒來修？”周銳昀果然皺了下眉。

　　方唯咬著舌尖，后悔不迭，說：“正好你在干這個，就想著來找你了?！?br />
　　周銳昀看了方唯一眼，那眼神頗為熟悉。方唯心里一凜，周銳昀看過來的眼神，和以前一堆同學(xué)別有心機的去他家攤子上吃飯時，他看那些人的眼神一模一樣。

　　方唯暗忖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對方會不會誤會他是故意來找茬或者端出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來羞辱人的？和以往那些同學(xué)或者是劉諶，別無二致。

　　他想解釋，可周銳昀卻開口了：“你這車修一下估計要上千?！?br />
　　“啊……”方唯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哦，行?！?br />
　　周銳昀戴上手套，說：“你明天來取吧，今天挺晚了?！?br />
　　方唯不想走，撒謊道：“我等著用車?！?br />
　　完了，又是錯話。方唯想哭了。

　　自己不遠千里趕來這兒修車，怎么看也不像是等著用車的急迫樣子。他懊喪不已，等著臨頭一刀。周銳昀卻沒有揭穿他蹩腳的理由，把車開進了修理廠里面，專心察看起來。

　　方唯平復(fù)好情緒，坐在凳子上。店里的小姑娘給他倒了杯茶，不是什么好茶，喝到嘴里有點澀，方唯卻不覺，他盯著燈光投射下周銳昀的影子，看的入神。

　　有員工來幫忙，跟周銳昀有說有笑，方唯聽著。也有人怕他無聊，過來搭話，問他事故是怎么發(fā)生的。

　　方唯把撞車的案發(fā)現(xiàn)場描述了一遍，之前那個小王說：“那這是電動車的責(zé)任啊，你怎么就放人走了？”

　　“她不肯賠錢，鬧下去也影響交通。”

　　小王說：“你這人也太好了?！?br />
　　方唯垂著眼睛笑了下。

　　小王卻拍了下周銳昀的肩膀，小聲嘟囔：“開這種車，一看就是有錢人，人傻錢多?！?br />
　　周銳昀手上動作不停，沒搭腔，只說：“把工具箱遞過來?！?br />
　　過了會兒小王走了，方唯坐在那兒無聊。周銳昀不和他說話，仿佛不認識一般，他提著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和想搭話的嘴，左右為難。

　　最終下定決心，去自動販賣機里買了兩瓶飲料。

　　“喝嗎？麻煩你了?！狈轿ò扬嬃吓e到周銳昀眼前。

　　周銳昀沒接，說：“謝謝，你放這兒吧?！?br />
　　方唯放下飲料，靜了會兒，又說：“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喝這個?！?br />
　　他語氣本平常，可出口卻好似帶了點“你看，我還記得”的邀功味道。

　　周銳昀頓了下，說：“現(xiàn)在不喜歡了?！?br />
　　現(xiàn)在不喜歡了。

　　這話是別有深意還只是隨口一說，方唯不敢猜測。他捧著自己的飲料，站在周銳昀左后方啞口無言。

　　周銳昀周身布滿冷淡氣息，看樣子是不怎么想搭理他，和過去一樣。高中那會兒，方唯時常一個人偷偷跑去夜市，周銳昀媽媽都認識他了，看他白白凈凈又乖巧，經(jīng)常拉著他聊天，讓他在學(xué)校里多照顧照顧周銳昀。

　　“我家銳昀朋友不多?！敝軏寢屨f。

　　周銳昀正好來送烤串，聞言便回：“這不是我朋友?！?br />
　　方唯正笑著，聽到這話便笑不出來了，偏裝著硬氣的回復(fù)道：“我們確實不是朋友，我就是喜歡你家燒烤的味道才來的，阿姨做的酸梅湯也好喝。”

　　周母眉開眼笑，拍了下周銳昀的胳膊：“你看你，亂說什么?！比缓笥謱Ψ轿ㄕf，“你要是喜歡，我再給你拿一杯湯?！?br />
　　周母話音落下就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拿了，方唯眨了眨眼睛，接著臉皺了起來。

　　——他是怕酸的。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小少爺，怕酸怕苦又怕痛。

　　周銳昀看他皺著臉，難得主動開口：“不愛喝還撒謊?！?br />
　　方唯咬著嘴唇，嘴硬道：“沒撒謊，我挺喜歡喝的。”

　　他們確實不是朋友，連名字都陌生?？蛇@一句你來我往的互懟后，關(guān)系似乎拉近了一點。

　　起碼之后再來，周銳昀都會給方唯多烤一個雞翅，但也就止于此了。在學(xué)校里，方唯偶爾會跨過幾個班級去找周銳昀聊天，借口都是借試卷或者討論物理題?？芍茕J昀對他并不熱絡(luò)，方唯找他找的頻繁了他還會不耐煩，直接不搭理人。

　　就跟現(xiàn)在一樣。

　　周銳昀專心致志的修車，方唯在旁邊觀看，彼此相對無言。

　　修理廠的員工陸陸續(xù)續(xù)的下班了，走前都跟周銳昀打了個招呼。

　　方唯說：“我是不是害你加班了？”

　　周銳昀回答：“平時我走的也晚。”

　　夜深了。方唯見周銳昀不喝飲料，便提起了上個話題：“你不喜歡這個飲料，那我給你拿杯咖啡吧?！?br />
　　周銳昀沒有拒絕，方唯又欣喜起來，蹭蹭蹭跑去販賣機那兒拿了杯咖啡。

　　這次周銳昀倒是喝了。

　　修車時間漫長而枯燥，方唯看出了，周銳昀不想他提起過去，于是方唯就找現(xiàn)下的話題聊。周銳昀修著車，他就在旁邊指著一堆工具一個個問，周銳昀用哪個他就問哪個。

　　“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怎么用?。俊报C諸如此類，煩人得緊。

　　方唯知道自個兒挺煩人，但他就是住不了嘴，控制不住的想跟人講話。

　　周銳昀回答的專業(yè)，也不敷衍他。雖說是沒營養(yǎng)的無聊話題，可方唯心里高興。他覺得周銳昀講話聲音好聽，低沉磁性，深夜難免疲累，便帶上了點煙嗓，聽著真實又貼近。

　　“你住哪里，等會兒怎么回去？”車修完已經(jīng)很晚了，方唯付錢后問道。

　　“坐車?！敝茕J昀回答。

　　方唯這會兒機靈了起來，他搗鼓起了手機查時間：“公交車嗎？末班已經(jīng)沒了吧。地鐵也停運了?！?br />
　　“所以呢？”周銳昀收起pos機，直視他。

　　方唯一下子有點緊張，感覺自己被看穿了般。

　　“就是麻煩了你一晚，還害得你錯過末班車有點過意不去，想著要不我送你回去吧?！狈轿ㄓ仓^皮說。

　　周銳昀冷淡的剮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往里間走。

　　“你……”方唯看著他一言不發(fā)的走了，以為是拒絕。

　　周銳昀背對著他，說：“等會兒，我換個衣服?！?br />
　　方唯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后，整個人像被重新澆灌活水的花草，耷拉的枝葉又精神的挺立起來。

　　周銳昀換下工服，穿了件普通的襯衫。他身高腿長，長相英俊，換身休閑服便光彩了起來。

　　方唯開車，駛出修理廠，問副駕駛坐著的人：“你住哪兒？”

　　周銳昀報了個地址，方唯才回國兩三個月，壓根不認識，打算停車導(dǎo)航一下。

　　周銳昀見了便說：“你繼續(xù)開，我指路?！?br />
　　“哦，好?！狈轿ㄚs緊應(yīng)了，他巴不得周銳昀多講話。

　　這附近一截是環(huán)山公路，上次謝衡劉諶他們飆車就是在這兒，路陡，不好走。方唯開的慢，當然，他也不想開快。

　　周銳昀靠著椅背，時不時指指路。方唯怕氣氛尷尬，關(guān)上車窗把車載音樂打開了，問：“你有什么喜歡的歌嗎？”

　　“隨便放吧?！敝茕J昀說。

　　音樂聲流瀉出來，方唯握著方向盤盯著前方的路，可眼睛卻時不時又往旁邊瞟。

　　“這車給你開真是浪費了?！焙鋈粚Ψ介_口了。

　　方唯沒反應(yīng)過來，正好遇到個障礙物，手亂動了兩下，車子登時左右亂拐，差點撞上護欄。周銳昀傾身過來，穩(wěn)住了方向盤，沉聲道：“看路?！?br />
　　方唯驚魂未定，結(jié)巴應(yīng)道：“嗯……嗯。”

　　周銳昀離得很近，身上還沾染著點修理廠的汽油味，可方唯此時并不覺得難聞。

　　周銳昀見車開的平穩(wěn)了，又坐回去。

　　方唯想著他上一句話，問：“你剛剛那話是什么意思？”

　　周銳昀：“本來想說你蝸牛速度，看你剛才那一下，技術(shù)也不行?！?br />
　　“我很少開車，而且在國外都是右駕，還不太習(xí)慣?！狈轿ń忉尅?br />
　　“嗯。”周銳昀應(yīng)了下。

　　方唯沉默了會兒，提議道：“要不你來開？這邊的路我也不熟悉。”

　　方唯聽到旁邊人笑了下。周銳昀很少笑，他不禁扭頭去看，對方臉上的笑意還未消去，看著方唯的眼睛，說：“你的車，你開吧。”

　　方唯開這車浪費，自己來開倒是不符合身份了，像什么樣子。周銳昀靠著椅背露出個自嘲的笑，方唯沒有察覺。

　　最后沒把人送到家，中途周銳昀接了個電話，聽著是個男人的聲音，似乎找他出去喝酒，進了市區(qū)周銳昀就讓方唯停車。

　　“我有點事，謝謝?！?周銳昀下車前說道。

　　方唯不好過問他的私事，點頭道：“再見?！?br />
　　周銳昀走了，身影掩在夜色和車水馬龍里。

　　身邊空了下來，等紅燈時，方唯伏在方向盤上，忽然想到剛剛忘了問周銳昀手機號碼，下次再找個理由去修理廠吧，到時候得記得問。

　　設(shè)想美好，可方唯沒預(yù)料到，下次再去修理廠，周銳昀已經(jīng)不在了。人去樓空，遍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