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是軋鋼的車床，煅鐵的大砧，可等你習(xí)慣了那股子剛硬，它也是一張能讓人睡到大夢不覺的溫床。\\Ｗｗｗ、ｑВ5、ｃOM/
    五點(diǎn)半起床，五千米及其它，早餐，訓(xùn)練，視具體課目而定。午餐，午休，下午接碴訓(xùn)練或機(jī)械保養(yǎng)，自由活動，電視時間，睡前五千米及其它，睡覺，安安穩(wěn)穩(wěn)的。
    其它意指隨時加練的體能項目：一百個俯臥撐，一百個貼墻深蹲，一百個引體向上或者加負(fù)重什么的。
    周二周四和周六洗澡，休息日小會餐，節(jié)日大會餐。
    有時開班務(wù)會，有時全連集合，照了連長的性子，七連的例會不定期，這都會帶來意外或驚喜，條令范圍內(nèi)的意外和預(yù)先知道的驚喜，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有時就在野外埋鍋造飯，說是當(dāng)炊事項目練的，我們可當(dāng)它是個娛樂，飯里和了泥土和硝煙，甚至都有一種別樣的味道。
    這種生活大概任何非軍人都要覺得無趣，其實就算有些前軍人跟人回味起這種生活來，也要加上一個無趣的尾綴，他沒有勇氣承認(rèn)他的樂在其中。
    并不是說你每天十二點(diǎn)睡覺，在下一個十二點(diǎn)起床才有自由，我后來那樣試過，實際上那成了我人生中最潦倒的一段。
    那時候我忽然理解我的戰(zhàn)友們在鋼七連解散時的那種惶然，即使以混蛋自詡的白鐵軍，都知道這是為了整支軍隊的需要，可那是個抽象的概念，實際地說，被要求承擔(dān)這個磨難的是你個人。
    對，一個人，你走，念出你的名字時你還在隊列之中，你以為像以前那樣，或好或壞，這是一個團(tuán)體的事情，然后你離開了隊列，對著漸行漸遠(yuǎn)的過去，你發(fā)現(xiàn)承載那些記憶，那些辛苦與快樂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因為你已經(jīng)被要求離開隊列。
    我后來非常后悔在班長走的時候和他生氣，我過早地讓那種離隊的感覺降臨到他身上，相比之下連長和六一做得遠(yuǎn)比我好，他們陪他到最后。
    沒有可以分享的快樂，只有獨(dú)自承擔(dān)的磨難，現(xiàn)在的軟弱也許正好證明，你曾經(jīng)是那么堅強(qiáng)。
    ★二級士官許三多
    微風(fēng)拂動，鋼七連那兩幅招搖的連旗顯得有些無力了。
    高城和洪興國目送著帶來壞消息的參謀長離開，洪興國有些茫然地伸出一只手，高城會意地給了他一支煙，點(diǎn)火的時候卻連打了四五次，都沒有點(diǎn)上，洪興國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厲害。
    洪興國將手上的煙揉成了一團(tuán)，干脆扔了。
    明兒開個聯(lián)歡會，我來操辦。軍紀(jì)和人心都得顧到。洪興國說。高城只是嗯了一聲。洪興國說：三十多個人都得悄悄走，不能讓送。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亂了軍心不可。
    高成不由委屈地喊了一聲老洪！
    洪興國說我是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不就是干這個的嘛？
    高城說我對不住你，我老壓你。
    洪興國說我是指導(dǎo)員，指導(dǎo)員是協(xié)助你工作的，你怎么壓我了？
    高城說我打球犯規(guī)，下棋使損招，打牌我跟對家使眼神。他們都知道惹了指導(dǎo)員沒事，惹了連長就得出事，都幫我搗鬼。洪興國說你是連長嘛，鋼七連的頭一號，你不能輸?shù)摹?br/>     高城便狠狠地給了洪興國一拳。
    七連炊事班的兵從車上拿下許多豐盛的魚肉蔬菜，雞蛋水果。司務(wù)長一聲不吭地在一邊指揮。路過的兵看得很羨慕，都說七連是真不賴，伙食也是蓋全團(tuán)第一。
    這時的司務(wù)長，早就沒有心思吹點(diǎn)什么了，他只揮揮手，叫他們滾！然后提著兩串香蕉走進(jìn)食堂。有幾個兵正在食堂里郁郁寡歡地在布置聯(lián)歡會場。司務(wù)長一看就氣憤了：
    死人啦？又不是殯儀館！錄音機(jī)打開！
    一邊的錄音機(jī)于是響了起來。
    會場上的橫幅寫著：
    “歡送戰(zhàn)友懷念戰(zhàn)友祝福戰(zhàn)友”
    開飯了，操場上訓(xùn)練的各部隊已經(jīng)拉著吃飯的號子往食堂里去。白鐵軍和許三多卻一直地坐在操場的邊沿。白鐵軍說班代，開飯了。許三多說今天咱們晚點(diǎn)去。干什么？你不怕連長急呀？不會的。白鐵軍說班代你怎么啦？你說有事要跟我說，坐了半小時了你又老說車轱轆話。許三多說：我沒有…我謝謝你。
    又來了又來了，你謝謝我什么呀？白鐵軍怎么也搞不懂。
    謝什么呢？許三多卻說不知道，他說：我對不起你。
    白鐵軍罵了一聲：我*！
    這時，七連的一位班長，扶著一個哭得不成話的士兵，慢慢地向食堂走著。
    許三多忽然就站了起來，說咱們走吧。
    白鐵軍嘮嘮叨叨地跟許三多，也往食堂走去。
    一個連的人都在食堂里靜靜坐著，只有剛進(jìn)來那幾名兵輕輕的啜泣聲。
    白鐵軍還在外邊沒有進(jìn)來，嘴里就大聲地嚷開了，他說班代，你明兒個可別這么搞怪啦！
    白鐵軍一進(jìn)門，洪興國和高城都給他站了起來。接著是一陣熱烈的鼓掌。這是個信號，全連的鼓掌頓時熱鬧起來。
    掌聲中，白鐵軍終于看清了橫幅上的字。
    然而，他卻像文盲一樣，好像一個字都不認(rèn)識。
    慢慢地，掌聲落了下來。
    ……就…就這么快呀？
    白鐵軍裝了一下，極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卻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著他。
    突然，白鐵軍咧開了嘴，肆無忌憚地嚎陶大哭。
    酒愁加離情，七連的歡送會最后發(fā)展成不分官階，不分班排的胡亂擁抱。一名士兵拿著麥克風(fēng)跳到了桌子上，嚎叫著我會想你們的！我保證我會想你們！沒有等他喊完，人們就把他掀了下來了。
    在擁抱的人群中，哭聲笑聲和罵聲，嗡成了一片，有的說：那一百塊錢不要你還了！有的說：你要來看我，我給你管路費(fèi)！有的說：咱們倆和啦，千錯萬錯都是我錯呀！另一個便給他回答，說你要是不給我寫信，我咒你八輩子！
    洪興國也被人不斷地?fù)肀е挥懈叱牵⒅p手*邊站著，顯得有些難堪。
    白鐵軍好像看到了眼里，悄悄地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身后。
    連長！白鐵軍親親在叫了一聲。
    高城一轉(zhuǎn)身，便朝他張開雙臂，可白鐵軍卻不跟他擁抱，而是啪的一聲，給他來了個三年軍事生涯中最為像模像樣的軍禮。然后，跟別人擁抱去了。這時，洪興國在后邊暗暗地給了他一腳。洪興國說七連長，你就別拉著架子了。然后給高城張開了自己的雙臂。
    高城說了一聲不太好吧，但人已經(jīng)投入了洪興國的擁抱里。
    第二天凌晨，天還未亮，白鐵軍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從床下夠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個屋的人似乎都在睡著。摸到門口時，白鐵軍回頭看了一眼這住了三年的宿舍，他突然發(fā)現(xiàn)，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白鐵軍無聲地他們揮揮手，就出門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門前的走廊上等待著，直到洪興國和高城，從指導(dǎo)員宿舍里輕手輕腳地出來，他們看了他們一眼，悄悄地向外邊走去。
    七連的兵已經(jīng)很默契了，一個個地跟在后邊。
    洪興國從連旗下經(jīng)過時，將背包倒手給高城，珍而重之地對那旗敬禮。
    隨后，所有的人都在連旗下停住，然后，一個一個地敬禮。
    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一輛車停在不遠(yuǎn)處的空地上，洪興國帶著他的兵，無聲地爬上車后廂，車子慢慢地就開走了。
    原地站著的高城，一直等著洪興國能回頭看他一眼。
    一個兵忽然忍不住哭了。
    洪興國將那兵的頭忽地一攬，摟在自己的臂彎里，他把下邊的高城給忘了。
    其實，從那時起，他們已都不再是兵了。
    高城孤單地往回走著，他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里顯得很重。
    終于，不知哪個班的宿舍里傳來了第一聲哭聲，隨后，哭聲四起。
    其實，誰都想去送一送的。也是應(yīng)該的。
    可是，鋼七連的連長高城，卻下了死命令：
    不許送，以維護(hù)軍心。
    高城和他的部隊，突然間就短了一大截了。看著眼前站著的部隊，高城心里總有點(diǎn)怪怪的。天正下著雨，淅淅瀝瀝的，把每個人都濕透了。
    高城聲嘶力竭地告訴他們：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們知道，都是去了打仗的部隊！不管去了哪里，我要你們記住，你們的任務(wù)就是訓(xùn)練！訓(xùn)練！繼續(xù)訓(xùn)練！！別當(dāng)我說渾話，我姓高的有這個信心，說一聲打起來，戳在這里的八十一個，還有走了的那三十六個，個頂個的都是英雄！就算是沒打，咱們這一百一十七個，個個都對得起七連的祖宗！
    沉默的士兵們忽然就爆出一個聲音：
    訓(xùn)練！訓(xùn)練！繼續(xù)訓(xùn)練！！
    高城好像突然被感動了。他并沒指望會有人接口。
    下面請…
    他想說，下面請指導(dǎo)員說話，可眼光轉(zhuǎn)到洪興國原來的位置時，已經(jīng)看不到人了。高城頓時愣了很久。他的那八十個兵，比他愣了更久。
    于是，他只好喊道：目標(biāo)射擊場！距離五公里！出發(fā)！
    一連全副武裝的兵，繼續(xù)鉆過操場，朝遠(yuǎn)處的雨霧里沖去。
    那些天，許三多的心情也相當(dāng)?shù)牟缓谩Ｋ哑哌B的情況告訴給了成才，他希望成才給他一個答案。這是在三連的宿舍。成才也在悶悶地吸著煙，看著屋外的雨，有點(diǎn)發(fā)愣。
    他說：你想轉(zhuǎn)志愿兵？
    許三多遲疑著，他說，我是說我不知道轉(zhuǎn)不轉(zhuǎn)志愿兵。
    成才說你不知道，那就是你想。他了解許三多的個性，他問他：你知道義務(wù)兵和志愿兵的區(qū)別嗎？
    許三多說：志愿兵就是延長服役期，從士兵轉(zhuǎn)為士官，也就是更加專業(yè)的士兵。
    成才說許三多，咱們都已經(jīng)服了兩年半的兵役了。我轉(zhuǎn)了志愿兵，我很后悔，我往后的日子就得在荒漠里過了。你呢？如果我還在鋼七連，我會說你自己看著辦吧，因為你是我最要人命的對手。可現(xiàn)在沒了，現(xiàn)在你不是我的對手了，所以我得說，你暈了頭了。
    許三多苦笑著，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
    鋼七連以前是最有前途的，可現(xiàn)在成了全團(tuán)最沒落的連隊。你們連的人一個個都是朝不保夕，你還要轉(zhuǎn)志愿兵，這至少要再呆兩年…
    可是，我還想當(dāng)兵，我又干不好別的。
    成才哈哈地笑了，他說許三多，你早就不是原來那個三呆子了，你干什么都能干得好！
    可許三多說：可我已經(jīng)不想干別的了。連長說，每個人都想過好日子，可我想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許三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我特別愛聽他這話，用得上的兵，聽著給勁。
    成才目瞪口呆了，他說許三多，你還把自己當(dāng)傻子呢？你高中課程學(xué)完了吧？
    …學(xué)完了。
    知不知道，憑你的聰明憑你背書的能力，什么大學(xué)你都能考下來的，你知道嗎？
    許三多說：我還沒想過。
    別聽你們那連長的。成才說：要說生存，他是為戰(zhàn)爭生存的，我們這些個小兵豆豆，那是為生存而戰(zhàn)爭的。再說了，你們那連長現(xiàn)在天天拉著你們狂練什么？他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呀。
    他那不是惶惶不可終日。許三多說。
    成才只好搖頭了，他說許三多，你別老這么天真好嗎？你這樣的話，我走都會不放心的！
    你什么時候走？去五班？
    成才說明天，我明天就走了。
    就在這時，甘小寧狂奔著找許三多來了，他說許三多，連長叫你馬上去！他跟團(tuán)部打起來啦！
    果然，鋼七連的兵們一個個的都扎上了武裝帶，都擼著袖子，連那兩桿連旗也扛了出來了。看見許三多跑來，高城二話沒說就把大旗遞了過去：
    許三多，你把這桿浴血先鋒扛上！伍六一，你扛裝甲之虎！
    伍六一二話沒有，也把那旗扛上了肩。
    許三多不明原由，想問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高城拍了回去。
    別勸我，現(xiàn)在犯蔫的兵就是逃兵！高城說。
    許三多無奈地扛上旗。
    高城帶領(lǐng)著許三多和伍六一，三個人，兩桿旗，從團(tuán)部走廊上一路急行。值勤官從屋里沖出來，問高城：七連長，你干什么？高城頭也沒回，徑直往前，推開了團(tuán)報編輯室的房門。
    張干事和李夢，看著高城幾個進(jìn)來，一時感到驚訝。誰也沒見過這樣的架勢。
    有，有什么事嗎？張干事打量著高成。高城很沉得住氣，先拿出一張團(tuán)報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個軍禮，再接過許三多手里那桿“浴血先鋒鋼七連”，放在桌上，接著，便一字一句地問道：張干事，您這報上寫著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zhàn)？張干事說是啊，怎么啦？高城說沒怎么。那一仗鋼七連打沒了五十七個，也扛回了這桿旗，我就是跟您討個說法。
    那就算你們打的首戰(zhàn)行嗎？張干事知道了他的來意了。
    高城的火氣突然大了起來，他說五十七條漢子的生命，您說一句就算？張干事說：你要我怎么辦？報紙都發(fā)出去了！張干事想耍著賴皮了。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兩個人的火也越來越大。一個是拉不下面子，一個是聽不得對方輕描淡寫的口氣。
    我要求您在這期團(tuán)報上公開道歉。高城最后喊道。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這里有兩個兵，想比什么，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援，哪怕是機(jī)槍對著突突，我們這一律奉陪。您要覺得玩粗的有**份，咱們團(tuán)局域網(wǎng)上文著辯，陸海空三軍、裝甲步兵戰(zhàn)術(shù)，我陪著你辯。
    張干事哪里受過這個，說你這不是借題發(fā)揮嗎？你們連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卻寸步不讓，他說第一，鋼七連還沒有解散；第二，這事跟鋼七連散不散沒什么關(guān)系。
    其實誰都知道，高城的氣確實又是從那里來的。
    張干事躲避高成目光，東張西望地尋找救援，終于看到了一位，便喊了過去：黃參謀，你說他們這是不是借題發(fā)揮？那黃參謀沒好氣，說：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戰(zhàn)連隊的那本經(jīng)。李夢看看這樣下去不是個道理，就說行了行了，你們回吧，會給個說法的。
    李夢說說也就罷了，錯就錯在他動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沒動，高城身后的伍六一手晃了晃，李夢一只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僂了下來。
    張干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們這是什么意思？高城垂下眼一看說：我們本來就沒想磨嘴皮子。張干事終于發(fā)現(xiàn)，這根本就不是用團(tuán)機(jī)關(guān)的威嚴(yán)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臉就有點(diǎn)發(fā)白了。高城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卻亂抓了個東西，像是要自衛(wèi)的樣子，抓起的竟是一塊印章石。
    圍觀的人忽然分開了，是團(tuán)長走了進(jìn)來，他皺著眉看了一會高城問：這里在干什么呢？高城還未說話，后邊的黃參謀先說了，他說報告團(tuán)長，咱們團(tuán)報出了筆誤，連隊找上門來啦！團(tuán)長說什么筆誤？黃參謀說，說是紅三連打的孟良崮首戰(zhàn)…
    張干事也以為來了救星了，忙說是校稿時沒看見，團(tuán)長您說這不是無事生非嗎？團(tuán)長點(diǎn)著頭，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伍六一已經(jīng)放開了李夢，團(tuán)長沒瞧見一般，在幾個人中間踱了兩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孟良崮紅三連打的頭陣？你美國大片看多了是不是？
    團(tuán)長怒吼著，用手點(diǎn)指桌子上的錦旗：你瞧見這旗上的字了嗎？什么叫浴血先鋒？五十七個人，十二個滾了地雷，七個墊了鐵絲網(wǎng)，哪個拿到今天都是頭號的好兵！你告我這是無事生非，我倒想問問啥事值得你惹事生非？
    團(tuán)長突然拿了一塊刻好的印看著：…這個嗎？
    張干事提心吊膽地望著。
    團(tuán)長明顯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來了，說：刻得倒是真好。不過你要到今天還搞不明白軍人是怎么回事，沒了你這人我不會可惜的。…黃參謀。
    黃參謀答應(yīng)著：有！
    給張干事安排，去四連生活一個月。
    張干事臉頓時苦成了一團(tuán)。
    團(tuán)長踱到高城跟前，看著，高城半分不讓地對視。團(tuán)長微微地嘆了口氣，嘴里剛剛說出鋼七連三個字，旁邊的高城馬上無聲地敬了個禮。團(tuán)長望著高成筆直的手勢，他的獎?wù)拢拿遍埽暮诎l(fā)…不由輕聲問道：你們的榮譽(yù)感在血管里嗎？
    在骨髓里。
    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團(tuán)長的眼眶一時有些濕潤，他很想伸手碰碰這名不馴的部下。
    鋼七連對團(tuán)部還有什么要求嗎？團(tuán)長問。
    在團(tuán)報上聲明刊印錯誤，別的沒有了。
    高城說。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們有什么要求嗎？團(tuán)長問。
    沒有。
    高城說。
    有的話要跟我說。
    過了很久，高城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對高城來說，那是他這連長的最后一次反抗，從此七連的命運(yùn)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單下來，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連像是被一枝無形的槍瞄上了，一槍一個，絕不落空，他卻不知道向哪里還擊。高連長忽然體會到什么叫內(nèi)疚。
    操場上的七連，已經(jīng)縮短得不到一半的隊列了，但仍然矗立著。
    高城如同一頭困獸，他在親自指導(dǎo)學(xué)員兵馬小帥的隊列姿勢。
    挺胸！昂頭！就算迎面射來的是子彈，也得這么挺胸昂頭地挨著！說著他朝馬小帥的眼眶狠狠砸過去兩拳，每每在貼近馬小帥眉毛時才收住。馬小帥沒有讓他失望，馬小帥的眼眨都沒眨。高城滿意地退開，示意許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鋼七連那個古老的新兵儀式，今天將為新來的學(xué)員兵馬小帥舉行。
    鋼七連的人可以越來越少，但鋼七連的精神不能丟。
    馬小帥，鋼七連有多少人？做班長的許三多問。
    鋼七連有五十三年的歷史！在五十三的連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為鋼七連的一員！
    馬小帥，你是鋼七連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為我自己驕傲！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驕傲！
    馬小帥，你是否還記得為鋼七連那些為國捐軀的前輩？
    我記得鋼七連為國捐軀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輩！
    一輛三輪摩托的馬達(dá)聲暫時沖斷了這個進(jìn)行中的儀式。紅三連的指導(dǎo)員駕駛著摩托車，飛奔而來。上邊坐著的是成才，邊上還著一堆行李。這是另一個要走的人，他將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輸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鋼七連，上路了，他要過來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鋼七連…
    馬達(dá)聲一停，許三多和馬小帥的問答又繼續(xù)了：
    馬小帥，當(dāng)戰(zhàn)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氣扛起這桿連旗？
    我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這桿旗的勇氣！但我更有第一個戰(zhàn)死的勇氣！
    馬小帥，你是否有勇氣為你的戰(zhàn)友而犧牲？
    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從車斗上站了起來，他哭了…
    他向著這個被他拋棄的連隊高喊著：
    許三多！我走了！許三多！你好好混！許三多，你記得我！
    紅三連指導(dǎo)員好像是知道闖了禍了，加快車速，瞬間帶著成才和他的話尾飛出了視野。
    高城的隊伍卻紋絲不動。旗聲獵獵。許三多繼續(xù)著他們的儀式。
    馬小帥，不論是誰，不論是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你就有權(quán)利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先輩！
    我會要求他記住鋼七連的前輩，我也會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馬小帥，現(xiàn)在跟我們一起背誦這首無曲的連歌，會唱這首歌的前輩已經(jīng)全部犧牲了，只剩下鋼七連的士兵在這里背誦歌詞，但是我希望…
    許三多話沒說完，高城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近許三多，輕聲地說：把眼淚擦了。那是許三多眼角的兩條淚痕，那是成才剛才喊出來的。但是許三多一動不動，他說接著他的話：…但是我希望，你能聽見五千個喉嚨里吼出的歌聲！
    鋼七連的士兵一起開始吼出他們那首無曲的歌詞：
    一聲霹靂一把劍，一群猛虎鋼七連；
    鋼鐵的意志鋼鐵漢，鐵血衛(wèi)國保家園。
    殺聲嚇破敵人膽，百戰(zhàn)百勝美名傳。
    攻必克，守必堅，踏敵尸骨唱凱旋。
    許三多一邊吼著這才一邊擦去了眼角的眼淚。如果是第一年當(dāng)兵，他會不管不顧地回應(yīng)。如果是第二年當(dāng)兵，他會因為成才破壞紀(jì)律生氣，可現(xiàn)在是第三年，當(dāng)了三年兵，他已經(jīng)只想在大聲的口令中吼出那分酸楚。
    暮色降臨了。戰(zhàn)車停泊在庫里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開出去了，可那也還得保養(yǎng)。許三多一個人在車庫里忙著。他試圖卸下戰(zhàn)車上的某個部件，那又是個需要鋼釬和鐵錘的活，一個人做起來就很難。
    這時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幫他抓住了鋼釬。
    是伍六一。這可能是史今走后伍六一第一次對許三多示好。都不是多話的人，伍六一掌著釬，許三多揮著錘，很快完成了這點(diǎn)活計。
    第三批名單也下來了，二十七個。
    坐下來的時候伍六一沉著嗓門說道。
    許三多身子微震了一下，但不會再多了，這對七連來說已經(jīng)是既定的命運(yùn)。
    許三多，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伍六一轉(zhuǎn)過身，眼睛里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睦Щ蠛徒箲]。
    …什么？許三多下意識地問。
    解散。
    伍六一再也不肯避諱那個詞，他喊了起來：鋼七連戳在操場上呢，那哪是一個連？那是一個人啊！忽然就有個人拿把刀過來，今天卸條胳膊，明天下條腿。我們連喊都喊不出來，我們只能說立正！全連都有！保持隊形！你掐掐我？我是不是作夢？我老掐自己，想把自己給掐醒來了！
    也許大家都希望這是一場夢。許三多也沒有答案。
    …連長說，這是新時期建設(shè)新軍隊的需要。許三多又在背著課本：連長說，鋼七連的人去了更適合他們的地方，他們在哪里都是鋼七連的兵，他們在發(fā)揮他們的效能。在鋼七連基礎(chǔ)上組建的部隊也能更好地發(fā)揮效能…
    連長說連長說！連長自己都打落牙齒往肚里咽！你告訴我為什么是我們？為什么是鋼七連？我們是最好的，說什么都輪不到我們！
    許三多想了想：我想鋼七連打仗是先鋒，在這種事情上當(dāng)然也是先鋒。
    聽到這個邏輯，伍六一愣在那兒：許三多，我討厭你。也算是處很長時間了，就班長走那次你還像個人，你跟班長支氣，可你像個人，別的時候你不是人，你啥都做得對。我們跟你沒法比了，我們怎么著都還有個人的毛病，你沒有，他們說是你心眼子活，我瞧你活活的就是個怪胎！
    …我知道什么是對的，怎么還能照錯里去做？許三多不像在為自己辯解，倒像是在堅持著某種信念。
    你是啥都對，可你到底懂不懂人的感情？
    …我懂的。
    伍六一讓這不慍不火的一句戳了下似的，泄了氣坐下。
    許三多，別以為我沒看見，鋼七連的人不要命也得要強(qiáng)，弄得連里特多對頭，這十來天卻讓得跟什么似的，多大的事也不提了，多大的對頭也和了，因為誰都知道不定哪天就走了，要有個后悔可就是一輩子…許三多，我是來跟你和的。
    許三多意外得甚至有了些笑意：我們本來就是老鄉(xiāng)…
    伍六一搖搖頭：別說那個。許三多，我也要走了，我去機(jī)步一連，還是三班，三班班長。
    這是又一個意外，許三多怔了，臉上的笑意也沒了。
    反正機(jī)步一連很近…許三多喃喃著。
    伍六一忍不住要弄醒面前這個人：許三多，所以我覺得你從來不是個聰明人。你就不知道，開始的時候誰都怕名單里有自己，現(xiàn)在大家都盼名單里有自己，到現(xiàn)在名單里還沒有的人會是什么結(jié)果？只能是打背包回家了。
    許三多強(qiáng)撐著：…不會的。
    這批名單里誰都有了，就是沒有你，也沒有連長。伍六一終于說了出來。
    看得出許三多信了，他無意識地反復(fù)擦著手上那個部件，回家即使他的忍耐力也難以接受。
    伍六一看著，這個好勇斗狠的家伙終于不再掩飾心里的同情：我天天在做包打聽。我不喜歡你，可我真不希望你走。你沒錯，許三多，咱們是老鄉(xiāng)，可我不喜歡我的老鄉(xiāng)，老家的人太笨了，笨得就知道埋頭苦干，苦干。我知道你我都是憑著這股笨勁才干到今天，可當(dāng)了幾年兵，我已經(jīng)把這股勁扔得干干凈凈了。你還有，我嫉妒你，許三多。
    許三多卻心不在焉，他說我苯，笨有什么好嫉妒的？
    因為我們以前都很笨，現(xiàn)在我們變了。變太多的人都會懷念從前的。說著說著伍六一的面色柔和了下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懷念天天被你和班長訓(xùn)的那個時候了。許三多說。
    伍六一苦笑著：班長，班長。你知道我為什么從一開始對你就沒好臉嗎？
    因為我拖后腿。
    不是。是因為班長太疼你了。我呢，個子很大，心眼很小，總覺得班長只能是伍六一的，因為就像許三多是被班長帶出來的一樣…伍六一也是這么長大的。
    人受了太多刺激反而就平靜，伍六一今天告訴了許三多太多的事情，許三多靜靜地看著。
    伍六一伸出只手，很勉強(qiáng)地和許三多輕觸了一下，對他來說，這算一種和解。
    …不管怎么樣，別記得我的壞處。伍六一又苦笑了：知道班長為什么從來不和你一起洗澡嗎？因為被你砸出來的傷從來就沒有好過。這話不該說的，可我就要走了，如果你也走了的話，記得一個人的好處，總強(qiáng)似記得一個人的壞處吧？
    伍六一說完就離開了。
    許三多愣愣地看著伍六一離去的背影。
    他想哭。
    零落的三班，僅有的幾個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裝，這回是幾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許三多的進(jìn)來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馬小帥第一個把腳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這個動作。
    因為，只有許三多一個人，是沒有去處的。
    許三多很溫和地笑了笑：你們先接著忙，忙完了咱們開班務(wù)會。可能是咱們最后一次班務(wù)會。
    沒有人動彈。
    許三多攤攤手，說抓緊時間，給你們五分鐘。我在這等你們。
    這等于是命令，幾個兵又開始收拾。
    …又得選先進(jìn)個人了。往常三班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情，這回我想做一件。這回的先進(jìn)個人不用你們提名，我自己來提，我想選你們所有人。對，我就這么往連里送，因為我這班代覺得你們每一個人都很好。我這樣可能有點(diǎn)做作，可我這班代…想不出別的辦法來給你們送行了。
    許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從來不是一個這么多話的人。
    伍六一狠狠將最后一件東西塞進(jìn)包里，將包塞進(jìn)儲物柜，將柜門狠狠關(guān)上。
    烈日炎炎，一減再減的七連仍站成了一個散列的方隊，站在操場上。
    分屬各團(tuán)各連的幾輛車停在遠(yuǎn)處操場的空地上，那是來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連的門口，大聲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單：王雷，A團(tuán)機(jī)步七連；陳浩，C團(tuán)榴二連；彭小東，B團(tuán)機(jī)步七連；伍六一，B團(tuán)機(jī)步一連；馬小帥，C團(tuán)機(jī)步三連；劉建，C團(tuán)坦五連；李燁，炮團(tuán)工兵連…
    每個兵的腳下都放著一個包，每個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輕松，然后是濃濃的傷感。
    高城終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冊：這批名單就是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聲音：我想說…
    他看著眼前那些強(qiáng)挺著的年青士兵，從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解散！他干脆喊道。
    這支隊列就無聲無息地散了，一直在旁邊等待的各連連長和指導(dǎo)員插進(jìn)了隊列中，帶走屬于自己的兵。沒有什么言語，只是輕輕一拍那個兵的肩膀，那個兵便跟在他們身后走開。
    高城看著被瓜分的這支軍隊，一動不動地站著。
    機(jī)步一連的連長和紅三連的指導(dǎo)員，于心不忍地湊了上來，一個掏出煙，另一個也掏出煙，紅三連指導(dǎo)員緊張得拍煙的時候，把半盒煙撒在了地上。
    高城強(qiáng)帶著笑意，他想開個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煙卻抖得不成個話，他只好狠狠地咬著煙嘴，不讓它落到地上。
    高城說：手指頭，心尖肉，你們是在分我的肉呀。
    紅三連指導(dǎo)員和機(jī)步一連連長只好苦笑，他們能說什么？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連的宿舍，頭也不回地跟著機(jī)步一連連長邁開步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掠過鉆天楊之間的風(fēng)聲。
    高城茫然地看著，他大概沒有想過顯赫一時的鋼七連解散時竟會如此寂靜吧。
    高城佝僂著回來，臉上的茫然大概只有更甚，嘴上的煙已經(jīng)被咬得差不多，終于斷去。
    高城忽然愣住，他看見烈日炎炎的空地上，站著一個許三多，一個以最嚴(yán)格的立正姿勢站著的許三多。
    高城甚至有點(diǎn)驚喜：…還給我留下了一個？許三多？
    高城有些手忙腳亂地開始翻名冊。
    …是沒有你。這么說就咱們兩個人了？我本來是打算一個人留守的，這么說還給我留了個伴？
    許三多筆挺地站著。高城慢慢也不再高興，而是悲哀了。
    …可怎么會是你？你不是尖子嗎？你要是傲氣一點(diǎn)的話，你就是個兵王。
    許三多一如平常：報告連長，我仍在隊列之中！
    一個人的隊列？高城的語氣里充滿了嘲弄：好了，解散！
    許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說他換了個稍息姿勢而已。
    高城看看這個人，又看看了地上兩個短短的影子。他轉(zhuǎn)過神兒來，開始狂躁，憤怒和咆哮：你現(xiàn)在可以開始了。
    …開始什么？許三多問。
    高城狠狠地盯著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啊。你不想哭嗎？
    我哭不出來。
    哭吧，你只管哭，別忍著。興許我能陪你一起哭。
    報告連長，我哭不出來！
    為什么？你不在乎鋼七連？不在乎你的三班？不在乎你的戰(zhàn)友嗎？
    報告連長，我真哭不出來！
    為什么？！
    報告連長，我已經(jīng)哭不出來了！
    操場上，兩個人都喊得聲嘶力竭，那反倒像哭了。許三多在聲嘶力竭的報告聲中又下意識地回復(fù)了立正姿勢。
    高城終于冷靜了一些：許三多，我們這支軍隊叫萬歲軍！全世界只有兩支部隊敢叫萬歲軍！一隊是以閃擊戰(zhàn)橫掃了菲律賓的日本人！一支是用游擊攻堅打遍了朝鮮半島的我們！
    報告連長，我知道！
    每一場打出“萬歲”呼聲的戰(zhàn)役都有鋼七連！
    報告連長，我知道！
    我相信，你和我都覺得鋼七連像是一個人，有時候我覺得他就站在這操場上，比這房子還高，跟那棵白楊樹一樣高。
    報告連長，我知道！
    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的旗子敢有這么大，除了鋼七連，沒哪個連夠種把入伍誓詞樹在自己眼前。
    報告連長，我知道！
    這屋里掛滿了鋼七連歷年來得的那些錦旗和獎牌，那是鋼七連的骨血，是鋼七連的精氣神。
    報告連長，我知道！
    可是肉呢？
    報告連長，肉就是人！
    人走了，肉也被分光了！現(xiàn)在我不敢進(jìn)這宿舍！你還不哭嗎？
    許三多突然地放低了聲音：報告連長，我覺得您必須進(jìn)去。
    你命令我？高城一直在咬牙切齒地說每一句話。
    許三多看著鋼七連的大門：這是任務(wù)！不管里面是什么，不管里面讓您想起什么，我們守護(hù)的就是這個！
    高城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解不了他心中那種悻悻，又用手指點(diǎn)點(diǎn)許三多：好，好，你跟我講軍規(guī)軍紀(jì)。他僅憑著那股子不顧一切的怒氣，踏進(jìn)了鋼七連的大門，回頭看著許三多，說：我進(jìn)來了，你還有什么命令？
    許三多一絲不茍地回答他：報告連長，不論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鋼七連的士兵就有責(zé)任提醒他記得本連的榮譽(yù)。
    高城算是氣炸了，掉頭便進(jìn)了宿舍。
    許三多看著門洞深處交錯的那兩桿連旗，眼中是種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哀。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只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就像歡流了幾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許三多默默地清理著儲物柜，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
    每個儲物柜里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
    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張是這樣寫的：
    如果你告訴班長鋼七連解散了，我們再見面時也做不了朋友。
    外面?zhèn)鱽硪魂嚳ㄜ嚶暎幻竟賻е鴰酌勘哌M(jìn)七連的宿舍。
    他們來找七連連長高成，高城一聽說找人，就咆哮著：走光了！
    那尉官說：我們是炮營的，團(tuán)部讓我們來接收物資！
    想啥拿啥！清單在活動室的柜子里！高城還是一樣的口氣。
    許三多在屋里聽到后忙走了過來，把他們帶到了活動室。
    很快，除了墻上的錦旗和獎牌，他們把七連的東西都搬光了。
    就連那臺二十九寸電視，也沒有留下。
    最后，尉官說，還有八張高低床，我們打算明天搬。
    臨走的時候，尉官還很內(nèi)疚地說：我們并不想拿，真的，團(tuán)里下的命令。
    許三多只好苦笑。
    外邊的空地上，停了三輛卡車。
    各連各營的兵，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車上。那樣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凄惶。
    夜里，許三多先是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寫完，又給班長史今寫了起來：
    班長，一切都好。六一去軍里參加比賽，咱們班又來了個叫馬小帥的兵，他是鋼七連的第5000個兵，為此，我們舉行了很隆重的儀式…
    寫著寫著，許三多發(fā)現(xiàn)自己盡是在撒謊，最后就又撕掉了。
    看著空空的房間，許三多最后就著走廊上昏暗的燈光往外走去。
    高城的房門仍是虛掩著，看起來就沒有動過。
    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他聽到屋里有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頭里擠出來的一樣。許三多試探著喊了一聲連長？
    屋里砰的一聲，像是什么被碰倒了。
    許三多推開房門便沖了進(jìn)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后，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里，是一地的煙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jīng)不像個軍營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著。
    他的哭是從枕頭里傳出來的。
    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里。
    許三多愣了很長一會才喊道：
    …連長？
    接著又喊了幾聲，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來。
    他說沒事。
    他說：我就是…胃不舒服。
    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沒有聽說過。
    他呢喃了一句：連長，你胃不好？
    高成指了指胸口，他說：胃痛，胃痛。
    話沒說完，許三多一來就揪著他的手往背上拖。
    高城說你干什么？
    許三多說我背您去醫(yī)務(wù)室！
    高城說不用不用！
    高城一邊說一邊拼命地掙開，從許三多的背上掙脫了下來。
    但高城的哭沒有停下來，停下來的只是他的聲音。
    許三多看見連長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著。
    許三多愣了一會，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沒多遠(yuǎn)，他又回來給他把門輕輕帶上。
    許三多回到屋里沒有多久，高城就扛著自己的被褥來到了許三多的宿舍里。
    他說我想在你們班找個鋪睡覺。
    當(dāng)時的許三多正在忙著掃地，他先是一愣，接著就伸手去接連長的被褥。高城卻不給，他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接著忙你的。聽連長這么一說，許三多便繼續(xù)掃地。高城就鋪在許三多的對面床，鋪好之后，他輕輕地吐了口氣，說：好久沒在士兵的宿舍睡過了。
    說完，他便輕松地躺下了。
    掃完地，許三多在連長的床前一直地站著，好像在等著連長的什么命令。
    高城看了看許三多，說你也睡吧。該熄燈了。
    遠(yuǎn)遠(yuǎn)的，果然就響起了熄燈號的聲響。
    七連惟一亮著的燈，跟著整個軍營一起滅去了，屋里黑了下來。但月光很好，許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他看了看對面的連長，他看到連長的床上在閃著一點(diǎn)火光，他知道，那是連長在吸煙。
    連長并沒有說睡就睡。
    許三多，你睡覺不翻身嗎？高城問道。
    報告連長，我沒有睡著。
    你不說報告可以嗎？
    許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
    我想找個人聊聊，只要是鋼七連的人，聊什么都行。許三多，你樂意跟我聊嗎？許三多，你還從來沒跟我聊過呢？
    …行。
    高城長長地吁一口氣，他說我不撐了，我剛才哭過了，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干嘛不說話？
    …我沒想過連長會哭。
    你把我當(dāng)什么呢？不，是我自個把自個當(dāng)什么呢？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說那么多，就是存了個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沒曾想你小子不上當(dāng)，我輸了。…你干嘛還是不說話？
    …我覺得做連長真難。
    做兵也不容易啊。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吧，我跟別人從沒說過，我是人家叫作將門之后的那類人，可我從沒*過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從軍校干到連長，*的全是我自己，就為我老爸說高城你個二五眼的時候，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你兒子高城從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
    …我明白。
    …你明白嗎？可我們根本是兩種人啊。許三多，我一直在琢磨你，從你忽然變成全連最牛的兵我就琢磨，你到底是哪種兵？你怎么會有這么大的變化？
    可班長說我，許三多，其實你沒有變，你只是在成長。
    高城笑了，幾天來他第一次由衷地笑了，他說對對對，其實我們都沒有變，我們只是越長越像自己了。
    我不哭了，因為我想我得盡量少哭了，我在成長。
    高城說對，我們都在成長。
    成長就是離別。當(dāng)兵不當(dāng)兵都一樣。許三多突然地來了這么一句。高城聽后啞然了一會，他說你又讓我意外了，許三多，你跟你外表不一樣，你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你幫我拿個主意吧？我已經(jīng)拿了一晚上主意了。
    人不能*別人拿主意。許三多說。
    我命令你幫我拿。我二十六了，我在軍隊大院就是孩子王，后來我當(dāng)了連長，我牛皮二十六年了，這好像不太夠，太不夠。這不行啊，我不能留守，留守的下一步準(zhǔn)定就是轉(zhuǎn)業(yè)了。我還想繼續(xù)牛皮呢許三多，你說我要不要找我老爸幫忙說一聲？
    走了的班長說，您有抱負(fù)，有理想，有水準(zhǔn)，有文化，有思想…
    我就是問你，我要不要走走后門，你說那么些干什么？
    不要。許三多脫口而出。
    什么不要？
    不要走后門，那是二五眼。
    高城沉默了很長時間，長嘆了口氣，說許三多啊，老子一世英名算是毀在你一句話上了。
    您可以不*我拿主意。許三多說。
    高城越想越惱，最后說睡了睡了！他重重地翻了個身，似乎睡去。
    許三多聽了聽什么，不再聽到，也只好睡去。
    清晨，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沒睜開，就聽到許三多正在床邊掃去他昨天扔下的煙頭。班宿舍是不讓抽煙的，這不是件光彩事情，高城只好裝睡。但許三多弄出的聲音，還是把他弄醒了，他睜眼一看，是許三多在忙活著往自己的身上扎沙綁腿，穿沙背心。
    高城說許三多，你搞什么？
    報告連長…
    高城一骨碌坐了起來：不說不報告了嗎？
    許三多說：我定計劃，每天跑一萬米。
    高城像是有點(diǎn)蒙了，他說許三多，現(xiàn)在鋼七連只有我們兩個人。
    是啊。
    許三多的回答令高城惱怒不堪：我不會查你內(nèi)務(wù)，不會管你風(fēng)紀(jì)，不會考你的軍事技能，因為只有我們兩個人。沒人管我們了，我們只要看住屋里的這些東西，這就叫留守，你懂嗎？
    許三多試圖說點(diǎn)什么，但不知如何開口。
    如果明天我就轉(zhuǎn)業(yè)，你就復(fù)員，你還這樣干嗎？高城質(zhì)問著。
    許三多答不上來，但高城從那神情也瞧出來了，他說就算我今天轉(zhuǎn)業(yè)，你今天復(fù)員，你也會這樣，是吧？為什么？…因為鋼七連的榮譽(yù)？
    …也因為我覺得這樣比較好。
    比較好？
    穿著軍裝，還是做軍人做的事情比較好。
    高城愣了，他似乎被人揪住了什么一樣，他看了看昨天隨意扔在床上的軍帽。
    連長，沒事我就跑步去了？
    高城心不在焉地點(diǎn)點(diǎn)頭。許三多幾個高抬腿動作后就跑了出去。
    高城忽然覺得有種難受，他猛地一拳砸在床杠上。他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自責(zé)。
    許三多已跑得滿頭的大汗，但他一直沒有停下，他還在不停地跑著。
    突然，他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從他的身前超了過去，那人和他一樣，穿著沙背心，打著沙綁腿。許三多知道那是他的連長高城。他加了一把勁，就追上去了。
    高城說：許三多，我跟你膘上了。
    許三多沒有聽懂，他問什么？
    跑步，內(nèi)務(wù)，軍規(guī)軍紀(jì)，一切照舊，全都按著鋼七連都在的時候來！我再也不在宿舍里抽煙了，因為我原來不抽！我不找人托關(guān)系了，因為我原來不會托關(guān)系！老高今年二十六歲了，老高的牛皮就是一輩子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
    高城邊跑邊說。但許三多一聲不吭。
    你不信？高城沒聽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許三多說話了，他說跑步的時候不應(yīng)該說話。
    你很正確！可你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我…覺得跟您說話時候還是喊報告比較好。您是連長，軍隊必須有上下級。沒有上下級觀念的軍隊等于秋后的螞蚱，您自己說的。
    高城明顯是又被哽了一下子：行，你喊報告，立正敬禮！咱們倆就是一支軍隊！再這么著，以后咱們的飯歸六連管了，咱們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排著隊去，拉歌唱拉，口令照喊！倒看誰先泄了這口氣！你爽了吧？
    …不是爽不爽，是應(yīng)該的。
    高城哽得說不出話來，帶著口火氣跑開。許三多不疾也不緩，跟在他身邊保持一個雙人成列的隊形。
    許三多從宿舍里出來，有意在等待，高城終于出來，許三多跟在他身邊，間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難堪，說實話雙人成列三人成行是為士兵定的規(guī)矩，軍官們不守那個，何況這是一個上尉和一個三年兵雙人成行。
    路邊幾個兵別過臉去忍住了訕笑。
    高城尷尬地回避著：喂，許三多，…這雙人成列是我說錯了。
    報告連長，您說得對！
    高城只好別了臉，想不經(jīng)意間錯過這個隊形，偏偏許三多幾年來已把隊列適應(yīng)得極好，稍趕一步兩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腳，同出右腳。
    連隊食堂里，歌聲和口令聲此起彼伏地一路響過來，過六連時卻一下斷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住這邊掃。這當(dāng)然是七連的位子。高城和許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邊立正，那叫蹭飯也得蹭出個志氣，可這也集中了各連近百分之百的回頭率。
    六連長瞧得難受，輕聲勸道：七連長，要不你倆先進(jìn)去？
    高城哽著脖子：沒那事。七連番號沒撤，那就得排在六連后邊。
    他不由看了許三多一眼，不想，許三多以為是唱歌的暗示，一揮手竟唱起來：
    我有一個連隊我有一桿槍，預(yù)備唱！
    然后就自己唱開了。在眾多的合唱中一個獨(dú)聲顯得孤單而獨(dú)特，高城想阻止早就來不及了，只好張合著嘴干跟著。
    六連長頓時就笑，他說老七，快停吧，您就別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聲音吼得比許三多的還響。
    六連長只好不再說話，訕笑著和他的兵盡量把頭別往一邊。
    眾多的合唱中，兩個人的歌聲格外孤苦零仃，最要命的是七連的歌起得比別人晚了至少半曲，幾個連隊都停了歌聲，他兩人還在唱著。
    六連唱完歌就進(jìn)去了。看著高城，六連長再也笑不出來了，他回到高城身邊，吩咐道：兄弟，別唱了，我求你進(jìn)去。
    高城沒理那碴，直著脖子吼得更兇，一直到把歌唱完。
    然后：立正！稍息！齊步走！兩人正步地邁進(jìn)食堂。
    六連的人幾乎都在等著，等著這兩個為面子耽誤發(fā)吃飯的人。
    高城和許三多幾乎沒勇氣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認(rèn)為旁的目光是訕笑和責(zé)難。兩人徑直走到專為他們預(yù)備小桌坐下。六連指導(dǎo)員大聲喊到：通訊員，把七連長他們的餐具拿過來！
    高城說不行，你們那桌是連排長專用的。
    六連指導(dǎo)員的聲音大，整個食堂都在回應(yīng)，他說該著的！我抓十次軍人風(fēng)紀(jì)還比不上你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這才注意到旁邊那士兵的目光，那擺明是種尊敬，因為兩人剛做的是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連長親自動手，把高城和許三多的餐具都拿了過去。
    他對高城說：兄弟，真服了你了，兩個人就把我們一個連比下去了！許三多，你也過來，老早就想聽你說說訓(xùn)練的經(jīng)了。
    兩個人只好老老實實地和他們坐在一起。
    這一餐，他們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們都吃好了飯，走了。
    最后兩個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導(dǎo)員回過頭來，他說七連長，咱們是比不上七連的，可也不想太輸給七連。高城苦笑著，打掃完最后一口菜，搖搖頭，沒有說話。
    六連長說老七，你別犯愁。換別人留守我就說沒戲了，可你們倆，一個軍校優(yōu)等生，兩屆優(yōu)秀連長；一個全能尖兵，獎旗拿了半幅墻，團(tuán)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說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來嗎？他有點(diǎn)要火了。
    六連長捅了高城一下：我就跟你說一句，許三多，是你的事。
    許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著很不適應(yīng)。
    六連長自顧分析著：許三多，你可是我們幾個連打破腦袋想要過來的兵，可最后團(tuán)里來了個不了了之，你說這正常嗎？老七，你也依此類推，一個連不是白撤的，必須要有大變動…
    有了一個公務(wù)員，在門口問話，說請問鋼七連連長高城在嗎？
    高城回過說：我是。
    公務(wù)兵說：團(tuán)部緊急通知，叫你馬上去團(tuán)長辦公室！
    上邊命令，高城升調(diào)擔(dān)任師屬裝甲偵察營副營長。
    高城在團(tuán)長的辦公室里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別的什么。團(tuán)長盯著，沒聽到高城異議，他就算是滿意了。兩人默默地打量一會，團(tuán)長最先開口了，他說你有什么話要說？高城果然很平靜地回答說：我服從命令。
    團(tuán)長笑了笑，說好像還是有些情緒？因為鋼七連？
    高城說：這兩天我剛明白了一個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剛才我又明白一個道理，無業(yè)即業(yè)，無圖即圖。團(tuán)長說什么意思？高城道：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這是一位士兵讓我明白的道理。
    是許三多？
    您還記得他？
    你們是鋼七連剩下的最后兩個人。
    我有一個要求，我想帶幾個骨干去裝甲偵察營。
    團(tuán)長隨即笑了：說說你的人選。
    第一個，許三多。
    團(tuán)長又是笑笑，說門都沒有。七連還有物資，許三多歸團(tuán)部管理，看守物資。
    他根本不該做這種事的，您一定有別的意圖。
    團(tuán)長笑笑，不置可否。
    高城說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個狠角。團(tuán)長想了想：走了你也罷，還要順走我一個好兵？想都別想。還有什么事嗎？高城說沒有了。團(tuán)長說那就好自為之吧。三年軍校，一年排長，三年連長，我希望你對得住這七年。高城只好走了，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團(tuán)長正看著桌上的戰(zhàn)車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他說如果我再走了，鋼七連就剩下許三多一個人了。團(tuán)長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我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說了，他只有悄聲地把房門帶上。
    高城回來的時候，許三多正在打掃著七連的走廊，這種平常由值日輪做的事情，現(xiàn)在只能他一人做。高城徑直奔許三多過來，看得出，這可能是他對鋼七連最掛懷的一樁心事了，他說許三多，我調(diào)任師部裝甲偵察營副營長，這就得走。他的身后跟著好幾個兵，是來幫他搬東西的。
    聽了高城這話，許三多驚喜得有點(diǎn)失態(tài)。
    他說：連班長都說你有抱負(fù)有想法有志氣！
    高城說：以后鋼七連只剩你一個人了，許三多，當(dāng)兵的，再苦都是一齊苦，就算死都是抱成一團(tuán)死，可一個人…你知道一個人代表什么嗎？高城有些悲憫許三多了。
    許三多愣了，他當(dāng)然明白那代表什么。
    一名師部參謀已經(jīng)在后邊跟了過來。
    高城說我不知道團(tuán)長怎么想，但我打算找我爸幫幫你。
    不用。許三多的回答很簡單。
    高城說如果我爸知道有這么個士兵，一定很愿意幫忙的。
    后邊的參謀急了，他說副營長，咱們得趕緊回師部報到。您的行李在哪？許三多趕忙替他推開高城的房門，說在這里。高城還想勸他兩句，他卻對著他連連地?fù)u著頭。
    高城的行李主要是書。許三多兩三下幫他捆好，扛到車上，高城的行李就算搬完了。
    高城就這樣走了。
    鋼七連眨眼間就要只剩許三多一個了。
    高城的手一直搭在后車門上，他很想說點(diǎn)什么，對著許三多卻真找不到詞了。看慣了高城的雷厲風(fēng)行，參謀有些奇怪，他說副營長，咱們趕緊了吧？許三多幫高城拉開了車門，讓高城快點(diǎn)上車。高城卻總遲疑著。
    最后說：許三多…我看錯你了，看錯好了幾次。
    許三多說：連長…副營長，您該走了。走吧。
    你叫我連長吧。你不是還叫史今班長嗎？你就叫我連長。
    連長，走吧。
    許三多，這三年我做了你連長，這一輩子我是你哥們。
    他在許三多胸上狠狠砸了一拳，為了掩飾自己的留戀，簡直是手忙腳亂地上了車。司機(jī)很是軍人風(fēng)范，車立刻就發(fā)動了，將一個許三多和鋼七連扔在了后邊。
    暮色浸滿了七連的宿舍。
    許三多拄著拖把，呆呆地在看著一間間空空蕩蕩的宿舍。
    他抓著高低鋪?zhàn)隽藭w向上，抓著床杠翻到了上鋪，呆呆地躺在空鋪板上。
    他把一個個馬扎排成方隊隊形，又一個個打開空空的儲物柜，然后他拿一個水杯當(dāng)麥克風(fēng)唱了首歌，沒唱完又到走廊上翻了十來個筋斗，最后又回到屋里在桌上拿大頂。
    這就叫自由，往常做這任何的一件事，他都能想得到什么下場，其實就現(xiàn)在這會，他也在盼望那個被人喝斥的下場。
    可無人喝斥。
    連長離開的時候，許三多并沒覺得太難受，至少不像班長走時那么難受，只是忽然覺得屋子一下大了幾萬倍似的，讓他非得去做一些以前絕不會做的事情。
    后來他知道，這叫空虛。
    晚上月光很好。
    月夜的軍營萬籟俱寂。
    許三多默默地躺在地上。躺夠了，他就往回走，扶著墻，從走廊上一邊摸著一邊走。周圍黑漆漆的。摸到三班虛掩的房門時，直挺挺地摔了進(jìn)去。
    他讓自己倒在地上，而且久久地躺著不動，好久好久，才爬到了床上。那不是他的床，那是一張光板床。他好像聽到高城在黑暗的什么地方點(diǎn)數(shù)：…馬鎮(zhèn)宇！吳一兵！史今！伍六一！東方式！白鐵軍！甘小寧！馬小帥！許三多！…
    有！
    許三多在床上跳了下來。
    …劉亮！何鐵虎！成才！鐵錚！李寰！楊小翼！
    許三多寂寮地推開房門，走向空空的走廊。
    …李苑！明志宇！候若英！杜海！陳志超！浦迅！海輝！
    許三多一個屋一個屋地幫他們把房門推開，把燈打開…
    夜巡的兩名警偵連士兵，看到了，他們過來用手電照住他。
    他們對他說：熄燈號早吹過了，你沒聽到嗎？
    許三多失神地看了看他們，然后說：
    我發(fā)現(xiàn)…有一只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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