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在的時候我就開始看書，班長走了以后我更加看書，后來該走的不該走的全走了，我就有更多的時間看書了。\ＷＷｗ.Qｂ⑤、cOМ//
    我的看書完全是雜亂無章的，既然沒有機會去看世界，那就看書吧，什么書都可以，軍事的，地理的，自然的，小說，詩歌，甚至劇本，一片蕪雜，往里塞就是了，反正我自知我的知識普及度幾乎歸零，加上死刻棺材板的記性，也許以后有時間印證。
    團里的圖書館也很蕪雜，軍事倒是好好地分了科目，可我看生物類時看過一部叫《白鯨》的小說，而《李自成》是看歷史欄目的時候才看到的。
    管書的家伙顯然不一定是愛看書的家伙，這在軍隊一樣適用。
    后來終于有機會被人取笑了，機步團來了一班軍訓(xùn)的學(xué)生，有幾個讀書最多的，發(fā)現(xiàn)我居然也知道集體無意識和布匿戰(zhàn)爭，就很驚訝；調(diào)查到本團也有一個圖書館就很驚喜，于是我被笑話了，他們告訴我，這根本不能算圖書館，藏書只有幾千，索引根本沒有，排列一塌糊涂，最要命的是沒有一本書不落伍的，可以送到災(zāi)區(qū)去了。
    他們說得非常對。
    我相信這里的絕大部分書是他們爛熟于心的，可我肯定：至少《白鯨》和《李自成》這兩部書他們沒有看過，他們說太老了，不屑于看。
    我并不認(rèn)為那兩部書有多好，我的鑒賞水平也實在是不高，直至昨天為止，我看《東方》一書中一個很老套的情節(jié)，還看得兩眼發(fā)潮，書像人一樣也會老嗎？就算是，老人不是會告訴你更多東西嗎？
    我知道我的圖書館最后肯定成了他們善意的笑話，因為走的時候他們說要給我的“圖書館”捐贈一批圖書，盡管沒有了下文。
    我知道我所在的這個團，還有很多人像我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堪稱亂七八糟地在讀所謂圖書館里的書，因為書很貴，不是窮士兵買的東西，在有限的軍費開支里，我們只能利用有限資源。
    現(xiàn)在我所在的部隊已經(jīng)有圖書館了，更方便的是索性把整批的書當(dāng)下來，放在局域網(wǎng)里，要看自己調(diào)就是了，算是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資源。
    我知道我們?nèi)匀粫恍υ挘驗槲覀冇肋h(yuǎn)不會知道現(xiàn)在的人們在讀些什么。團長在軍訓(xùn)學(xué)生走后說了一句話：他們永遠(yuǎn)是走在時代前面的人。
    這句話做什么理解都可以的。
    我被笑話后很認(rèn)真地在日記本上記下這么幾句，我知道，又是一個落伍的習(xí)慣。
    書是要讀的，翻開書，書才有了生命，日子是要過的，歲月踩上了腳印才算流而不逝。
    我被取笑過無數(shù)次，但這次讓我最不習(xí)慣，我有點…急了。
    ★二級士官許三多
    回連隊不久，成才就辦完了手續(xù)，調(diào)去紅三連任班副去了。他做了鋼七連第一個跳槽的兵。臨走時，成才打開背包，里邊有三條煙，分別是塔山、紅河和大建設(shè)，成才將那條塔山扔在了桌上。
    給大家抽的。他說。
    但誰都沒有反應(yīng)。成才也不期待什么反應(yīng)，許三多幫他拿了行李就出門去了。
    到門口時成才回身敬禮，所有人中，只有班長面無表情地給他還禮。
    許三多跟在成才身后穿過操場，操場上沒有一個兵，但幾乎所有的兵都在班宿舍里看著，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叛徒。
    成才咬著牙默默地走著，許三多陪著他走著。走著走著，一只手不由得搭在了成才肩上。對軍人來說，這是違規(guī)的。但許三多覺得，這時的成才需要他這樣。
    離開是很簡單的，拎起日常用品，前往百米外的另一個宿舍即可，可這完全改變了一種生活，成才這位前狙擊手到了三連后，將發(fā)揮他在文體方面的才能，許三多想起成才問過他，做狙擊手好還是轉(zhuǎn)志愿兵好，現(xiàn)在他自己選擇了后者。
    紅三連這邊，倒是十分的活躍。指導(dǎo)員親自把成才迎進宿舍里。
    他說這個連現(xiàn)在正是大換血的時候，以后你就是骨干了！就你在七連的表現(xiàn)我們是絕對信得過的，過兩月師里田徑賽還指著你露一手呢！他說許三多，你也回來吧，你原來就是咱們連的，你跟成才不是老鄉(xiāng)嗎？你們倆要聯(lián)手，成才的短跑，你的長跑，咱們連就把全師給震啦！
    成才馬上攔住了指導(dǎo)員的話，他說，他是鋼七連最好的兵，他不會來這的。許三多卻在一旁沉默著，看著成才一件一件地擺著自己的東西，看看擺得差不多，便扯了扯成才，說：成才，我先回去啦。
    成才默默地點點頭，說許三多，你以后要常來看我。
    許三多忽然發(fā)現(xiàn)成才的眼里盡是寂寞，他知道，成才其實不想離開七連。
    成才說：許三多，我只有你這一個朋友，我在連里交了那么些人，最后只有你一個人來送我。許三多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說：他們不像你想得那樣的。
    往回走的時候，正碰著史今出來找他。
    史今說許三多，正找你呢，團里命令，讓你明天去師部做夜間射擊示范。許三多想也不想，問道那咱們什么時候走？史今說我不去，就你一個。這個回答讓許三多愣了好久，半天才問去多久？史今說一個月。
    許三多的眼睛馬上就大了，他說那我不去。史今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笑了笑，說這應(yīng)該由你說去和不去嗎？許三多說：可我的夜間射擊還是你教的呀！史今知道他的意思，只好拿出班長的口氣，他說：我不去自然有不讓我去的理由啦。當(dāng)兵的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這個道理許三多也懂，就挨著班長一起往宿舍走。
    走在路上的時候，史今有些感慨，他說許三多，你今天做得很不錯。班長的話有點突然，許三多一時聽不懂，他說什么？史今說，最后到了他走的時候，總得有個人送送他。你很寬容，當(dāng)兵做人這都是個很重要的東西。
    許三多明白了，怔了一會。
    往前走是七連，回過頭是三連。許三多覺得自己明白了成才了。他胸里憋著氣力，可面對世界卻無能為力，于是，他突然大聲地吼道：
    他沒到最后！他還有好多事情沒做呢！
    許三多是從來都沒對史今大過嗓門的，史今突然地就愣在了那里。對不起，是我錯了，他當(dāng)然沒到最后。史今意識到了什么，對許三多說道。史今的態(tài)度令許三多一下子回過神來，他連忙搶過話兒：
    我錯了，班長，我不該對你吼。
    我知道你難受。史今說。
    許三多說：他搶不到第一，他是被我逼走的。
    許三多的臉顯得有些沮喪。史今便說：怎么能這么說呢？可許三多說：是這樣的。我笨，我總是怕把事情做不好，可我現(xiàn)在想，我干嘛要把事情做這么好呢？機會這個詞，我現(xiàn)在明白了，機會是很少的呀！
    許三多說著都快要哭出來了。
    史今知道再說什么這時都是多余的，便不再說了。
    許三多并沒打算違抗命令，尤其是被史令傳達(dá)的命令。他坐上一輛軍用越野車，就報到去了。越野車的前邊，是師部參謀，正翻看著許三多的材料。但他有點不可理解，他問許三多：你兩次集團軍比武冠亞軍，一次軍區(qū)比賽獲得名次，你怎么還會是個列兵呢？
    許三多不做回答。他正看著車后的團部大門口，他看到他的班長史今正站在那里不停地對他揮手。
    許三多走的時候，他的團長正在參加一個由更多高層舉行的會議，師長正在談這么一個議題：舉世皆知，我軍正在掀起一場觸及筋骨的改革，曾經(jīng)是從游擊戰(zhàn)模式轉(zhuǎn)入裝甲化集團化的正規(guī)模式，這是個拿來主義。現(xiàn)在是從拿來主義轉(zhuǎn)為真正適合我國國情的作戰(zhàn)模式，這牽涉到編制。而那場不公平的夏季演習(xí)就是試圖改變官兵作戰(zhàn)意識的一個部分。
    團長點頭說：我明白。
    這關(guān)系到很多部隊的存亡。
    師長說得斬釘截鐵，這份斬釘截鐵導(dǎo)致沉默。
    沉默中，團長很有些心煩地掃一眼自己眼前放著的打印材料：
    《全重裝部隊是否完全適合低烈度局部戰(zhàn)爭的需要》《傳統(tǒng)的偵察部隊是否能滿足C4Ｉ戰(zhàn)場的要求》每一個，對他來說都是一個理性而殘酷的問題。
    而一邊的速記員毫不顧及他這份心情，在把各方發(fā)言敲在了屏幕上：
    “傳統(tǒng)的偵察兵是從部隊的精兵里選拔出來的，比如說B團鋼七連，其實就是一支戰(zhàn)斗力最強也最能擔(dān)負(fù)戰(zhàn)場壓力的精兵，可面對現(xiàn)代戰(zhàn)場，一支裝備了自行式光電設(shè)備的偵察兵是否更能滿足需要？”
    “答案是肯定的。”
    “我擔(dān)心我們在犯裝備萬能論的錯誤，人與武器間永遠(yuǎn)有很微妙的關(guān)系。”
    “裝備絕不萬能，可裝備是一種準(zhǔn)備。”
    “偵察兵應(yīng)該歸入指揮控制通信作戰(zhàn)系統(tǒng)；““偵察兵是尖刀，但更應(yīng)該是眼睛！”
    “眼睛不可能作為刀的，那是傳說中的氣功。”
    “偵察兵是眼睛，如果需要尖刀的話，培養(yǎng)像A大隊那樣專業(yè)的尖刀。”
    “那么鋼七連的傳統(tǒng)呢？鋼七連的傳統(tǒng)簡直是咄咄逼人的！”
    “這個問題其實早有答案了，在這幾十年的治軍史里，已經(jīng)不知道解決過多少這類的問題。”
    “傳統(tǒng)是可以培養(yǎng)的。鋼七連的榮譽會在新建的偵察連延續(xù)。”
    “包括它的連旗，裝備換了但是精神不會換。”
    “裝備換了人得換，操作那些復(fù)雜的激光紅外裝置可不是傳統(tǒng)偵察兵擅長的事情，那要求相當(dāng)不錯的物理和化學(xué)底子。”
    …
    黑漆漆的山巒間閃現(xiàn)出一個微小的光靶。
    是許三多在練射擊。立射，臥射，跪射，側(cè)身射，急速射，不管哪一種，對許三多來說，那只像是一場雜技。看著一個個被打滅的游動光靶，后邊的觀摩兵們贊賞不已。
    許三多已經(jīng)這樣訓(xùn)練了一個月了。
    他把槍剛一放下，旁邊的軍官馬上伸出大拇指來。
    你怎么練的？
    許三多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我也是班長教出來的，我們班長說，夜間射擊和白晝射擊其實區(qū)別不大，還是眼到手到，手到槍到，最重要是心到，如果等目標(biāo)架到瞄準(zhǔn)基線上再開始射擊，那個人不該上戰(zhàn)場，他只好打五分錢一槍的汽球靶…
    聽他這話，靶場響起一片笑聲。
    笑聲打不斷許三多想說的話，他繼續(xù)對告訴他們：夜間射擊尤重感覺，打好夜間射擊的兵比打白晝射擊的兵耗彈多好幾倍，可以說他是拿子彈喂出來的。夜霧和水汽會把點狀的燈光升發(fā)成一團，我們必須找好這個點和團的區(qū)別。數(shù)據(jù)很重要，那是個驗證，也是接收信息的一條捷徑，可對一個手里拿槍的士兵來說，要有槍感，槍感像人生的很多事一樣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也是我們班長說的…
    又有光靶亮起，一陣齊射的聲音終于把許三多的說話聲打斷了。
    團長從師部指揮樓里出來，他有點心不在焉，他想要走開。值勤兵跑過來，把他存放的文件給他。團長接過那個印著“機密”字樣的牛皮紙信封，心情越發(fā)沉重起來。那上邊不光紀(jì)錄著會議發(fā)言紀(jì)要，更要命的是，論證之后遞交軍區(qū)，再由軍區(qū)核批下來的訣議。
    團長的車停在通道上，許三多正好走過，被團長叫住了。
    團長說許三多，你教了一個月，表揚你的電話我接了三個。許三多撓撓頭，他說是他們愿意學(xué)。然后問團長，您怎么在這？團長說我來師部開會。許三多說：我那點經(jīng)驗早就教完了，明天我就搭班車回去！團長說不用了。他說我已跟師部打招呼了，今天就順便把你一車帶回去。許三多說那不好吧？團長說路上挺長的，我還想有個人說話呢。
    許三多這才樂了。他說那您等我一分鐘！說完撒開腿就跑。團長剛點上煙，許三多提著行李已經(jīng)回到了團長面前。他早就準(zhǔn)備好了。
    路上，團長問他：許三多，你在鋼七連呆得怎么樣？許三多說挺好。團長說知道你挺好，每季度都拔了旗回來。我是問你怎么個好法？許三多想了想：跟家一個樣。
    團長呵了一聲，停了一會接著問：…如果沒了呢？
    許三多不理解團長說的什么，他說怎么會沒了呢？
    團長說我是打個比方，我是說如果沒了呢？
    許三多的臉色這下認(rèn)真了起來，半天沒有響聲。
    …行了行了，你別想了，我就是打個比方。團長嘆了口氣，但心情十分沉重。過了一會，又禁不住對許三多說：許三多，我跟你說吧，我還沒當(dāng)團長那會吧，那天就盼著換新型坦克，現(xiàn)在我這團長也干了一陣?yán)玻揖烷_始有點怕?lián)Q那新型坦克，你知道是為什么嗎？許三多搖搖頭。團長接著說：因為老坦克是四人乘員組，新坦克是自動裝彈的，三人乘員組，那就是說，每四個人中間就得走一個人。我想不出那些被遣走的兵是什么心情。…你送過兵嗎？
    許三多說我送過我們班長。…老班長。
    哭了嗎？
    沒有。我過二十了，不哭。
    團長哎了一聲：你真是還小。
    顯然，團長懷著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他一時不能告訴許三多。那就是他剛才拿著的“機密”。
    團長在團部大院下車后，司機沒事便與許三多搭訕了起來，他說團長還真是很看得起你啊？也是，每季度都是拔旗大將，不折不扣的尖子。許三多說：我不是什么尖子。司機以為許三多是害羞，便說這有什么不好意思呢？我要是下連隊，一門心思就做尖子。
    許三多看著回去的路并不遠(yuǎn)，便跟司機說：離連里沒幾步，我自己走過去吧。司機卻說那不行，團長說了送到連門口的。你不愿意聽，我不叫就行了。
    司機說著就發(fā)動起了汽車，慢慢地往前開去。
    尖子…不，許三多，我跟你們班長是同鄉(xiāng)來的。
    河北定縣？
    河北定縣。對了，他走了沒有？
    走？上哪？許三多摸不到頭腦。
    復(fù)員啊，命令一星期就下來了，他跟我說的…
    話聲沒落，車門砰地響了一聲，許三多從行駛的車上跳了下去，手里拎著行李飛跑而去。司機頓時目瞪口呆，差點跟迎面而來的坦克親了一嘴。
    許三多沖進宿舍時幾乎撞在高城的身上，看見高城身后的史今和伍六一，他這才眉花眼笑了。
    報告連長！報告班長！
    高城掃了許三多一眼：你在搞什么？
    許三多憨憨地笑了，他說他們嚇唬我！連長，他們說班長要走，還真嚇著我了，怎么可能…可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他許三多不是傻子，他看得出高城的表情，也看得見伍六一幫史今拎著的包，那根本就是個正要出門的樣子。
    許三多看著收拾得干干凈凈自己的上鋪，那是史今的床，現(xiàn)在就剩了光板了。
    許三多慌了手腳了：…干什么？…班長，班長，不是說三班搞好了就給你提干嗎？連長，三班搞得不好嗎？三班是不是最好的？你還要什么？錦旗，我拿回來！訓(xùn)練，我們能抓上去！
    高城說你在說什么？這提干的話誰跟你說的？
    史今凄然一笑，他說我說的，我騙他的。這孩子心眼實在，我跟他說三班搞好了就提干，提干，就不走了。
    許三多有點蒙，他退了兩步，他從沒想過那是一個謊。
    史今對他苦笑著：許三多，我不對，再說你那時候…還是個孩子。
    高城明白過來了，他說許三多，我現(xiàn)在明白你為什么那么玩命地練啦，這官司我以后再跟你打，現(xiàn)在先…
    高成想擺脫許三多，帶史今離開。許三多不干，他攔住門口，拼命地喊道：你還讓我怎么樣？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是班長教的！我不知道什么榮譽、團隊精神、機步協(xié)同、擒拿捕俘！全是班長教的！我就是個傻瓜！就會拖后腿，丟人現(xiàn)眼！你還讓班長怎么樣？你還要三班怎么樣？你要不要錦旗？我去給你扛回來！就這個季度，集團軍比武，我給你拿第一，我保證，你讓班長留下！
    高城讓許三多喊暈了，甚至需要緩一下。
    你是在跟我做買賣嗎？那我給你個實價！許三多，別看你現(xiàn)在扛旗奪帥是把好手！你是個尖子，給我四五個你這種尖子來換我這班長，我不帶換的！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們一塊呆了五年！我在這連當(dāng)排長的時候，他就是我的兵！你這個新兵蛋子你懂嗎？
    我不是新兵蛋子。許三多臉紅脖子粗的：我也不是尖子！
    行了行了，史今說：連長你別跟他暈了頭的吵。許三多你也別犯渾，退伍報告是我自己打的，連長也盡力了，可他就是個連長…
    我沒盡力！高城說。高城的話里有氣。
    史今說，連長你別說氣話，你跟他新兵蛋子計較干什么？高城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說我沒跟他計較。
    許三多還是扯著嗓子：我不是新兵蛋子！
    史今拍拍許三多腦袋說：你當(dāng)然不是新兵蛋子，可班長眼里你總是有點…
    史今這句沒有說完，許三多幾乎要哭了。他說你明知道我好騙，你還騙我…
    史今說許三多，騙你是我不對，可你也不好，你都二十一啦，二十一歲的人哪還能盡把些想頭放在別人身上？你得為你自己活了呀，我說你得活個明白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你是個兵，很好的兵，不是個孩子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句話你沒體會吧？是啊，你還沒見過人走人留呢，這回體會到啦…
    許三多說我不要體會！
    史今只有硬起口氣了，他說許三多，對自己負(fù)責(zé)，你是個老兵！
    許三多說什么老兵新兵，滾他個蛋的！反正今天你走不了！
    他回身就搶了伍六一手上的包，死死抱住，像頭發(fā)怒的獅子。
    史今說你別傻了，我就是個班長，班長幾年就要一換的，又不是你爹。可許三多躲閃著，就是不把行李還他。史今說你不要發(fā)傻，我不跟你動手，我真的不跟你動手。說著猛然就是一撲，要撲回自己的行李，但許三多早閃開了，史今什么也沒有撲著。史今只好苦笑了，他說你看看，你還真快，真是不一樣了，把包給我。
    許三多就是不給。
    史今一點辦法也沒有。
    史今說好好好，包我不要了，反正就是幾件衣服。說著真的掉頭向門口走去，那意思明顯是真的要走了。許三多一看慌了，追上去大聲地喊道：班長，你別走！
    兩人于是又搶起了那一個行李包，誰也不肯放手。
    史今對這個死性子簡直有點絕望，他只有求救一旁的高城和伍六一：你們幫幫我！高城和伍六一在旁邊一直看得發(fā)愣，只好上來幫忙。三個對付一個，幾乎是將許三多的指頭一個一個地扳開。
    忽然，許三多失聲地哭泣了起來。
    高城和伍六一，還有史今，一時都怔住了。
    都不知道如何才好。
    史今的眼淚也呼地下來了。
    他又拍了拍許三多：別哭了，你自己保重。
    然后提著行李走了。
    又是車站。
    伍六一幫史今把那個迷彩包放在了列車的行李架上，一個兵五年生活也就是這點行裝了。高城將一根煙在嘴里干咬著，三人無語。
    許三多沒有上來，他一直地站在車下，目光里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他不是來送你嗎？怎么不上來？高城對史今說道。
    史今說：他生氣，我騙了他。
    高城說了一名：不成熟，這個兵不成熟。
    誰都知道，這話是有意說給許三多聽的。
    史今不覺又是一臉的苦笑，他說我是騙了他，騙得他挺辛苦的，誰像他這樣都不是一朝一夕就練出來的。他比咱們強那么一丁點，因為他吃的苦頭比咱們多三四倍。
    你不是為他好嗎？高成一貫地強硬著。史今搖頭說那也不是個理。六一，以后你對他好點。伍六一說他活活是被慣的！史今說他有潛力沒錯，你也別光把他當(dāng)對手，他也是個孩子，沒經(jīng)過什么事。伍六一說那就給兩件事他擔(dān)著！史今說這就不是我管的啦，以后你們好好干吧。
    高城愣了一會，突然道：你怎么趁著三班訓(xùn)練這會走呢？他們回來會罵死我的。
    史今為難地說，你多擔(dān)當(dāng)點吧。我怕人多了挺不住。
    高城想想：對，還是清凈點好。有空來信。史今說會的。高城說得空來看看。史今又說一定。高城說得空我去看你。史今說我等著。六一，你也來信。
    伍六一點點頭，嗯哪了一聲。
    說完高城和伍六一就下車去了。
    列車開始行駛了，高城和伍六一追在車后大聲地嚷嚷著，聽見聽不見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得有這么一次情緒上的宣泄。
    許三多卻紋絲不動地木立著，看著車遠(yuǎn)走。史今從車窗里探出頭來，對著許三多大聲地喊著什么，許三多依然木木地看著，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車越走越遠(yuǎn)，最后走沒了。高城和伍六一沉默著走了回來，看見許三多還在愣愣地看著車去的方向，伍六一說了一聲：許三多，回去啦！
    許三多卻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高城突然喊到：許三多，我命令你回去！
    許三多還是沒有反應(yīng)，他依舊愣愣地站著，看著史今消失而去的方向。他今天是最不聽話的一個兵。
    高城和伍六一在車站外邊上車坐了好一會，還是沒有看到許三多的鬼影，高城氣得狠狠對方向盤砸了一拳。伍六一只好對高城說：連長，你先回去吧。
    高城說：我再等會。
    伍六一說連里還有事，你先回去吧。
    高城猶豫了一下，便吩咐伍六一：別動粗。他是真難受。
    伍六一說我知道，我不動粗。
    伍六一說著從車上下來，讓高城將車先開回去。
    許三多還在站臺上孤魂野鬼似地站著，伍六一上去就揪住他的脖領(lǐng)，狠狠地往回拖。周圍的人都驚訝地看著，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了。
    伍六一說：你今天痛快啦？讓我也痛快痛快！先甭說班長騙沒騙你，我就問你，你弄好了，班長提干，這種鬼話你怎么會信？你就那么樂意被人哄？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實話！第一是只有一個的，你拿了別人就沒有這個機會。現(xiàn)在改革裁軍，又是淘汰率驚人，稍走下坡路的兵就準(zhǔn)備走人。班長沒有走下坡路，可咱們幾個王八蛋往上一頂，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啊，班長就顯得在走下坡路了！你拿名次爭先進，上邊就問了，這么優(yōu)秀的士兵怎么還是個列兵啊？可三班有班長了呀！他這人又不爭不搶，一看不合適了就打退伍報告！上邊一看很好，光看成績沒什么出色的嘛，軍齡也冒啦，批吧！
    許三多聽得似乎毫無反應(yīng)，伍六一狠狠推了他一把，說：現(xiàn)在聽明白了嗎？班長是被你…不，是被咱們兩個逼走的，記得跑越野嗎？你第一，我第二，班長第三，班長是被咱們兩個王八蛋逼走的，現(xiàn)在我痛快完啦，你愛回去不回去就自己看著辦吧！
    伍六一又推了許三多一把，然后揚長而去。
    已經(jīng)很晚了，指導(dǎo)員洪興國偷偷往三班宿舍張了一望，發(fā)現(xiàn)屋里那幾個兵還是沉默著忙自己的事，不時有人往那空板床上看一眼，又趕緊把目光挪開。
    許三多依然未歸。
    許三多悄沒聲息地就在洪興國的身后。洪興國轉(zhuǎn)身時嚇了一跳。
    許三多，把你的鋪搬到上鋪，這兩天有新兵要來！洪興國看著許三多吩咐道：你暫任代理班長，命令明天就下…許三多，你已經(jīng)是做班長的人了，不光在訓(xùn)練上，在情感上也必須成熟一點，懂嗎？
    好久，許三多才回答了一聲是。
    洪興國吩咐完就走了。但那張鋪板仍是空著的。許三多還是睡在他的下鋪。
    三班的士兵并沒有聽指導(dǎo)員的命令，一直保留著班長的鋪位。
    兩天后，洪興國帶著一名年青的士兵走了進來。
    三班的士兵們正在打掃內(nèi)務(wù)。
    洪興國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從電子戰(zhàn)營調(diào)來的馬小帥，學(xué)員兵，當(dāng)然也是高材生。馬小帥，這是你們?nèi)嘣S班長。
    馬小帥馬上給許三多敬禮：報告班長！
    許三多生硬地還了一禮，沉默一下，看看一旁的伍六一，吩咐道：伍班副，你給新同志交代一下有關(guān)的內(nèi)務(wù)情況。
    這是你專用的儲物柜，伍六一對新來的馬小帥說：只允許放軍裝內(nèi)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關(guān)專業(yè)的書籍，十一號掛鉤是你的，軍裝軍帽和武裝帶可以掛在上邊，我們要求不管型號大小，必須掛得一般齊，我們相信良好的內(nèi)務(wù)是能夠鍛煉軍人的素質(zhì)…
    許三多在自己的鋪前猶豫了一下，又看了一下那塊空板，將整個的被褥捧了上去。
    馬小帥，你睡這張床，我的下鋪。
    這對三班來說是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于是史今在這個班的最后一點痕跡，也消失了。
    許三多整理著那張鋪位，他并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著。
    團長在團部辦公室里已經(jīng)解開手上那封“機密”的卷宗，將里邊的文件遞給參謀長。參謀長看著那份題為“T師B團鋼七連改編事宜”的文件，說：這不是個簡單的化整為零，它是把一個光榮的連隊完全拆散，我們拆的可是天天喊著鋼七連活著的兵！
    雖然消息還沒有公開，但一些人事上的調(diào)整已經(jīng)在進行了。團長挺無奈地嘆口氣，倒似乎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
    這對許三多來說，他那班長只是鋼七連走的第一個人，往下，嚴(yán)格的篩選將開始進行，七連的每個人都面臨著這次改編的生存危機。
    幾天后的靶場上，七連正在打活動靶，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有幾個團部參謀拿著本在各人身后記錄。人人都格外地抖擻精神，經(jīng)常出現(xiàn)幾支步槍同時打得一個活動靶四分五裂的情況。
    槍聲漸漸稀落下來，只剩下伍六一和許三多兩個人在射擊了，眾人都看著，因為看這兩人的射擊，，簡直是一種享受，似乎他們和子彈有一種默契。
    忽然，許三多停止了射擊。
    甘小寧說怎么啦？
    許三多搖搖頭，什么也沒說。
    他留伍六一一個人，在那里在進行步槍獨奏。
    許三多從停放的步戰(zhàn)車中間走過，發(fā)現(xiàn)白鐵軍和新來的學(xué)員兵馬小帥在說著什么，問道：這是聊天的地方嗎？馬小帥嚷了聲是就連忙跑開，他知道許三多是個不太注重這類小節(jié)的人，而白鐵軍則更是過分。
    他說噯喲，許班代，俺們這廂有禮啦！
    許三多不吃他這套，說：代理班長就代理班長，什么叫班代啊？
    俺們看著你長大的，這班代是老兵專用詞組。
    好好，老兵大哥，你有話請說。
    班代大人請過來，我這有絕密內(nèi)參。
    什么內(nèi)參？
    白鐵軍看著遠(yuǎn)處那幾個參謀在交換著意見，說：知道為什么他們天天跟著咱們嗎？
    評估。
    為什么要評估呢？
    我們是一線部隊，做個評估不是很正常的嗎？
    白鐵軍的故作神秘，早就是慣常表情了。他說我告訴你深層的含義，鋼七連要改編啦！
    許三多說這就是你的絕密內(nèi)參？上星期我就聽過了，誰會信這種謠言？
    白鐵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許三多說瞪著我干什么？白鐵軍說班代，你真是塊做班長的好料子，馬上就知道維護軍心是第一重要的。許三多說什么意思？白鐵軍說你知道這回是真的，要不你打靶的時候為什么要讓著伍班副？許三多說我競技狀態(tài)不好。白鐵軍說你知道連里團里這有意無意搞的每一次測試，都關(guān)系到這個人以后能不能在部隊里呆下去，所以你讓他。許三多說沒有。白鐵軍說我還有幾月就復(fù)原了，這改編的事跟我沒多大關(guān)系。不過班代…
    許三多說：是班長！
    班長就班長，白鐵軍說我們看著你著急啊。七連的兵都太好斗了，你這號的人是沒有的，所以我必須提醒你，你這樣做是沒有用的。如果說白鐵軍從來就不習(xí)慣太誠懇的話，那他這次是誠懇的，甚至帶點憐憫。許三多覺得很熟悉，打他的孬兵時代過去后，已經(jīng)很少人用這種眼光看他了。他終于嘆了口氣，知道太大的事情總是瞞不過去的，于是說道：不管怎么樣，改編這事眼下還只算流言蜚語。
    評估完畢，許三多和伍六一在戰(zhàn)車后車門邊，看著最后一名士兵上車。按慣例，隨后是班副上車，班長最后上。伍六一卻沒動窩，許三多看他一眼，他的眼睛告訴他，你上。
    伍六一卻說：今兒不算。
    許三多知道他說什么，說：那什么算？
    伍六一說：回去比別的，比出來什么什么算。
    不等許三多回答，伍六一自己上車去了。
    伍六一回營就上三連食堂去揭鍋。
    他揭的是灶上的大鐵鍋，然后叫人把鍋抬到門口，對著許三多說：這個是單兵攜行具中最難背的家伙。司務(wù)長一看嚇壞了：背這個跑呀？你干嘛不背步戰(zhàn)車跑？
    伍六一要玩真的了。
    一頂軍帽握在甘小寧手上，他一聲發(fā)令，軍帽落地。許三多和伍六一兩人，一人背一口鍋，手上兩箱機槍彈，就射了出去。
    很想說清那樣跑起來有多別扭，背上一口直徑一米多的鍋，手還沒法扶。
    每一步，鐵鍋沿都在兩人腰上重重打磨著。
    兩人那簡直是自虐。
    許三多很快就習(xí)慣了。從班長走后，伍六一對他就沒過好臉，一直玩命地比，比一切，粗重的細(xì)巧的，文的武的，比拿手的和不拿手的。
    從背上的劇痛中，許三多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其實班長走了，最難受的并非是他。
    所以，最后先達(dá)到終點的，還是伍六一。
    可伍六一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說不算。
    許三多說你要怎么才算？
    伍六一還是那一句：比出來才算。
    兩人接著又比起了俯臥撐。記數(shù)的分別是甘小寧和白鐵軍。一群士兵在旁邊吶喊助威。
    最后輸?shù)倪€是許三多。
    許三多從一開始就一直輸，玩命的輸，這就讓伍六一更加生氣了，他很自然把這種容讓當(dāng)作一種蔑視。事實不是，事實是許三多不想再搶走任何人的機會，有了這種念頭的人根本沒有力氣。
    白鐵軍著急：班代，你起來呀！
    許三多不動彈。
    伍六一又撐著多做了一個，最后在戰(zhàn)士的嘆息聲中整個人砸了下來。
    兩個人就這樣躺到了床上去了。
    一個在床上趴著，一個在床上側(cè)著。
    外邊操場上的，高城突然集合連隊，床上的兩人，你瞪我，我瞪你，誰也動不了。
    列隊進宿舍，一排先進行參觀。高城命令道。
    兩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誰也沒有做聲。
    門開了，一個排的士兵，神情古怪地列隊進來，默默的，像是追悼會了。
    高城說話了：成縱列隊形，向右轉(zhuǎn)，立正，稍息。現(xiàn)在看好了，就是這兩位，今兒下午超負(fù)荷跑了五千米，兩人又比著做了兩百多個俯臥撐，現(xiàn)在算是消停了，趴窩了。兩位，別不好意思，把衣服撩起來。
    兩人不情不愿地撩衣服，兩張磨破的背上全打著繃帶。
    同志們有什么感想啊？
    伍六一嘴里卻還哼哼的說：爬了起來就又是一條好漢。
    高城憤怒了：你爬得起來的時候再做檢討吧。白鐵軍，你們同班，又是幫兇，你發(fā)個言吧？
    白鐵軍的嘴里剛剛說了一句班代，后邊就沒詞了。
    說話呀！高城命令道。
    班長和班副這種敢練敢比敢拼的精神是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白鐵軍大聲回答道。
    高城哼了一聲：學(xué)習(xí)是吧？好，你現(xiàn)在就學(xué)，兩百個俯臥撐。
    白鐵軍頓時慌了，說：報告連長，我不是尖子，撐死五十個。
    一百個！
    白鐵軍二話不說，就在地上做起了俯臥撐。
    高城轉(zhuǎn)身把眼光落在甘小寧的身上：你的態(tài)度呢？
    甘小寧撓撓頭：我能做一百個，我做一百五十吧。
    兩百個！
    甘小寧沒說什么，趴在白鐵軍身邊也做了起來。
    這時，高城忽然不生氣了。他的嘴角出現(xiàn)了一點笑意。
    隨后是二排進來。洪興國有點擔(dān)心，悄悄地對高城說連長，有個意思就行了。高城說不行，這種歪風(fēng)邪氣，我怕他們至死方休。
    這天吃飯的時候，許三多碰見了成才。他發(fā)現(xiàn)成才的眼神里比自己更加落寞。
    軍地的餐廳，說是吃飯，實則是喝酒。那一餐兩人都喝了不少的酒，喝得成才的身子都有些晃了，成才又一口氣拎來四瓶啤酒。許三多說別喝了。可成才說：我想喝。許三多說你還得回紅三連呢。
    紅三連？
    這時，成才突然說出一句：許三多，我想回鋼七連。
    許三多強打著精神，他現(xiàn)在實在沒有鼓勵別人的力氣：我知道你不想走，可…到哪都得好好干啊，成才，這才是你嘛！
    成才說你不知道！我不好好干，我累了！
    許三多說你受什么委屈了？
    成才說：我轉(zhuǎn)志愿兵了。一級士官。
    許三多樂了：這不是挺好的嗎！成才，我還是列兵你就是士官了，你看你什么事情都走在我前面。
    成才卻說我不高興！可許三多還是忍不住樂，他說好好，你不高興。想了想說：得慶祝一下吧，怎么慶祝呢？士官同志，我不愛喝酒，我給你敬個禮吧！
    真的給成才敬了一個禮，可許三多的手還沒有放下，成才的嘴，就一扁一扁地要哭出來了。他說許三多，連你也取笑我了？許三多說我沒有，我怎么會取笑你呢？這不是個好事嗎？成才，我知道你其實就想在七連干狙擊手，可你去了三連，不就為做了士官好認(rèn)認(rèn)真真做自己的事嗎？現(xiàn)在做成了，不是個好事嗎？
    成才說我轉(zhuǎn)了志愿兵，升了士官，做了班長，可是許三多，你知道我去哪個班嗎？
    哪個班？
    你來的地方。
    我來的地方？
    你從哪來的你不知道啊？
    下榕樹鄉(xiāng)？不可能哪，咱那也沒部隊呀。
    成才憤怒了：你是你從五班來的你知道嗎？荒漠里，油管邊，舅舅不痛，姥姥不愛…
    紅三連五班？！許三多忽然笑了，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成才又氣了：你笑什么？你覺得我很好笑？
    許三多說我是覺得真巧。
    成才說對你來說是巧吧，可對我來說它是落后兵的療養(yǎng)院，是所有班長的墳?zāi)梗?br/>     許三多想了想，說：五班不像你想的那樣。
    成才說你看看我這個圈子繞的啊，好像做夢一樣，七連的人都被我得罪了，三連我也沒朋友…
    許三多還是對成才說：五班真挺好的，老魏、薛林、李夢，他們都是不錯的人。
    成才說好你怎么不去？還說李夢，就是這個李夢，好好的班長不干了，非得去團部做公務(wù)員！我就是去頂他的缺！
    許三多一聽，真的驚訝了，他說李夢去團部啦？
    成才說我說我的事，你管他干什么？聽說管團報的干事特賞識他，說他文章寫得好，在雜志上發(fā)表過小說的。
    李夢的小說發(fā)啦？
    許三多不覺又是開心地笑了。
    成才卻說當(dāng)兵的寫什么小說呢？他能在八百米外打滅一個燈泡嗎？他能在臭水溝里一趴一天等一個目標(biāo)嗎？他就是不務(wù)正業(yè)！成才看著許三多苦笑的臉，忽然間很沮喪。他說許三多，你為什么不說說我？許三多說：說你什么？成才說，你可以罵我，說我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什么的。我的機心也很重，我這幾天就一直在想，我要是跟你一樣踏實就好了，我就還在七連，除了我的狙擊步槍什么都不想。
    一聽成才留戀七連，許三多的心忽然就緊了。許三多真想把情況告訴成才，可話到嘴邊，他又閉上了。
    轉(zhuǎn)身，許三多就到團部團報編輯室找李夢去了。一進門，就被張干事認(rèn)出來了，他說你就是我畫過的那個兵！許三多說您還記得我呀？張干事一下就得意了，他說那可是拿了全軍獎的畫兒。什么事？
    許三多說請問李夢在嗎？張干事說對了，他是你的戰(zhàn)友，你來看你的戰(zhàn)友？許三多說對，如果有什么不方便…
    張干事說方便方便！而且我正在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許三多愣了：等我這樣的人？
    張干事說對。我正寫一篇關(guān)于戰(zhàn)友情的征文。我實在應(yīng)該去體會一下戰(zhàn)士們樸實的感情，可我還得參加這個，唉，太忙太忙，浮生空自忙啊。
    許三多看看他手上那印，不知道那是什么。張干事告訴他，那是撰刻，一種古老而高雅的藝術(shù)。許三多就說您懂得真多。可張干事竟然嘆氣，他說有時候我希望自己懂得少一點，這樣我可以拿出真正專心的作品。
    許三多不由又是一愣。
    張干事說我現(xiàn)在要采訪你了，先談?wù)勀愕膽?zhàn)友。許三多以為他說的是李夢，便問道：他去哪兒啦？張干事說他一會就回來。然后問許三多：“戰(zhàn)友”這個詞能在你心里喚起一種神圣的感情嗎？
    許三多好像聽不懂他說的神圣。張干事只啟發(fā)了，他說就是感動得不行，一想起來就想哭什么的？許三多卻告訴他：我們連長不喜歡我們哭，我們是鋼七連，打仗的部隊…
    可一說到鋼七連，許三多就說不下去了，他為鋼七連感到難受。
    不要壓制自己的感情，好好想一想。
    壓制？沒有啊，我們班長也說了，當(dāng)兵的時候不要想太多，脫了軍裝回家能想一輩子。
    張干事不滿意，他總套出一點什么來，他說這么說吧，一種超越一切的情感，一種炮彈炸過來時撲在他人身上的那種沖動什么的。
    許三多說那得等打仗時才知道。
    張干事顯然很失望了，他說你是有思想的啊！可許三多說可我真沒想，對不起。
    張干事只好低頭繼續(xù)砸他的印。許三多看著有點好奇，又問，您這是在干什么？張干事說：我要在這方印上造出歷盡滄桑的效果，看見這裂痕沒？這代表歲月的年輪。
    許三多聽不懂：歲月也能造出來呀？
    張干事只好抬頭瞪了他一眼。
    許三多笑笑的，說，我是說您真行。
    兩人一時就有點僵了，幸好李夢進來，把一塑料袋土豆放在桌上，嘴里說：看，菜給您買回來啦，這可是新土豆。他原來是替張干事買菜去了。這李夢真會來事。
    說完，李夢發(fā)現(xiàn)了許三多，于是大喊了一聲，就把許三多給抱住了。
    李夢真是發(fā)表了小說了，那小說叫《荒原上的老馬》。
    許三多看著李夢給他看的那本雜志，問，是我們那老馬嗎？
    李夢面有得色，說：不成體統(tǒng)，但是有紀(jì)念意義。一個愛情故事。
    許三多說是老馬臨走時說的那事？他和牧羊姑娘什么什么的？
    是。李夢想起那出，有點難堪地把書拿過來合上：我已經(jīng)修改過了，比原來好很多了。
    許三多說：可你寫的事情是根本沒有發(fā)生過的呀！
    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他已經(jīng)走了。李夢說許三多你還是這么死性，這是小說又不是散文！可許三多說：老馬知道了會不高興的。李夢說他會高興的，不是每個人都能被寫進小說的。許三多的眼神里卻寫著否定。他忽然問：薛林和老魏呢？李夢說薛林還在五班，可老魏兩月前復(fù)員走了。
    許三多腦子好像點嗡嗡地響，他說那為什么不告訴我？
    李夢說我們尋思你挺忙的，全團掛號的尖子嘛。
    許三多默然了一會，真的有點傷心，他說你們每個人走的時候，我都想送。我們是一個班的。李夢說我不會走的，許三多，我以后就在團部了，以后你那邊有什么先進事跡要先告訴我，我是軍報的特約通訊員。以后你抓事跡我寫稿，咱們倆一塊風(fēng)光。
    我們那沒什么先進事跡。
    沒有事跡可以挖掘一些有亮點的語言嘛！比如說現(xiàn)在不盡鬧改編嗎？弄些像別看人走心不涼，回家建設(shè)為國防一類的…
    許三多不想聽下去了，他說李夢，我回連隊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李夢看著走去的許三多，臉上終于露出些不滿的表情，他覺得有些悻悻的。
    張干事卻終于把那塊印砸好了，他如釋重負(fù)地放在桌上，然后去檢查李夢買回的土豆。一邊看一邊說：小李子，你這戰(zhàn)友可不咋的…這土豆也不咋的嘛。李夢說挑土豆我可有一套，您聽我的錯不了…戰(zhàn)友嘛，他怎么的我都不在乎，這么高尚的感情，哪能計較什么回報呢？
    張干事忽然就扔了手里的土豆，他說這話對了小李子，你再給我來這么兩句。
    李夢一下就精神了，他說：戰(zhàn)友好像身上長出的一條胳臂，一塊長了三年，一下沒了是怎么著也受不了…
    張干事找了一張紙，便狂記了起來，嘴里說接著說，接著說。
    李夢說：戰(zhàn)友絕對不會成為往事，因為我們都是一塊兒成長的…
    接著說接著說，我瞧這篇文章要出來了。小李子，這文章咱們倆一塊署名，弄不好得獎！
    李夢倍受鼓勵了，他說戰(zhàn)友是最男人的交情，因為我們都是想著共一個壕溝在一起的；戰(zhàn)友是最無私的，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整體，他死了，我就死了一部分，他走了，我就走了一部分。如果我戰(zhàn)死了，我最擔(dān)心的是我的戰(zhàn)友，因為我知道他被切掉了一條膀臂；如果我走了，我最掛念的是我的戰(zhàn)友，因為我太希望他比我在的時候活得更好…
    七連的會議室里，參謀長和幾名軍官都在等著高城和洪興國兩人的到來。
    參謀長讓他們坐下。高城不坐，他說我站著舒服！請團首長指示！
    高城的說話和眼神都像帶著刀子，參謀長暗暗嘆了口氣，說：沒有什么指示，命令已經(jīng)下達(dá)了，就在桌上。高城徑直地邁向桌邊，翻開了那本薄薄的名冊，上邊寫著：
    《T師B團第七裝甲偵察連編制改革計劃：首期人員分配名單》。
    第一個躍入眼簾的名字便是指導(dǎo)員洪興國，改任C團九連指導(dǎo)員。
    下一個是三班的老兵白鐵軍，役期將滿，提前復(fù)員。
    高城一張一張地翻著，感覺著自己的心在一點點地涼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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