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編者前言(2)
可現(xiàn)在該把我的想法放到一邊來說說實際的事了。我了解到的有關(guān)哈勒爾先生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的生活方式——部分是通過我的打探,部分是通過嬸嬸的評說。不久就能看到他是個愛思考、喜讀書的人,沒有實際職業(yè)。他總在床上躺很久,常常近中午才起床,穿著睡衣從臥室走幾步到起居室。這間起居室是個復(fù)折式屋頂閣樓,很大很宜人,有兩扇窗子,沒過幾天看上去就和別的房客住時兩樣了。房間里堆滿東西,隨著時間的推移東西越堆越多。墻上掛著畫兒,貼著素描,有時是從雜志上剪下的圖片,常更換。還掛著一幅南方風(fēng)景畫,還有一些某座德國小城的照片,小城顯然是哈勒爾的故鄉(xiāng)。墻上掛著的還有閃閃發(fā)亮的水彩畫,后來我們才得知是他自己的畫作。還有一張一位漂亮年輕女士或年輕姑娘的照片。有段時間墻上掛著暹羅的佛像,又換上米開朗琪羅的《夜》的復(fù)制品,繼而又換上莫罕達斯·甘地的肖像。書不僅擺滿了大書柜,而且還到處亂放——桌上、漂亮的舊式寫字臺上、長沙發(fā)上、椅子上和地上,書里夾著不斷更換的書簽。書不斷增多,因為他不僅帶來整捆的藏書,而且還常常接到寄書過來的包裹。住在這里的男子可能是個學(xué)者,籠罩一切的煙霧以及四下亂丟的煙頭和煙灰缸也與這個身份相稱。可大部分書籍不是學(xué)術(shù)內(nèi)容,大多是各時期、各民族作家們的作品。有一陣子他常整日躺的長沙發(fā)上放著厚厚的六卷書,是18世紀末的,書名是《索芬從梅梅爾到薩克森之行》[1]。歌德和讓·保爾的全集好像看得很多,諾瓦利斯的也同樣,還有萊辛的、雅科比[2]的和利希騰貝格[3]的。幾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插滿了字條。眾多書刊之間是張大一些的桌子,上面常擺放一束花,那里也有只顏料盒閑放著,總是蒙滿灰塵,旁邊是煙灰缸,也不必隱瞞,還有各種飲料瓶。一只用稻草纏繞的瓶子很可能裝的是意大利紅葡萄酒,是他在附近一家小店里買的,有時也能看到一瓶勃艮第葡萄酒或者瑪拉加葡萄酒,我看到一只裝櫻桃燒酒的粗瓶很快就要空了,可后來瓶放到屋墻角蒙灰,剩的酒沒再減少。我不想為我的打探行為辯解,也坦承他所有這些生活的跡象最初引起了我的厭惡與不信任感。這種生活雖然充滿雅趣,但畢竟是虛度放蕩。我不僅是個生活有規(guī)律的普通人,習(xí)慣了工作與準(zhǔn)確的時間分配,而且我還是個煙酒不沾的人,比起哈勒爾房間里特有的凌亂不堪,那些瓶子更加讓我不喜歡。
像睡覺與工作一樣,陌生人的飲食也是無規(guī)律的、隨性的。一些日子他根本不出來,除了清晨喝咖啡什么也不吃,有時嬸嬸發(fā)現(xiàn)他的剩飯只是一個香蕉皮放在那兒;可另外一些日子他在餐館用餐,時而在優(yōu)雅的餐館,時而在郊區(qū)的小酒館。他的健康狀況看上去不好,上樓常常很費勁,除了腿不方便外,好像他也受其他健康問題的困擾,有一次他隨口說他好多年都消化不良,睡眠也不好。我認為這首先是喝酒所致。后來我有時陪他去他常光顧的酒館,目睹了他迅速而隨性地灌酒,但不管是我還是其他什么人從來沒見他真醉過。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第一次較親密的接觸。我們彼此就像出租房的房客鄰居一樣只是點頭之交。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哈勒爾先生坐在二三樓之間的樓梯平臺上。他坐到樓梯最高臺階上,挪到一邊讓我過去。我問他是不是不舒服,提出陪他上樓回房。
哈勒爾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我把他從一種夢幻狀態(tài)中喚醒了。他開始慢慢露出笑容,這笑容可愛、悲慟,常令我心情沉重。然后他請我坐到他身邊。我表示謝意,說我不習(xí)慣坐在別人家門前的樓梯上。
“是這樣呀,”他說,笑得厲害了,“您做得對。可您等一下,我還得給您看點東西,告訴您我為什么得在這里坐一會兒。”
他說著指指二樓一寡婦門前的空地。這個窄小過道位于樓梯、窗子和玻璃門之間,鋪著鑲木地板,一個貴重硬木高柜依過道墻而立,上面擺放著舊錫器制品,柜前地上有兩大盆植物,放在兩個矮小的花架上,一棵是杜鵑花,一棵是南洋杉,植物很漂亮,總是保持得很干凈,無可挑剔,看著令人舒服,這也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您瞧,”哈勒爾繼續(xù)說,“這個窄過道放著南洋杉,可真好聞呀,我常到這兒就走不動了,要停下一會兒。您嬸嬸家味道也好聞,整潔有序,而這里的南洋杉過道明亮潔凈,一塵不染,锃亮如洗,絕對干凈,簡直是光彩照人。我在這兒總要深呼吸,您不是也聞到了嗎?地板蠟的味道、松香油的微微余香和貴重硬木、擦洗過的植物葉片散發(fā)出的味道融為一體,市民整潔、細致、認真、小事上盡責(zé)盡職,這種忠誠達到了最高境界。我不知道誰住在那兒,可這玻璃門后的人家一定是個樂園,一個清潔整齊、體現(xiàn)一塵不染的市民生活方式的樂園,井然有序的樂園,熱衷于微不足道的習(xí)慣與義務(wù)的樂園,這種熱衷勁讓人感動。”
看我沒說話,他又繼續(xù)說:“請不要以為我說嘲諷話!親愛的先生,我嘲笑什么也不會嘲笑這種市民的生活方式與井然有序。不錯,我自己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不在這個世界,也許在有這種南洋杉的房子里哪怕待一天我都無法忍受。可雖然我是一匹衰老的、有點粗野的荒原狼,但我畢竟是母親的兒子,她也是市民的妻子,養(yǎng)花,保養(yǎng)房屋、樓梯、家具和窗簾,盡可能地讓家和生活干凈、整潔、有序。松香油淡淡的香氣以及南洋杉都讓我想起這些,所以我有時坐在這兒,看著這個整潔靜默的小花園,很高興還有這東西。”
他想站起來,但很費勁,我扶他一把時他沒拒絕。我仍然沒說話,可我像嬸嬸先前一樣,被這個怪人可能時而擁有的什么魔法征服了。我們一起慢慢上樓,他鑰匙已在手,在門前又很友善、全神貫注地凝視著我的臉說:“您下班了?算了,我對此一竅不通,是這樣的,我的生活有點與世隔絕,有點邊緣化,可我相信您對書之類的東西也感興趣,您嬸嬸有一次告訴我說您畢業(yè)于人文高級中學(xué),希臘語很好。對了,我今天早上在諾瓦利斯的作品中找到一句話,能給您看看嗎?您也會喜歡的。”
他把我?guī)У剿块g,屋里煙味很沖。他從一堆書里抽出一本書,翻找著……
“這個也好,很好,”他說,“您聽一下這個句子:‘人應(yīng)為痛苦而驕傲,每個痛苦都是我們貴人的回憶。’好!早尼采八十年!但這不是我指的那句格言,您等等,找到了。是這樣說的:‘絕大多數(shù)人在會游泳之前都不想游泳。’不好笑嗎?他們當(dāng)然不想游泳!他們?yōu)殛懙囟皇菫樗K麄儺?dāng)然不愿意思索,他們?yōu)樯娑欤皇菫樗妓鳎∈前。妓鞯娜耍运妓鳛橹氐娜耍m然可以在思索中走得很遠,但他畢竟錯把水當(dāng)陸地,早晚會淹死。”
于是他俘虜了我,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在他那里待了一會兒,自此,每逢我們在樓梯或大街上相遇時就往往會聊一會兒。像在南洋杉問題上一樣,最初我總感到他在嘲笑我,可事實并非如此,他對我像對南洋杉一樣極為尊重。他的形單影只,他的水中游泳,他漂泊的生活是有意為之,他對此深信不疑,所以偶爾看到一個市民的日常行為,比如我上班準(zhǔn)時準(zhǔn)點,再比如一個用人或電車售票員說的話,真的會讓他興奮,他毫無嘲弄之意。開始我覺得這一點很可笑,很夸張,是老爺與閑人的心境,是游戲般的多情善感。可我不得不越來越多地看到,他因處于真空中,因陌生感和荒原狼的狼性,而對我們小市民的世界真真切切地贊賞有加、喜愛有加,這個世界是固定有保障的生活,是他望塵莫及的生活,是故園與和平,可沒給他開辟通往那里的路。他每次在我們的新鄰居,一個老實的女人面前,都滿懷真誠的崇敬之情脫帽致意,但凡我嬸嬸和他聊一會兒,或提醒他的衣服該補了,大衣扣子快掉了,他都以一種很奇怪的專注勁兒和一本正經(jīng)的態(tài)度聽著,好像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經(jīng)什么縫隙闖進這個渺小的平和世界,賓至如歸,哪怕只有一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