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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程鳳臺著急火燎地跑到戲園子包廂,見到商細(xì)蕊,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放心了。鈕白文坐在商細(xì)蕊一桌,與他交頭接耳聊得正熱鬧呢!這可好,有人專門陪著玩兒,使他不寂寞,他脾氣就要小得多了。侍應(yīng)生將要領(lǐng)程鳳臺落座,程鳳臺一擺手,靜靜走到他倆身后背著手站著聽。這會兒商細(xì)蕊的師父不在臺上,就聽見商細(xì)蕊閑聊天道:“錦師父帶來的這個胡琴真不錯。”
鈕白文笑道:“您年紀(jì)輕,難怪不認(rèn)識這位操琴的。這位當(dāng)年在北平——那時候還得叫北京了,在咱老北京可是排得上字號!鼓樂行里的‘清平樂’,聽過沒?清是何少卿,平是齊家平,這一位就是喬樂喬老板。老人兒了!等散了戲我還得去拜會拜會他,商老板一塊兒?”
商細(xì)蕊道:“散了戲,我要和錦師父吃宵夜,到時候一起吧!”他想了想:“怎么操琴的還稱上老板了?”
鈕白文笑得哼哧哼哧的:“他是角兒唄!哈哈,哈哈!操琴的是和角兒一塊兒劈賬的,是吧?原來你的黎伯能得多少?”
商細(xì)蕊一點兒也不避諱這種問題:“和我一向是拿四成,和別人,黎伯多的時候能有七八成。”
鈕白文點頭:“黎伯的琴是好極了的,就是不怎么出名,我還奇怪呢,怎么我在北平這么多年,從沒聽說過他老人家。想不到傍上你這碗飯,大器晚成了!這個分賬法兒是按能耐不按名氣,商老板您仁義!”
商細(xì)蕊自己也在那兒點頭,認(rèn)為自己很仁義。當(dāng)初在匯賢樓,他就聽出來黎伯的琴藝非同凡響,就是總犯懶,總在敷衍,總想趕完了戲回家歇著去。是他把黎伯葬在心底的那抹戲魂兒給勾出來了。
鈕白文道:“反正在我們琴言社,還是胡琴拿不過角兒的份例。這個喬樂老爺,有一回和四喜兒配戲,四喜兒抽多了大煙,上了臺還醉煙呢。下戲分賬,喬樂硬要拿七成,說:‘要不是我給你托腔保嗓,你這出準(zhǔn)現(xiàn)眼了,座兒聽不出你的岔子,不是因為你高明,是因為我給你遮掩過去了。’好嘛!四喜兒當(dāng)年是什么腕兒?他一開嗓子,居然被個拉弦的拿了大頭,都結(jié)下仇了!”鈕白文又哼哧哼哧地笑起來:“你說,這份尿性,是不是得叫他喬老板?”
商細(xì)蕊也笑了,笑了一陣,道:“說到黎伯我想起來,水云樓還沒個襯我的胡琴!黎伯走了,原來那個頂不下來,有的文場還得我給拉琴去!鈕爺您認(rèn)識的人多,勞您薦一個給我吧?”
鈕白文拍胸作保:“這沒問題,您出手大方,還怕聘不著好的?在您手下拿個三成就該樂得顛出屁了!”
商細(xì)蕊被捧得挺得意,往椅背上一靠,端起茶杯撇開茶葉沫子,派頭十足地溜了一口,然后瞥見幾步之遙的程鳳臺。他扭頭看了一眼程鳳臺,程鳳臺笑吟吟地瞅著他,他不理不睬地晃晃頭,佯裝面色不豫。鈕白文察覺到了,回頭一瞧,連忙站起來,抱拳拱手道:“喲!程二爺!有日子沒見,您來了多一會兒了?快坐,坐!”
程鳳臺與他回了禮,坐下笑道:“我要不站著聽個壁腳,也沒處知道這些梨園掌故!”
鈕白文笑道:“這哪兒的話!您還用站著聽壁腳?商老板這眼界都能對您另眼相待了,您票戲票的可地道啊!”
程鳳臺聞言笑得很歡實,眼睛瞥著商細(xì)蕊:“是嗎?商老板對我另眼相待來著?”
臺上正換幕呢,一樣也沒有可看的,商細(xì)蕊盯著臺上目不轉(zhuǎn)睛,裝作什么也沒聽見,而程鳳臺望著他只管微笑。鈕白文是梨園行混老的人了,早看出他倆有些長短,陪兩句閑話,忙不迭就告辭去了后臺。他一走,程鳳臺就挪過去,貼著商細(xì)蕊坐著了,商細(xì)蕊鼻子里哼了一聲,程鳳臺在桌子底下悄悄把手搭在他大腿上,拍了兩下子:“聽見沒有,鈕爺夸我嫖戲嫖得地道。”
商細(xì)蕊橫他一眼:“把你那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程鳳臺道:“哎呀,對不起,上海人舌頭不利索,冒犯商老板了。‘票戲’!‘票’!對不對?”
程鳳臺的一口普通話字正腔圓,向來是很少有破綻的,不知根底的人,都猜不出他原是上海人。商細(xì)蕊就知道他是沒正經(jīng),在那逗著玩兒呢!振了振腿,也沒能把他那只下流的手振開,反而越摸越往上走了,商細(xì)蕊哎地一聲,隨后嘴里一嘖,道:“你今天又來晚了,你干嘛去了?”
這叫該來的總得來,程鳳臺很有準(zhǔn)備地,感情相當(dāng)飽滿地眉飛色舞道:“我去給商老板找八卦了啊!范漣那小子出事了,你要不要聽?”
商細(xì)蕊戲也不要看了,臉色大放光彩,很有點幸災(zāi)樂禍似的轉(zhuǎn)過屁/股來:“哦!他怎么了!你快說!”
程鳳臺壓低聲音道:“他要當(dāng)?shù)耍 ?br/>
商細(xì)蕊愣了一愣,驚奇道:“哎呀!他還沒結(jié)婚呢,那不成了私孩子嗎?孩子媽是誰?”
程鳳臺道:“我可偷偷告訴你,就是東交民巷的那個曾小姐,你還薅人家頭發(fā)的。”
商細(xì)蕊并不為自己的粗魯感到羞愧,皺眉道:“那個不好,怎么是那種女人!”
程鳳臺驚訝地笑道:“看不出來,商老板還會挑人出身!”
商細(xì)蕊道:“那個就是不好,當(dāng)著男人的面,露半拉□□,不好。小來出身也低,小來就很好,賢妻良母。”他對女人的態(tài)度仍屬于封建陳舊,很看不慣女人性感奔放。平時程鳳臺看一本電影雜志,上面印著好萊塢女明星穿一件低胸睡衣的照片,他都要很羞憤地斥責(zé)程鳳臺“不學(xué)好”,然后要把這本“臟東西”丟出去。在他的觀念里,便是妓/女也不能這么穿衣裳,這么穿衣裳的女人,簡直比妓/女還要下流了。因此他對曾愛玉是一點好印象都沒有。
程鳳臺道:“要她賢妻良母做什么,又不能娶回家。她模樣長得出挑,能生下一個同樣漂亮的小寶貝兒就成了。范漣現(xiàn)在是當(dāng)家的,范家那么講究,以后不能娶個小老婆養(yǎng)的姑娘吧?門當(dāng)戶對的嫡出小姐,那什么名媛、閨秀,都是被人捧出來的名聲,其實長得并不怎樣。我看那氣質(zhì)長相,都還及不上你們水云樓的戲子,太糟蹋范漣了。”
商細(xì)蕊道:“那當(dāng)然了!我們唱戲的,長得丑的師父都不收。”
程鳳臺點頭:“商老板就是長得俊,所以師父一眼就相中了,是不是?”
商細(xì)蕊很自豪地說:“不但長得俊!我還嗓子好!我?guī)煾嘎犚娢铱蘖艘宦暎r就掏大洋要下我了!”
程鳳臺笑道:“是,你哪里都好!”
商細(xì)蕊很容易就被夸獎了,笑得泛著傻氣,搖了搖身子,與剛才鈕白文面前的商老板瞬間不是一個人了。此時他的錦師父上了臺來,商細(xì)蕊馬上按住程鳳臺的手,繃緊了渾身的皮肉,急促嚴(yán)厲地喝道:“別說話!”程鳳臺憋著屁也不敢放一個。商細(xì)蕊閉著眼睛,手指尖兒在程鳳臺的手背上一彈一彈壓著板,他還像個小學(xué)生似的認(rèn)真揣摩著他師父的唱腔。錦師父唱了一刻多鐘,又下臺去了,別人的嗓子,商細(xì)蕊是不在乎聽的,睜開眼睛與程鳳臺閑聊道:“我想到前年何家的大少爺了,也是這樣一回事,同家里的丫頭生了個兒子,沒瞞住,結(jié)果鬧得大家都知道了。后來孩子留下了,丫頭打發(fā)了,但是也就沒有官宦人家的小姐肯嫁給他了。”商細(xì)蕊笑得可來勁:“這下范漣可完啦!”
商細(xì)蕊的心腸有多壞,他自己無意于娶妻生子,也很樂意看見別人的人生大事落花流水春去也,與他一塊兒打光棍。
程鳳臺因為了解商細(xì)蕊,因此很沒有底氣地低聲說道:“商老板也知道,有了這孩子呢,對范漣將來的婚姻很有影響。可是范漣的為人,十個八人女人換過手不叫事,對孩子還是很上心的。雖然沒落地吧,有了就是有了,也是一條命,自個兒的親骨肉,你說是不是?”
商細(xì)蕊對這些娘們娃娃的安置沒有興趣,隨意地點了點頭。
程鳳臺緩慢地拍兩下他的大腿根,道:“所以呢,范漣的意思呢,是把這個孩子過給我養(yǎng)活了,在我們家當(dāng)個老四。”
商細(xì)蕊聽見這話頓時一激靈,大驚失色地“啊?”了一聲,隨后大喊一句:“你說什么?!”這一聲把臺上的鑼鼓都蓋著了,震得座兒們紛紛扭頭找尋。程鳳臺心里也唬得一顫,本來就知道商細(xì)蕊聽了這事臉上肯定得布點兒烏云,想不到還伴著這樣大的驚雷。
商細(xì)蕊哪能樂意這個,他恨不得二奶奶和三個少爺兩個妹子,那些占據(jù)了程鳳臺關(guān)注和時間的人們歸了包堆一夜之間全體消失才好,在這里面,或許還有范漣的一個名額。他自己在這世上,只得一個程鳳臺,除了戲就是程鳳臺,其他的親朋好友,在他心里都不大能算是個人的,不過是香紅薯和爛紅薯,招不招他待見的區(qū)別。親愛的杜七和俞青又怎樣?杜七在法國兩年,要不是為了搞新戲,商細(xì)蕊起不了這個招他回國的想法;俞青去往上海發(fā)展,商細(xì)蕊先還與她通信,后來也懶得回了,只在臺上缺角兒的時候想到她。再說他更親愛的義兄和寧九郎,兩人住在天津,與北平近在咫尺,可是商細(xì)蕊從來也沒有因為思親之心特意探望過一趟。商細(xì)蕊就是這樣一個缺心少肺的人。程鳳臺不一樣,程鳳臺家里家外,親人朋友,烏泱烏泱全都是人,他對他們個個都是有求必應(yīng),深情厚意。這樣每人沾一點,商細(xì)蕊到手的就少一點。程鳳臺是商細(xì)蕊的“所有”,商細(xì)蕊是程鳳臺的“之一”,這太不公平了!商細(xì)蕊心想,二奶奶和少爺妹妹們叫是沒辦法的事,他們認(rèn)識之前就有著了,等于是程鳳臺自帶的一部分。現(xiàn)在陌生生從天而降憑空添一個,這算什么?以后小孩發(fā)燒鬧肚子,兒童節(jié),家長會,程鳳臺恐怕都要撇下自己,照顧孩子去啦!一年哪怕陪孩子七八天,十年累積下來,就是一年半載!他憑什么要因為一個野孩子,失去程鳳臺一年半載!他可不吃這個虧!
說商細(xì)蕊傻,這會兒他倒不傻,想得有鼻子有眼,非常細(xì)致和深遠(yuǎn)。誰知道聽個八卦挺開心的事,繞來繞去,倒把自己繞賠本了,氣得眉毛緊鎖,渾身繃硬,咬言匝字地恨道:“不行!你不能要!”
程鳳臺就怕他這油鹽不進(jìn)沒個人味兒的樣子,連連拍撫他的大腿給他順毛,笑道:“為什么不能要,這礙什么事呢,扔給二奶奶帶著,一順手就給養(yǎng)活了。”
商細(xì)蕊無法與他明說自己心里邊的那一筆小賬,橫眉立目就是不答應(yīng),態(tài)度十分堅定,兩下一較勁,說得程鳳臺心火也躥上來了,道:“就是把事告訴你一聲,你別來勁啊!跟你有關(guān)系嗎?又不是讓你養(yǎng)!”
這話給商細(xì)蕊提了個醒,計上心來,道:“好!給我養(yǎng)就給我養(yǎng),給我養(yǎng)我就答應(yīng)你!”
程鳳臺給氣樂了:“你不答應(yīng),你憑什么答不答應(yīng)?你是我媳婦?”
商細(xì)蕊扯脖子犯犟:“不給我養(yǎng)我就不答應(yīng),我不答應(yīng)你就試試!”
程鳳臺側(cè)過身,全神貫注看著商細(xì)蕊:“我說你要孩子干嘛呢?”
商細(xì)蕊道:“你干嘛我也干嘛!叫我爹!過兒童節(jié)!”
程鳳臺盯了他一會兒,噗地笑了:“你還要什么孩子啊?你自己就把兒童節(jié)給過了。孩子給你養(yǎng),再教個小商老板出來?也得看范漣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商細(xì)蕊道:“范漣肯定答應(yīng)!他票戲的時候和我說,羨慕我們梨園世家,快活,風(fēng)光!”
范漣那是場面上說說而已,富家公子羨慕個街頭賣藝的也有,羨慕個吹糖人搟烙餅的也有,全是圖個好玩,真要他脫下華服換一換身份,哪肯干?偏偏商細(xì)蕊心眼實在,信以為真。兩人沉默一陣,商細(xì)蕊等不到他的話,一拳頭砸上桌子,砰地巨響,座兒們又紛紛回頭,心想就這桌動靜忒大。把小二嚇得連忙來添茶。
程鳳臺道:“你別跟我鬧著玩,你知道孩子媽開了什么價?十萬!這孩子誰要誰掏錢,知道嗎?”
商細(xì)蕊眼睛瞪得更圓了:“一個私孩子能值十萬?她那腦子有毛病是不是?誰要誰傻缺!你更不許要了!升平署流出來的點翠頭面才一萬八!”商細(xì)蕊的想法里,孩子全靠大街上撿,輪到花錢買了,那至少得是他這樣等次的聰明俊美,萬里挑一。買來是光宗耀祖,承佻姓氏,派大用場的!曾愛玉的生意也太好做了,孩子還在肚皮里,還沒見著貨呢,她就敢開口要價!
程鳳臺默了一陣,抿口茶,道:“行,你要那么攔著,我就不要了。可萬一孩子的姑媽要了,我也管不著,是吧?”
這話算把商細(xì)蕊堵著了,二奶奶在程家的地位,商細(xì)蕊大概知道。程鳳臺能和他斗個嘴,慪個氣,騙個人,但是回家面對二奶奶,那是畢恭畢敬有規(guī)有矩,眼睛也不敢瞪一個的。在商細(xì)蕊心里,二奶奶是相當(dāng)于程鳳臺的老母一樣的存在,是程家的大家長。他知道程鳳臺是明擺了不肯聽他的話,但是拉上二奶奶做大旗,他也拿不著程鳳臺的短,氣得直哼哼。他畢竟還是有點傻氣,最后居然想出一句:“那孩子就算是二奶奶一個人的,不是你的,你不能陪著他玩兒!”
程鳳臺重重地點頭哎了一聲:“我就和你過兒童節(jié)。”這是真心話,程鳳臺眼中,孩子們終有長大成人的那一天,但是商細(xì)蕊此生應(yīng)該是成人無望了。
臺上戲結(jié)束,程鳳臺和商細(xì)蕊兩人又說了片刻的閑話,就看見鈕白文在下面沖著商細(xì)蕊直招手,商細(xì)蕊要去伺候他錦師父卸妝宵夜了。程鳳臺答應(yīng)第二天再來陪商細(xì)蕊看戲,還給他帶幾個籽特別少的西瓜,這才打道回府了。回到家見到二奶奶,幾番想要開口,話到嘴邊就咽下去了。對商細(xì)蕊說這件事,可以實話實說,說翻了船,吵一架打一架都行;對二奶奶說這件事,非得好好籌劃籌劃,首先曾愛玉的身份就是個問題,二奶奶是真看重出身的人,如果知道孩子的親娘是一個高級妓/女,大概也不會贊同要下這個孩子。轉(zhuǎn)過天來,打算與范漣談?wù)勥@件事,可是范漣把心頭重?fù)?dān)往程鳳臺身上一卸,完全又是不一樣的態(tài)度了,輕輕松松快快樂樂地去會朋友吃飯了,哪里都找不到他,快傍晚的時候,總算把他堵在辦公室里。
范漣說:“姐夫,你來,我新買了一幅油畫剛送到。讓密斯林煮點咖啡,我們就在辦公室里談。”
程鳳臺帶上黑墨鏡,抄起一根文明棍就出門了。
范漣本來在自己家里也有很大一間書房,沙發(fā)電話書櫥一應(yīng)俱全,可充作辦公之用。但是范家家屬太多太雜亂,女人孩子竄來竄去,會客不方便,于是在城里另租下幾間樓房當(dāng)做辦事處。女秘書密斯林坐在外間,正拿一只粉撲鏡子在抹口紅,和朋友聊電話,看見程鳳臺,藏也來不及,趕忙把電話一掛,但是神色上一點兒也不心虛,站起來很大方地招呼道:“呀,程二爺,來找范經(jīng)理?”
程鳳臺道:“好啊!我說他辦公室電話老也打不進(jìn)來呢!”密斯林眼神里露出一點楚楚可憐,程鳳臺笑道:“行了,玩兒你的吧,我不告訴他。”
密斯林沖他甜甜一笑,就要與范漣通報。程鳳臺先按住她,悄聲打聽道:“你們經(jīng)理這幾天心情怎么樣?”
密斯林道:“還不錯呀!今天拍賣會上買的油畫到了,更高興了。”
程鳳臺問:“生意還順當(dāng)?”
密斯林道:“您問我吶?您可是二東家呀,比我更清楚了。”
程鳳臺看她一眼:“不許調(diào)皮,小心我告你狀啊!”
密斯林笑著低聲道:“您問的是小賬上的生意呢,還是大帳上的生意呢?”所謂大帳是范家宮中的產(chǎn)業(yè),范漣只負(fù)責(zé)籌劃打理,年終拿一份份例;而小賬完全是范漣私人名下的事業(yè),借范家的樹蔭發(fā)發(fā)財,這也是歷代以來不成文的規(guī)矩了。
程鳳臺摘下墨鏡來擦了擦鏡片,又戴上,道:“大帳上的生意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不敢想,不然讓人說我吃岳家的,多難聽啊!小賬的生意呢,看他三天兩頭在外面玩,別到手的錢又給我賠出去,我是要考慮一年和他劈兩次帳了!”
密斯林連連擺手:“二爺您可別,沒這么個說法的。您要忽然抽一次帳,我們這就動不起來了。煙糖生意還不好做嗎,您還怕賠了?這才剛是上半年……”密斯林神秘兮兮地笑道:“反正您等著瞧,年末準(zhǔn)讓您笑得合不攏嘴。要實在不信,我拿賬本來您看。”
程鳳臺直起身子道:“我不看,他那個脾氣——”程鳳臺想罵一句小娘養(yǎng)的女人脾氣,但是又不好在手下人面前不給范漣面子:“他的脾氣,知道了會多心的,回頭和我賭氣,不理我了。”轉(zhuǎn)眼向密斯林笑道:“我就相信你說的話,比賬本還信。”
密斯林格格地笑起來,程鳳臺也笑,進(jìn)了范漣辦公室,臉上笑意還濃。范漣端著一杯咖啡,半拉屁/股靠坐在辦公桌上欣賞油畫,畫中是威尼斯的河景,滿張畫盡是水淋淋的清涼的波光。
程鳳臺笑道:“喲!畫不錯!就是看多了容易尿床!”
范漣氣得笑道:“你就愛拆臺,一進(jìn)門就沒好話!剛才為什么跟密斯林嘁嘁喳喳半天不進(jìn)來?你不要跟我的秘書湊近乎,密斯林是干事兒的,不是給你鬧著玩兒的!”
程鳳臺把文明棍夾在腋下,騰出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笑道;“我看她挺好玩兒的,每次見她都在抹口紅。她嘴上的口紅怎么總得隔一會兒擦一層?是不是被你給舔掉的?”
范漣嚴(yán)肅地笑道:“不要胡說。”又道:“密斯林不錯,又漂亮又能干,算盤打得好,個性也很好。我就怕找不著這么能干的人了,都不敢跟她隨便鬧著玩,你也不要招惹她。”范漣在家里壓抑慣了,因此格外喜歡曾愛玉、密斯林這樣活潑開朗的女性。哪怕不能親近,放在身邊聽她們說說笑笑也是開心的。
程鳳臺品著咖啡,與他并肩靠在寫字臺邊上看油畫,說道:“得了吧,我現(xiàn)在被你姐姐和唱戲的大爺內(nèi)外夾擊,我還敢招惹誰啊?這事兒我給你辦妥了,你也趁早收收心吧,那么大個北平,不夠你挑個老婆?姑娘是一年嫁一批,越拖越?jīng)]有。”
范漣點頭道:“我在等察察兒長大。”
程鳳臺瞥他一目:“我抽你信嗎?”
范漣道:“行了說事吧,曾愛玉答應(yīng)了?”
程鳳臺把談判的結(jié)果與范漣轉(zhuǎn)達(dá),范漣聽得簡直耳朵一聾,難以置信地反問道:“十萬?她瘋了?就算生個赤金的孩子,值十萬嗎?”他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擱,一揚(yáng)手:“算了,給她三萬讓她走人吧,愿意留下孩子,我翻個倍給六萬。”
程鳳臺道:“你這會兒痛快了,晚了,早干嘛哭哭啼啼求我來?我都答應(yīng)她了!”
范漣瞪著程鳳臺老半天,氣鼓鼓的轉(zhuǎn)到寫字臺后面,一屁/股坐下來打開一份文件寫寫劃劃:“原來不是她瘋了,是你瘋了!她怎么不敢跟我開這條件?分明是訛?zāi)隳兀「隳嵌都业滓惶滓惶椎模遥摺巧駳獾模 彼薜弥睋u頭。程鳳臺索性坐到他桌上,望著他笑道:“哎,她跟我無非就是訛點兒錢。你和我說說,你是怎么被她訛得傷了心的?看你那回哭成那樣,不全是裝的吧?”
范漣道:“我傷她什么心?我是自傷身世!”
程鳳臺一拍一疊文件:“說得是,你看,我從來沒你那些娘娘腔的念書人心思,是吧?可是你猜怎么,我前天見著她,真正地談了一席話,我也自傷身世起來。”他頓了頓嘴,說道:“看到她,我想到我媽了。”
范漣的鋼筆都澀了,甩甩筆尖,道:“那好啊,那你就認(rèn)她做個干媽,以后好好孝順?biāo)!?br/>
程鳳臺把他的鋼筆一抽,拍在桌子上冷眼看著范漣。范漣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嘆口氣道:“孩子我是真想要,我肯定比她想要。可她這人實在膈應(yīng),萬一要鬧出來,壞我名聲。給她錢呢,實在是,有點憋屈啊……”
程鳳臺道:“誰讓你傻!一開始她試探你要弄掉孩子,你就別露聲色啊!換別的公子哥兒,她不肯墮胎還要逼著她去呢!想生都沒得生!你倒好,拼死拼活那么攔著,讓她看透了你的心了,不訛?zāi)阌炚l?這還是按你的身價開的口,你打個牌輸幾萬,買個手表花幾萬,這副畫多少錢?意大利的?”程鳳臺用手杖指著墻上的畫,幾乎要沾到威尼斯的河水了,被范漣跳起來攥住,程鳳臺用力甩開他,提起棍子作勢要揍:“她能不知道你的身價?恩?話說回來,生孩子以后,她姿色保不保得住,還能不能吃得上這碗皮肉飯就不一定了,落到次等去,價碼差多少?以她的美貌、言談,前程值個十萬應(yīng)該也夠了吧?你就大方點得了,就當(dāng)妓/院典個花魁,遣散一個姨太太,息事寧人吧!”
范漣不吭聲。
程鳳臺道:“那你只有一條路,你買兇宰了她吧。”
范漣緩緩抬頭道:“那得多少錢?”仿佛真覺得這是個主意。氣得程鳳臺用手杖敲了他兩下:“你這造孽玩意兒!”站到地上重新戴上眼鏡:“總而言之,你的骨肉是被曾愛玉綁了票了,至于贖不贖,自己看著辦吧!”
這一句真點著范漣的心了,他現(xiàn)在看曾愛玉就如同看一個綁架犯,以胎訛詐,十分可恨。可是在他心里,小孩子在娘胎里和在娘胎外面并沒有什么分別,都是有這么個人在了。他又嘆氣又搖頭,心里已經(jīng)認(rèn)了輸,自己這半年忙出忙進(jìn),算是白忙活了,掙來的錢都還兒女債去了,忽然心中就涌出一股溫柔悲憫的感情,好像憑空地老了一程。
程鳳臺當(dāng)他還在心疼錢,使壞道:“你真舍不得出這筆錢,我來。”范漣很吃驚的樣子,程鳳臺繼續(xù)說:“我就當(dāng)給商老板買個小徒弟,以后改姓商,給你唱戲聽。”
范漣騰地站起來:“你別瞎鬧啊!這怎么行!”
程鳳臺一路走一路笑,一路就載著大西瓜去見商細(xì)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