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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許多紅戲子與富貴閑人們混久了,或者抽大煙,或者叫條子徹夜豪賭,染就一身不長進的燒錢毛病。然而商細蕊抽煙嫖賭無一所好,除了高價定制戲服,就喜歡聽同行們唱個戲,總之一切愛好還是圍繞著他吃飯的行當,從來沒有一丁點兒的厭倦之心。程鳳臺凡見到他,他不是在聽戲就是在唱戲,不然就是在說戲編戲。
但是這天商細蕊非常安靜地伏在桌上寫寫抄抄,旁邊一疊報紙,全神貫注,就連小來給程鳳臺吱吱呀呀開門的聲音他都沒有聽見。小來開了門,瞧也不往程鳳臺瞧一眼就轉(zhuǎn)身走掉了,更不要說給商細蕊通報一聲。程鳳臺正樂得如此,偷偷摸摸走近房里,往商細蕊背后一看。商細蕊提著毛筆艱難地寫字兒,一張紙上橫七豎八只寫了十幾個大字,每個字都被撐得格外巨大,胳臂腿兒抻出紅線之外,慘不忍睹。碰到不會寫的字,商細蕊就翻報紙現(xiàn)找,把報紙嘩啦啦翻得一片響,最后湊得的那一篇文字這樣的:
杜七,一年不見,甚為思念。我想做些新戲,然,他們都不好,戲詞兒粘牙黏口,我只要你的。又及,我已知梵阿玲就是小提琴,洋琴遠不如咱們的胡琴。求之無用,盼君速歸。商細蕊。
寫成這一篇半白話半文言的信,已然是要了商細蕊的命了。他長長舒一口氣,把信紙舉起來端詳一遍,似乎對勞動成果還很滿意,至少識字兒的人都能認識他寫的是什么,那目的就達到了。直起身子一抬頭,瞅見程鳳臺,嚇了一跳:“二爺,你什么時候來的?還不出聲!”
程鳳臺道:“我在偷看商老板給情郎寫信,那什么,‘甚為思念,盼君速歸’。瞧這心急難耐的。”
商細蕊哼他一鼻子氣,一面把信紙對折起來塞進信封:“你就看見這兩句了!真下流!這是杜七!”
杜七那種風流才子程鳳臺知道得很清楚,八成是在法國眠花宿柳,被洋妞兒絆住腳了。要不然北平哪兒就沒有個梵阿玲了,還用專程跑法國,一待就待一年?只有商細蕊那么好騙,信他那套鬼話。
“你去封信,杜七就回來了?”
商細蕊說:“不知道。我就是催催他。二爺來!”他拿出一張紙片,上面是杜七在法國的地址,都是洋文,商細蕊描這些字母可費勁了,“二爺來幫我抄一下地址。”
程鳳臺握了握毛筆,感覺十分不對勁,笑道:“二爺可使不來這個。”說著從懷里摸出鋼筆,在信封上抄下兩行花體字,他的洋文寫得比漢字漂亮多了。
“法國有什么好的?一個兩個都往那里跑,去了就不回來,戲本子都不寫了。”商細蕊有一種自我為主的毛病,覺得天下除了他的戲是正經(jīng)事,是有趣的,是事業(yè),別的都是可有可無的玩樂。因此對杜七的樂不思蜀很想不通。
程鳳臺劃一根火柴點根煙,道:“我十二歲那年,我父親帶我和姐姐去英法走了一圈。法國好啊!女人特別好,香噴噴的,又白又壯,見了人就摟過來親個嘴兒。你那個杜七,呵呵……”
商細蕊沉下臉來,不知道是聽程鳳臺談女人而不高興,還是聽程鳳臺誹謗杜七而不高興,一把抽走了信封,似怒還怨地道:“二爺,你又在胡說了!”他一面往臥房走,程鳳臺一路跟著進去,往商細蕊床上仰面一躺。商細蕊的床帳子里掛著他們逛天橋時買的兩個京戲大花臉面具,色彩斑斕擰眉瞪眼的,乍一看很有點嚇人,像異族用來避邪的臉譜,只有商細蕊瞧著親切。
“商老板,下午同您告?zhèn)€假。我和人約了吃飯。”
商細蕊隨口問道:“哦。和誰吃啊?”
程鳳臺說:“你過來我告訴你。”
他總用這個法子來騙商細蕊,商細蕊總也上當。等人走近了,程鳳臺一拉胳膊把商細蕊壓到床上親嘴。商細蕊很順從地閉上眼張開嘴,讓程鳳臺的舌頭在他口里侵略一番,他也會很小心地含住了輕輕咂一咂。他們現(xiàn)在就做到這樣而已,因為程鳳臺的大腿抵在商細蕊兩腿之間,感覺那里還是軟軟的垂著,一點兒沒有動性的樣子。商細蕊或者是根本就不想,親完了嘴,一雙大眼睛還清亮亮的不沾□□,就是呼吸有點亂。程鳳臺的相好,全是些□□艷婦,不用他開口,早就衣服脫了貼上來了,就沒有商細蕊這個不知人事的款式。何況被商細蕊純潔無暇地看著,程鳳臺也沒勁兒了。
程鳳臺從商細蕊身上翻下來,與他并排躺著:“商老板,我和你說,你不能生氣啊。”
“恩。我不生氣。”
程鳳臺再三斟酌,還是決定說實話,因為假話倘若不巧被撞破,后果是很可怕的:“我和常之新范漣呢,三五不時要聚一聚說說話的。”
商細蕊顯得很平靜的樣子:“哦。那腸子新和你說了點什么,你回來要告訴我啊!”
程鳳臺道:“你要聽些什么?”
“什么都要聽!”
程鳳臺一嘆:“你到現(xiàn)在還惦記著他倆呢?這是有多執(zhí)著。”
一提到那二位,商細蕊立刻呲出獠牙,捶床摔枕頭,擠著牙縫說:“誰惦記他們,那對賤人!我就是八卦八卦不行啊!”
程鳳臺笑道:“那你白費勁。常之新和范漣才是知心好友,我就是一磕牙扯淡的。他學法律出身的人,講話滴水不漏,你還指望從他嘴里吐出點什么八卦來嗎?”
商細蕊一骨碌爬起來:“扯淡你還去!你寧可和他倆扯淡也不要和我聽戲!”
程鳳臺和商細蕊在一起,就是飽死耳朵,餓死雞巴,悠悠道:“聽啊!戲不是晚上才開始嗎?晚上我準回來,來接你,還給你買蛋糕好吧?”
商細蕊郁悶著臉,還是有點不痛快。
程鳳臺和他兩個舅子的聚會,常之新遲到了,而范漣來早了。范漣和他們兩個從不見外,干等無趣,叫了一個抱琵琶唱曲兒的姑娘到雅間來逍遙。程鳳臺進去的時候,那是拉著小手也拉上了,膝蓋也坐上了,兩人正在用同一只酒杯你來我往地喝酒,耳鬢廝磨的。
程鳳臺裝模作樣往外退:“喲,在忙啊?打攪打攪。”
范漣很敗興地喝盡了杯里的酒:“到了就進來吧!哎,真會挑時候……”
唱曲的姑娘經(jīng)事多了,從范漣膝蓋上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抱起琵琶從程鳳臺身邊挨得很近地擦身而過,留下一縷幽香。
程鳳臺目光追隨了她好久,笑道:“舅子,不錯嘛!很會給自己找娛樂。這么一小會兒時候都不放過。”
范漣向他搖搖手:“姐夫你是了解我的,我喜歡被動。小姑娘看我少年英俊,投懷送抱。我不能推開她的。”
程鳳臺搓掉果仁的衣子丟進嘴里,貌似正色地繼續(xù)扯淡道:“是的。我是了解你的,你最不懂拒絕姑娘好意了。你心軟,心善,心眼兒好。”
范漣點頭,給他斟一杯酒:“姐夫你真真的是了解我。我就這一個缺點,心軟,不能拒絕姑娘,怕姑娘難堪。”
“是的。”程鳳臺想了想:“其實我也有這個缺點。”
他們哥倆能這樣扯淡扯一天不嫌累,一句正事兒都沒有,連篇的口水話,從家長里短談到酒肉聲色。早年間,程鳳臺最初和范漣勾肩搭背講八卦的時候,范漣總是表示出一副十萬個看不上眼的神氣,扭著臉皺著眉,那意思仿佛是:我對這些事情都沒有興趣,背后說道別人是很下流的,一個大男人怎么能做這種娘們兒行徑呢?可是程鳳臺就喜歡與他玩兒,就要玷污他的君子品格。時日一久,果然近墨者黑。范漣現(xiàn)在也會神色猥瑣地說:姐夫,只和你一個人說啊,你不要傳給別人聽啊。然后將些軼聞兜底兒一倒。或者追在程鳳臺屁股后面鍥而不舍:姐夫,快告訴我,那個啥到底怎么回事兒呀?你還信不過我嗎?我守口如瓶的。程鳳臺被他追著,心里別提有多得意了。
對于這種事情,二奶奶早已下過定論,程鳳臺是走哪兒都要壞一片人的罪魁。
磨牙磨到五點鐘,還不見常之新的影子,程鳳臺就跟那兒隨口問了一句。不想范漣沉默了一陣,一顆瓜子在嘴唇里含了半天才嗑下,嘆氣說:“之新現(xiàn)在也挺夠嗆的了。”
程鳳臺眼皮一抬:“怎么著?”
“哎,一言難盡吶!”
那個口風無非就是引著程鳳臺追著問,程鳳臺很符合章程地追問了一番。范漣終于說:“之新這人,是太硬太直了一點。現(xiàn)在的衙門你知道,比清朝那會兒還不如。之新在里面處處受擠兌。”
程鳳臺道:“我看他很會說話,為人也豁達,不會處不好人際吧。”
范漣搖搖頭:“和同事關系好有什么用。他不肯同流合污,不肯拍馬迎奉,不肯□□官司。他的上司不容他了。出差一趟跑半個中國,干的活兒也很危險。薪水才克扣得那么一點點,好一點的香煙都抽不起了。”
程鳳臺聽了也覺得很難辦,以常之新的驕傲,是絕不會接受他們的幫助的。
“外頭難熬這還不算什么,這世道在外頭掙飯的男人,有幾個是不難熬的?哪怕你我之輩,看著榮華富貴,該低頭的時候那不也得跟孫子似的。”
范漣說的是實話,就是不那么中聽。程鳳臺回想他裝孫子的那段難熬歲月,冷冷地哼了一聲。
范漣繼續(xù)說:“最苦惱的是之新家里那點事。”
程鳳臺關切地問:“和萍嫂?”
范漣不答話,默認了。
“他們兩個感情好成這樣,還能出什么事?”
“不是出事兒。事兒是本來就在那里的。”
程鳳臺看著范漣,范漣手指頭敲兩下桌面,壓低聲音鄭重道:“他們沒孩子!”
程鳳臺還以為是什么驚天秘聞,很失望地推他一把笑起來:“這也叫個事!沒孩子也能叫個事!常之新如今也沒什么家業(yè)非得要兒子繼承的。沒有就沒有吧!還省心省錢呢!你不知道小孩子有多鬧!”
范漣笑了笑:“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站著說話不腰疼。”
程鳳臺還要往下細問他們夫妻的究竟,常之新就推門進來了。常之新直接從法院趕到這里來,西裝筆挺還拎著公文包。他一坐下就摘眼鏡揉了揉鼻梁,好像非常疲倦的樣子,但是沒有多會兒就恢復精神了,笑道:“怎么還不上菜,我為著今天這頓可餓了好幾天了。”
常之新這話也不知是不是開玩笑的,然而范漣聽著卻當了真,想想曾經(jīng)的常三少爺如何奢侈瀟灑,心里非常的辛酸,忙叫小二上來一桌頭等酒席。
常之新看看范漣,嗤笑道:“漣二,你可越來越不經(jīng)逗了,真當我要飯的吶?”
常之新這樣說,范漣也只覺得他是要面子在掩飾,笑著賠了幾句。程鳳臺前幾次沒留意,今天細看常之新,覺得他確實比剛見那會兒瘦多了,鼻子更加的挺,下巴更加的尖,氣度比過去更要涼一點兒冷一點兒,真像個鐵面無私法不容情的律師了。三人一塊兒吃完了飯,常之新又叫了幾個熱菜帶回去給蔣夢萍吃,程鳳臺才知道他們現(xiàn)在連傭人都請辭了,想來還是經(jīng)濟方面的緣故。
常之新和平常一樣談笑風生,程鳳臺與范漣交換了一個很不好受的眼神。程鳳臺心想,要是商細蕊知道他們現(xiàn)在的狀況,大概是要喊一聲報應得好。那樣就更讓人不好受了。程鳳臺決心什么都不告訴商細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