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數(shù)日未見,敬宣對著酈璟東拉西扯,談天說地,說笑聲未免大了些。
敬美借口取水,經(jīng)過酈璟席案時故意重重的哼了一聲,差點撞翻酈璟的硯臺。
——他是皇后獨子。按敬宣的話來說,他知道自己最受帝后寵愛,也希望所有人知道他最受帝后寵愛,為了避免大家忘記這個事實,他會時不時整點活提醒大家。
酈璟對這老伎倆早有警惕,很及時的扶住案上文具。
敬宣怒而立起,罵道:“喉嚨不舒服就回去歇著,別在這兒東碰西撞的!那回明明是你弄了小叔父一身臟,轉(zhuǎn)頭又說我們欺負你生病體弱!”
敬美笑嘻嘻道:“我受了風寒,咳嗽幾聲也礙你眼了嗎!昨日我撞翻了父皇龍案上的硯臺,父皇都沒說我什么,你算老幾,敢來啰嗦我!”
敬宣二話不說踏上書案,作勢要撲過去毆擊。
敬美害怕的退后一步,嚷嚷道:“你敢打我我就告訴阿娘去,我阿娘現(xiàn)在是皇后了,要狠狠罰你阿姨和阿娘!”
提及張王妃,前排的敬道噗嗤一聲,“你阿娘能不能罰我阿娘不知道,昨日祖母倒是重罰了你外祖母一頓。不但奪了杜家的爵,杜夫人剛到手的國夫人也沒了,哈哈哈哈……”
敬宣笑的嘴巴大張,幾乎能看見喉管了,敬元與殿內(nèi)眾人也輕笑出聲。
酈璟拉住敬美低聲問:“這是真的么,圣上不是幾個月前才賜了杜家爵位嗎。”
“我不知道啊,大概是大兄二兄從母親那兒聽到的,不管了,先笑再說!”敬宣一面低語,一面繼續(xù)賣力大笑。
酈璟在心中微微搖頭,張王妃什么都好,夫妻互敬,妻妾和睦,對膝下的嫡庶兒女一視同仁,對奴仆婢女寬厚慈愛,就是言語不謹,敬元兄弟三天兩頭都能聽到許多有的沒的。
敬美小臉漲紅,“羞辱后族,我宰了你!”
敬道還嘴:“怎么是羞辱呢,不過把太后祖母的敕令說出來罷了。”
敬美怒不可遏,唰的一聲從腰囊中抽|出一把鑲滿珠玉的小匕|首,雪白刃光耀眼,敬元嚇的啊一聲往后跳開,連連后退。
敬元一把將弟弟護在身后,沉下臉色:“你竟敢在宮內(nèi)攜帶利刃?!”
敬善忙抱住呆怒的敬美,隨手奪下小匕|首,笑著在眾人面前展示:“什么利刃不利刃的,大家瞧瞧,這小妝刀只兩三寸長,跟簪子似的。敬美時常侍奉母后身邊,這妝刀是調(diào)弄膏脂水粉用的,傷不了什么的。”
酈璟推了推敬宣,低聲道:“快去打圓場,給他們個臺階下。”
敬宣看的正高興:“干嘛,難得逮住他們的錯處!”
酈璟:“皇后娘娘奈何不了太后,尋個由頭訓斥責罰宗室王妃綽綽有余,到時張王妃和你阿娘受委屈,你樂意嗎?”
敬宣不情不愿的點點頭,上前大聲道:“哪個男子漢大丈夫還給婦人調(diào)弄脂粉的,也只有敬美了。我早說了他還小,之前他還不服氣呢。”
敬善忙笑道:“敬美本就比我們小兩歲。何況,孝順母親總是沒錯的。”
“不錯,百善孝為先。”敬元也趁勢教訓自家弟弟,“敬美孩子氣,你呢,大了兩歲還跟他斗嘴,我看你是白長歲數(shù)了。”
敬道嘟嘟囔囔,似乎還想還幾句嘴。
敬善拖著敬美坐到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上,酈璟眺望幾眼,幾分羨慕。
外頭又是一陣熱鬧的喧嘩——余下諸王府的小郎君們終于來了。
隨著革靴在漢白玉石階上發(fā)出嘎嘎的踩踏聲,十幾名從五六歲到十三四歲不等的錦衣少年或簇擁或零散的進入殿來。作為天底下血統(tǒng)身份最尊貴的一群少年,他們臉上有著相似的明快與矜貴,寧靜的學宮迅速被說話聲與笑鬧聲填滿了。
魯王生平最好美食,王府中養(yǎng)了半打當世高廚,擅長烹飪天南地北的佳肴,于是他家的敬熙與敬良的身形在眾堂兄弟中最圓潤敦實。
韓王酷愛游獵,連帶著膝下一群兒子三天兩頭去狩獵,是以他家的敬勇幾個從小就練的身形魁梧,一人能占兩個席位。
越王世子行止斯文儒雅,待人有禮,敬道一見了他,立刻笑著迎上前去說個不停。
曹王世子敬廷生的面如冠玉,翩翩儒雅,是學宮中年齡最大的,素有寬厚仁愛之名,更寫的一手好字,先帝在時常稱贊他“吾家文曲”。
他停步于酈璟跟前,伸出修長的手掌探了探他的額頭,神情溫柔:“總算燒退了。原本想著你若還告假,我今日還給你送功課過去。”
酈璟心中感激:“風寒早已好了,家里硬要我多休憩幾日。這些日子多虧了你時常來府里給我補習功課,我這才沒落下學問。”
敬宣撇撇嘴,“堂兄真是的,阿璟都病了,就不能躲幾日懶么,堂兄竟然巴巴的把功課送過去!回頭我病了告假,堂兄可千萬別來看我啊。”
敬廷笑的溫柔:“行。不過,你這副身子骨,要病怕也難得很。”
敬宣得意的拍胸脯咚咚響:“那是自然!”
酈璟看看角落中的紫銅滴漏,輕聲道:“時辰差不多了,他們怎么還不來?”
敬宣哼聲,“管他們呢,最好別來!”
敬廷遲疑了一下:“其實,我們與他們是同時進宮門的。入宮之后,他們?nèi)齻€就往北面去了,似乎是北衙禁軍署去了……”
敬宣沒好氣道:“顯擺自家叔伯在禁軍當差呢。”
酈璟抓住了重點,忽然發(fā)問:“北衙禁軍?我記得半年前褚家就被陛下?lián)Q下了左右羽林校尉,他們哪來的叔伯可以探望。”
敬宣一愣,敬廷笑道:“阿璟不知道,左右羽林校尉雖說一時換了統(tǒng)領(lǐng),但底下還有些許姓褚的族人在呢,大約是他們的族親吧。”
酈璟垂下長睫,“原來如此。”
敬廷看他垂髫宛宛,玉雪可愛,卻一臉老成持重模樣,不由得笑著揉了幾下他的發(fā)頂。
敬元與越王世子拿著書本不知在爭辯什么,似是僵持不下,過來將敬廷扯走了。
酈璟摸著腦袋呆呆的坐下,似乎適才溫柔的觸感猶在額頭,有時他覺得敬廷真像自己的親兄長。唉,他要是有個兄弟姊妹就好了,偌大的楚王府靜默森冷,一絲不茍,連說笑聲很難聽到。他真想要一個可以彼此陪伴又能說心里話的手足,就不會那么寂寞了。
不多時,外頭一陣更大聲的喧嘩聲傳來。
數(shù)十名宮婢宦官簇擁著三名衣著華貴的少年堂皇走來,他們正是褚太后的三名侄孫:褚慶恩,褚慶義,以及相貌不輸敬廷敬美的褚慶秀。
眾多宮婢宦官將他們送至殿門側(cè),方才行禮離去,舉止甚至比對敬善敬美還恭敬。明明只有三人,卻弄出了比皇帝兩個兒子進殿時還大的陣仗。
酈璟無奈的豎起書本,遮擋住自己的面孔——肯定會有人不滿,肯定又要爭執(zhí)了。
果然敬美第一個跳起來,罵道:“都什么時辰了,不想來讀書可以不來!非要躲到最后一刻才進來,裝什么大頭蒜!”
褚慶秀年紀小,急道:“什么裝蒜,說話這么難聽。學鐘沒敲響我們就不算遲到,你管我們什么時候到!”
魯王府雖然不見得喜歡杜皇后,但顯然更討厭褚家人,于是敬熙也陰陽怪氣道:“你們?nèi)齻€遲遲不來,我還當你們知道了羞恥,不來了呢。”
褚慶義皺起眉頭:“什么羞恥。”
敬美大聲道:“這稼桑學宮明明是酈氏皇族子弟讀書之所,你們?nèi)齻€姓褚的怎么好意思厚著臉皮來混蹭呢,這算什么?”
敬道笑出來:“還能算什么,魚目混珠唄。”
敬元扯了他一下,低聲:“別說了。”
敬良陰陽怪氣:“其實魚眼珠子味道不錯,魚目?哼,他們也配!”
敬勇趕緊裝模作樣道:“魚眼怎么混得了名貴的珍珠啊,貴賤之分,天差地別,瞞得過誰啊。”
敬熙細聲細氣道:“那自然得從改名字起,什么二貓三狗王八蓋子,統(tǒng)統(tǒng)跟著咱們的排字來改咯。可惜啊,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學宮內(nèi)哄堂大笑。
褚家一族原本已各房分居,族中男孫也早就各叫各的了。被褚太后召入都城后,才照著酈氏皇族的排序統(tǒng)一改了慶字輩的名字。
褚慶秀漲紅了臉,褚慶義捏拳欲罵。
褚慶恩笑著上前拱手:“宮里的規(guī)矩我們姓褚的是不大懂,我們兄弟知道的唯有‘恩義’二字罷了。既然太后娘娘賜下恩典,我們兄弟唯有遵命行事。”
褚慶恩繼續(xù)道:“諸位皇子若有疑慮,大可質(zhì)問太后她老人家,何必沖著我們兄弟來呢。我們兄弟只是平州來的鄉(xiāng)野小戶,諸位都是真龍血脈,總不會學那些沒出息的,專門柿子撿軟的捏罷。”
這下輪到酈氏皇孫漲紅臉了。
敬美氣的渾身發(fā)抖,用力掙開想將自己往后拖的敬善:“你敢罵我們沒出息!”
越王世子不悅,踏前一步欲斥,敬元將他一把拉住,搖搖頭。
敬宣最為難,在座位上扭來扭去。他喜歡褚太后,但卻討厭褚家兄弟。
敬勇怒砸桌暗一拳,吼道:“褚慶恩,有種的別賣嘴皮子,我們出去練練!”
褚慶恩愈發(fā)笑的開心:“哦喲喲,咱們這些二貓三狗雖然出身尋常,可也懂得宮中規(guī)矩,我可不敢跟人動拳腳,尤其是……”
“好了。”敬廷用力一拍書案沉聲呵斥,“到此為止,都少說兩句吧。”
*
懸掛在學宮檐下的銅板終于敲響了。
酈璟松了口氣。
唐學士晃著飄飄動的雪白須發(fā)緩緩走了進來,對適才發(fā)生的爭執(zhí)仿佛全不知曉,目光繞著殿內(nèi)巡了一圈,還微笑道:“今日來人挺齊整啊。”
講學開始,無人再提適才的紛爭,酈璟松了口氣。
稼桑學宮本是文德皇帝收集天下文卷書籍之處,后來亦見證了前代廢太子與臨江悼王的兄弟謀嫡之亂,最后坐上皇位的卻是排行第三的先帝,這座學宮逐漸冷落下來。
兩年前先帝駕崩,褚太后不知怎么起了興致,重開稼桑學宮,并召集皇都諸王十四歲以下的兒孫齊來讀書——包括皇帝之子。
像敬廷敬元和酈璟這樣本就在家認真讀書的還好,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xù)讀罷了。
似敬勇敬宣這等調(diào)皮好動的,不啻將精力旺盛的活潑小獸生生關(guān)進籠子,每每上課總要鬧出些聲響來,不是偷吃糕點就是打瞌睡,再不然一堂課肚子痛三回。
至于敬美敬道這等嬌慣任性的,更是要了親命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告假的日子比來學宮的日子都多。
更有個別性情暴虐的嬌慣皇孫,平素在自家王府中動輒打罵奴婢,也不得不勉強在宮中按捺本性。
學宮規(guī)制七日三休,一個月剛好三輪,眾多驕嬌二氣的貴胄少年磕磕巴巴磨合了一年多,外加幾位夫子和稀泥,方才有了如今的太平局面。
唐學士是眾夫子之首,據(jù)說學問極為深厚,便是當今文壇魁首宰相王昧也難企及,但不知為何,官總也做不上去。好在他也不埋怨,每日瀟瀟灑灑的當差,快快活活的回家,數(shù)著日子等待致仕之期。
唐學士年歲大了,還有些耳背,每日只在開頭講半個多時辰的課,之后便溜去隔間飲茶看書打盹,由李學士和王學士領(lǐng)著眾少年繼續(xù)講學寫文。
敬宣總說唐學士偷懶,既然夫子都偷懶,學生也該跟著偷點懶,免得夫子孤單。
真歪理。
酈璟卻覺得這個半禿老頭很妙,微妙之妙,偶爾只言片語夾在一堆之乎者也中,仿若別有深意。譬如今日,他明明在講賈誼的《過秦論》,說著說著不知怎的就扯到了一個秦末著名的典故“鴻門宴”。講到這等傳奇故事,連敬勇和敬宣都直起身子認真聽了。
午晌休息,宮人們紛紛端上冷熱食盒和新煮的柑橘茶,眾少年便三五成群吃喝起來,酈璟兩手捧著熱茶碗,默默琢磨那兩句‘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他自小就慣于揣摩他人顏色心思,想起唐學士念到這兩句時微妙的語氣變化,眼前浮現(xiàn)那老頭子眼神奇異的微笑——所以,誰是項莊,誰是沛公?
他當然不會去問,裴王妃的告誡字字如重錘——“不許招搖惹眼,如露珠滴落入水,悄無聲息,泯然眾人。”
他是稼桑宮學一眾貴胄小郎君中最不起眼的那個,體弱,蒼白,不起眼,永遠面帶病色,永遠氣息不足。讀書平平,騎射平平,連玩耍的能耐都平平。
不懂的還是看書或問王府長史吧,酈璟想。
日過當中,終于下學了,眾少年如同放風的鳥兒,呼哨一聲跑了個干凈。
敬美今日攢了一肚子的惱怒憋屈,最先沖出學宮大門,敬善連道別都來不及,匆匆向眾郎君拱了拱手,就急急追了過去。
敬宣看他們兄弟離去的背影,跟酈璟咬耳朵:“敬善真可憐,在杜皇后跟前大氣都不敢出。說是皇子,卻與跟班也沒什么不同了。以后我娶妻可不要這么霸道的,要賢良的。”
酈璟輕輕嘆氣。
他體會不到這種心情,小時候曾聽說先帝欲賜美人給父親,后來不知如何折騰的,反正楚王府至今只有裴王妃一位夫人。大約在敬宣心目中,自己的母親也是個霸道之人吧。
褚氏三子往西北側(cè)門去了,剩余的酈家眾小郎君一路說說笑笑,行至永業(yè)門前時,敬宣拖著酈璟想要往馬場方向去,“走走,我們?nèi)タ创蝰R球,這兒這兒!”
酈璟用盡吃奶的力氣抵抗,“不,不成的,我還有事……”
兩童互相糾纏,扯的發(fā)冠都歪了,周遭堂兄弟們嘻嘻哈哈看著。這時,眼力最好的敬勇忽然驚呼:“快看,魏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