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jié) 掖庭
弗能目中光芒一閃,仰首爭鋒相對:“你不要拿上用之物來嚇唬我,你說上用就是上用,有什么憑證?更何況明明完好哪里有破損?你這是訛詐!”
想不到絕境之下她竟還能如此狡黠回擊,李世民頗為贊許地頷首。接著,她便見可恨的李世民,繼續(xù)著他的怡然自得,動作瀟灑的將大手一揮,道:“當日所賜之物都有一份內(nèi)府單帳,現(xiàn)如今還完好保存在我府中。帳中此靴的款式、大小、顏色、質地都有明確記載。——‘大人物’絕對不會訛詐‘小女子’——還望‘小女子’不要賴皮。”口氣輕慢,言畢更加閑適的看著弗能,清風入鼻,滿溢的是草木青淳芬芳。
好不容易的一個反擊,又被這可惡之徒輕易化解。弗能目中明顯流露失落之色,直視李世民問道:“那你說,要如何賠?”
這時,一個年齡稍稍大一點的女孩從角門內(nèi)走出,穿著與弗能相仿的春裳,身形苗條,模樣清秀,神色卻遠沒有她倘然,咋見李世民似感意外,便遷延在院門前,再三猶豫要不要走近。弗能背對院門,全副心思都在觀察李世民一舉一動上,沒有發(fā)現(xiàn)該女子。猶豫片刻后,女孩終究沒有向兩人走近,悄無聲息地退入院門。
李世民見弗能慌張苦惱,失去了原先老成持重如女夫子的摸樣,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成本應該就此作罷,心中卻無名的留戀,不想就此離開這小小的可愛生靈,笑著接下去說道:“我絕對沒有為難姑娘之心。其實,解決之法那也簡單,姑娘只要將府中皇帝所賜的同樣款式、顏色、大小的靴子,拿出來賠給我也就萬事大吉了。”
聽了此言,弗能真的慌了:“我沒有,我舅舅也沒有。”她是從來沒看見過家中有此物的,更別提款式、大小都要匹配了。
“那如何是好呢,事已至此,逃是逃不了的。你們要是拿不出來,官府知道了,可是要治罪的。”李世民步步緊逼,“十惡不赦之罪。”又加了一句。
她深知毀壞御用之物是有罪的,況且如今,北齊宗室早已經(jīng)屠戮殆盡,只因舅舅一向名聲頗佳無心爭斗,才幸免于難。如今要是有人告高府毀壞御用之物,勢必要使舅舅受連累。舅舅待自己恩重如山,絕不能因此連累舅舅。想不到小小猞猁竟引來如此之禍,心中便有些怪罪猞猁。可是見它一副呆呆萌萌的可愛摸樣,就怎么也討厭不起來了。
猶豫再三,她深深呼吸幾口氣,突然毅然決然:“這是我自己闖的禍,不干我舅舅的事,你拿了我去吧,不要連累我家人。”大有慨然赴死決心,雙眉緊蹙淚水盈盈打轉,卻是倔強扭過臉去不讓他看見……
李世民以食指和大拇指輕撫下頜,俊朗的臉上劍眉微皺,似在很認真的思索,接著為難的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總不至于見死不救——既然姑娘如此決定,那我回去就告訴父親,就說是我自己弄壞的。少不得受我父親一通訓斥。你就隨同我回府,當做是賠償。你雖然生的是粗糙了一些,脾氣也老大,樣貌性情都不如我府中侍婢美貌溫順,上不得臺面!每日給我掃掃地,拂拂塵,倒倒面湯什么的,做個粗使丫頭,倒是勉強將就。而我呢,雖然每天看你在跟前,礙手礙腳又礙眼!也只好捏著鼻子忍受罷了——誰叫我娘生我一副好心腸呢?”一面搖頭晃腦地念,一面擺出一副舍己為人的慈悲模樣。
弗能意思是自己去官府領罪,李世民明知其意而故意將其扭曲,氣的頓足:“誰說我要去你家給你為奴為婢了?我根本就不想看見你,也不想跟你說話!誰稀罕礙你的手,你的腳,你的眼睛了?就算當今天子也沒有無緣無故就把良家子貶為奴婢的道理!你憑什么如此?”
李世民故作驚訝的說:“可姑娘你并不是無緣無故,恰恰是‘有緣有故’!別忘了姑娘正是這猞猁的主人。” 繼而再次耐心解釋:“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縱容家畜毀壞他人財物,按律,主人是要為此負責的!姑娘怎么沒有領悟力?還是姑娘有意曲解我意,肆意抵賴?”
“我沒有想賴!”弗能一口回絕,理直氣壯,“我是說,隨你叫官府來拿我去問罪,按律法處置!依律處置你懂嗎?沒說要進你家奴役。你不要污蔑我。”最后簡直是抓狂,羞憤不已,再次氣的滿面漲紅嬌妍如六月芙蓉。
李世民像得到大赦似得,右手撫胸做出一副安心的摸樣,長舒一口氣道:“原來姑娘并沒有要進我家的意思,害得我方才著實嚇了一跳!好生嚇人。”他這是說她粗枝大葉,連在他家做粗使婢女都要捏鼻忍受,驚魂甫定。
弗能忍無可忍,瞪視他的雙眼,恨不得噴出火來,怒斥:“世上怎么會有你這樣可惡之人?你娘親是怎么教導你的?”
“你問我嗎?這可奇怪了。”他依舊如前,意態(tài)閑雅:“從見面至今,我對姑娘一直謙讓有理。反而是你,動不動就生氣,現(xiàn)在倒好,竟然怪罪起我娘來了?絲毫沒有女子應有的‘溫良恭儉讓’這些品德。失禮、失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李世民輕易出口,瞬間再次化解。
李世民卻隨同父親各地出仕,天南地北,周游諸郡;上至名門世族,下至布衣百姓,率性結交;高堂廣廈,酒肆街坊,隨意出入。所見所聞非常人能比,遑論一個小小女子,應付起來游刃有余。她常居深閨,不善與人爭辯,搜尋盡腦中所有惡言,也不過是“可惡之人”“紈绔子弟”“非君子所為”這些詞語,聽起來文縐縐的,根本無力與李世民抗衡,氣的在原地跺腳,早已將足下自然生長的青嫩綠草踩踏的平下去。
小猞猁在主人不安定的步態(tài)下亦是無處安身,圍著弗能轉來轉去,發(fā)出貓科動物特有的“咕咕咕”的低吼。
弗能生氣至極,看他可惡模樣,恨不得上前足踹他幾下,忽然眸光一閃,突然停下跺腳,像是想到什么。
“將軍!”一聲呵斥隨口而出。
小猞猁“大將軍”聞聲,幾步跳到弗能正前方,四足立定高仰腦袋,晃著粗短的尾巴,小眼緊盯弗能仔細聆聽主人命令。
弗能抬起右臂,向李世民一指,命令“咬他!”
猞猁迅速的順著弗能所指轉過腦袋,便看到了李世民。它仿佛還記得剛才被李世民掛在樹上欺負的經(jīng)歷,小猞猁略有猶豫,接著迅速轉回腦袋看看弗能。見主人表情嚴肅,神色慍怒,便不再猶豫,再次回首,沖李世民箭一般的跑去。
弗能看著猞猁直沖目標,似乎十分滿意,又恢復了驕傲的模樣,盛氣的仰望不遠處的他。呼吸亦因激動而加快,微微發(fā)紅的鼻翼而快速扇動,那上面有著白玉一般透明的質感。
只見猞猁一個高高彈跳躍起而后撲騰而下,威風凜凜!——又是一口咬住李世民足靴。
看來這小東西確實是對自己的靴子十分感興趣。
她所做的努力不過如此罷了——縱容小小寵物宣泄內(nèi)心的憤恨。李世民哈哈大笑,他膚色如玉,五官俊朗,身形挺拔,白色廣袖袍服隨風飄飄如憑虛御風,與身后明白的天日融為一體,竟有些許天人之姿。
笑過幾聲后他俯身,右手拎著猞猁后頸將它提起。小猞猁十分盡忠,用了比剛才大了許多的力道抓咬的牢牢的,并“嗯嗯嗯”低吼。他拎它軟軟的后頸提了幾下,沒提起來,而后換一個姿勢,以虎口扼制住猞猁整個頸部,食指和拇指扼住下頜,迫它張口,將它凌空握起,置于左手掌心。小猞猁伸出隱于足掌內(nèi)的鋒利爪子,抓撓李世民。他便將左手一攏,攏住它四肢,讓它徹底不能動彈。
“把猞猁還給我!”看著自己的猞猁在“魔掌”中呼救,弗能喚道。
“不給!”她聽他答。
弗能簡直難以置信,驚得呆住。
“猞猁是我的!”她蹙眉,幾乎是下意識的出口。有著孩童玩家家,爭搶東西時的嬌蠻委屈口氣……
李世民道:“如今你又多了一項罪名——縱物逞兇!數(shù)罪并罰,充入掖庭宮是再所難免的。姑娘知不知道掖庭宮是個怎樣的處所?——那可是收押籍沒為奴的犯罪官員家中女眷之所,其人數(shù)多達數(shù)千上萬人,分別由為數(shù)不等的宦者或女官看管。每日苦役勞作,動輒打罵,苦不堪言——雖處皇城之內(nèi),實乃人間煉獄!”言畢擺出一副慈悲可憐惋惜不已神色,看著弗能嘖嘖感嘆:“不過你亦不必擔心,如你這樣的單薄身體,恐怕支撐不了幾年,很快就可以脫離苦海。”
弗能臉色蒼白,眼中浮起的水汽已經(jīng)聚成水滴晶瑩旋轉,幾欲涌出長長睫毛掩映下的深邃眼眸,而她卻倔強咬緊下唇,睜目仰首,不讓這已經(jīng)凝結的淚水落下。
“所以,以我之見,進我家門實乃姑娘眼下最好的選擇。”李世民長袖一拜,轉過半身,低頭尋視她眼眸,繼續(xù)著他的恐嚇:“你應該清楚今上多疑的個性,他可不像我這樣有耐心,跟你說上這許多話。一旦雷霆震怒,那可不是身死就是坐連三族!”
弗能聽了,雙唇微微開闔,似要出言,卻終究沒有演變成句。
“觀音婢,發(fā)生什么事了?”一個淺色衣襟少年自門后突出——長孫無忌笑著跑來。
弗能回首一見兄長,淚水終于抑制不住,只輕輕叫了一聲“阿兄”便于目中滑落。
李世民眼中唯見一滴晶瑩擊碎在足下青草夜嫩芽之上,又濺起散開成無數(shù)更小的水滴。日光下,光芒璀璨,心中又是一凜,似乎那滴破碎了的小小淚珠不是落于青芽,而是擊碎在心間,直刺進他銅墻鐵壁包圍內(nèi)的強大的內(nèi)心。使他如被鈍物重擊一般感到悶悶沉痛……從未領略過的沉悶而愉悅的痛。
無忌大感意外,他方才在內(nèi)院聽鶯晤描繪所見少年之容貌,便已經(jīng)猜到是李世民來了,因此雖然鶯晤神色緊張的跟他形容院外有個紈绔少年闖入內(nèi)院,他自己卻一點也不急,趁著疾風,將弗能蝶鳶放飛,之后又放了眾女女眷手中之鳶,這才出來,卻沒料到會是如此情景。
無忌一面焦急引袖為妹妹拭淚,一面越過弗能耳畔,看向李世民慍怒發(fā)問:“你做了什么,害我妹妹哭了?”
李世民懊惱不以矣,說:“我只想著逗她玩笑,從未想過將她弄哭。”然后,他呆呆提步上前,走到弗能身邊溫言安慰:“觀音妹妹,是我,大黑天,我剛才只是同你玩笑,你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