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 紈绔
他看見她原本沉靜的容顏,在他進入她視線時似乎為之一震,睜大雙目以難以置信的行狀逗留在他臉上仔細的看,眸光奕奕,欣喜忘情的問:“是黑天哥哥么?”
原來她還記得自己,五年時間大家都變了許多,若不是因為造訪無忌,他也絕想不出她就是五年前大哭大囔,喜怒由心的小娃娃。而她對意外巧遇的他既然還能認識,似乎她很是期待自己,李世民很喜歡這點,卻故做不解的道:“什么黑天白天,姑娘認錯人了吧!”
弗能聞言眸光頓黯,失望難掩,又細細檢視他片刻,雙眉輕蹙低下頭去,似乎是暗自責怪自己認錯人了,一面低聲道:“對不起,是我認錯人了。”在她低頭的流波一轉(zhuǎn)見他分明看見深重難掩的失望。
她竟如此盼望見著自己,李世民心中更加愉悅,微笑著擺首說:“認錯人倒不要緊,只是姑娘如此一覽無余的盯著在下看,而且一開口便喚人哥哥,倒嚇了我一跳,你那么喜歡喚人哥哥?在下倒沒有隨便喚人妹妹的習慣呢!”
他想知道若是她不知道自己就是她口中的黑天哥哥,會怎樣對待自己,也想看看她被揶揄之后會怎么樣,遂一面目光灼灼的看著她,一副紈绔子弟輕佻模樣。
弗能知道自己失態(tài),聞言早就已經(jīng)臉紅過耳,咬唇無言以對,微微屈身一福致歉,便提步轉(zhuǎn)身準備退回院內(nèi)。
見她要走,李世民趕緊舉起風鳶當著她的面來回對比細看,問:“這鳶上畫的是你吧,頗有幾分相像,你把畫像圖在鳶上不怕飛到府外被人看見么?還是姑娘原本就希望風吹它出府,好讓府外年輕兒郎一睹姑娘風采?”故意激怒她。
一席話問的她滿臉通紅,又羞又愧又生氣他話語輕薄,不過還是維持應有禮節(jié),輕聲說:“鳳鳶是我的,煩請你把它還給我吧!”螓首平抬側(cè)過一邊,低眉斂目不再看他,亦不讓自己過多的容顏進入他的眼。
李世民手執(zhí)風鳶不放,側(cè)首將她從頭至足大量一番接著說道:“不過姑娘這個年紀的確到了待嫁之年,如此之舉也是情理之中。幸虧是我撿到了,不然就落到外面被他人拾取,姑娘顯得不高興,難道姑娘是期望它落到外府去的?”
弗能更加怒了,這時猞猁嗚嗚低鳴聲隱約傳來,似乎引起她注意,她微微側(cè)首,視線轉(zhuǎn)過被李世民阻擋的一段枝椏,看見小猞猁被困樹上,瑟瑟發(fā)抖,立即便怒了,顰眉嚴肅的問:“你為什么欺負大將軍?”她似乎對這小動物十分在意,此前即便李世民幾度出言冒犯,她都還頗有禮節(jié),一見了猞猁被困樹上,神情立即大變。
他不覺朗笑出聲,道:“原來這小東西名叫“大將軍”,倒是與它不甚相符,不知是誰取的這么一個名不副實之名。”語中頗有幾分輕慢。
弗能不耐煩地叱道:“我自己的猞猁,我喚它‘大將軍’還是‘小將軍’,與你有何關聯(lián)?這里是內(nèi)府,請你盡快出去!”
李世民不為她的怒氣所動,一覽無虞的回視著她,從容問道:“你是這猞猁的主人?”唇際那抹笑意尚未隱去。
弗能不答,仰首回眸應戰(zhàn)式的看他:“請你盡快出去,否則我只能喚家奴來請你出去。”
李世民右手食指引在身前左右晃動,嘖嘖搖頭道:“小小女子,脾氣不可太大,問問就動氣,對待“貴客”一點禮節(jié)也無,有失閨秀風范!”故意激怒她,且特意加重貴客二字。
弗能不去理他,轉(zhuǎn)首偏向一邊,道:“鶯晤,去前面叫人進來!”卻不見有人回答,一回首才發(fā)現(xiàn)身后并無人跟隨,再回首又見李世民暗自低笑。
弗能橫眉冷對,訛道:“你是哪兒來的野小子,膽敢闖入我家的后院。你但凡有些教養(yǎng)就應該知道后院是女眷所居之處,外姓男子憑你是什么公侯顯貴,只可在外院等候接待。你如何就這樣闖進來——又如何欺負欺負猞猁,強拿風鳶,品頭評足。還說我無禮!”一面提步走向桃樹,抱起猞猁。
李世民不緊不慢,說:“不知姑娘聽過沒有,有句話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是姑娘沒聽過,我在此亦不妨為姑娘解釋解釋。你見我將它置于樹上,便以為我欺負它。實在大錯特錯!”李世民繼續(xù)激怒她。不但公然諷刺她“小人之心”,還將她看的這樣弱智,連小人之心都不明白。
弗能無知無覺中便落入他所設的陷阱:“你才不是什么君子,君子非禮勿言,非禮勿視。怎會向你這般大言不慚,巧舌如簧!”
五年不見但見她已經(jīng)長高了許多,雖然對他而言依舊還是小小,五官面貌亦漸漸脫去童稚,更顯清麗,圓圓臉蛋則故意擺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樣,似乎是要以這個模樣來恫嚇他,和武裝自己避免遭受陌生人的欺侮與不敬。
她原本以為李世民會生氣,他要是莽撞無禮,如今勢單力孤,不知要如何應付,暗暗后悔不該自己一個人就出來,因而如臨大敵,腦中快速思索計策,腳步亦略有遲疑的后退。
她目中快速飛閃之色盡數(shù)落于李世民眼中。唇畔心間的笑意,為這小小女孩的愈加升級的怒氣而彌散縈繞,溢滿心頭。面上依舊維持著一副怡然自得表情,似乎在三月春陽底下微微有些熱,閑閑地搖動手中風鳶,扇一扇涼風,看著猞猁偎依她懷中撒嬌,說:“既然姑娘要講理,那最好了。我方才經(jīng)過此處,好好的行我的路,它從后院里跑出來對我無禮,無故咬壞我的靴,抓破我衣袖。”說著,抬起一足:“你看我靴子上還有它的齒痕。你準備怎么辦吧。這身衣裳也是我母親親自為我縫制的,亦為它所殘,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應當愛惜,但是,父母欽賜之物亦融了他們心血是不是更應珍惜?”寥寥數(shù)語,從容并且輕易的轉(zhuǎn)移話題。
從樹上抱下猞猁來,托在手中于離地一尺處松手。
小猞猁終于跳出“魔掌”,迫不及待地,后足發(fā)勁,一路嗚嗚鳴著奔跑到弗能足下。
李世民看著猞猁奔跑,原本大可以回答:“我從未說過我是君子,莫非姑娘真的認為自己是小人?”來徹底堵截此刻慌亂而盛怒的弗能。不過他不想就此截斷話題,弗能聞言有片刻的怔愣,明白他所言之后,似乎頗為安心的輕舒一口氣,接著
弗能聞言垂目向他足下望去。只見他足上所踏之靴款式與平常所見不一樣,做工也顯得精致很多,靴桶上露著匕首柄,靴頭上微微有一點細而亂的抓痕。想必他說的“咬壞”即是指此處了。鼻子微微一皺,很不屑的嗤笑一聲:“不過是靴子上花了這一點,‘君子’真可謂敝帚自珍……”
“當然,對你來說可能無所謂,可是如我這般有身份的人是再也不會將它穿在足上的了。” 李世民故作不明白她語中的諷刺,傲然一揮衣袖,一字一頓:“——有礙觀瞻,有失身份。”
他故意加重最后一句話的語氣,一副自大自得模樣顯得尤為討厭,繼而又道:“你既是這樣明理之人就應該知道損壞他人之物是要賠償?shù)摹D阋赃@猞猁的主人自居,就應該對它的行為負責——你要賠!”
弗能懷抱猞猁,輕輕引臂撫摸著猞猁的背,她細白纖細的手指便隱在猞猁絨絨的毛皮之下,一面不耐煩的嗤笑他:“不就是一雙靴子嗎?,偏有這些廢話,賠你就是了!”說著再度轉(zhuǎn)身往內(nèi)走。
卻聽他討厭的聲音再度在身后響起:“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你這是預備去里頭取錢銖,若如此,我勸你不要去了。”
弗能聞言回過頭來燦爛而笑:“怎么?你又不要賠了?”隨這一笑梨渦淺呈,揚眉看向他,驕傲萬分。
李世民看在目中,唇際因她而起一抹笑意更添一層,徐徐擺首:“我并不缺錢。”
“哦!像你這般有身份的‘大人物’如何會舍得小小一雙破履?”弗能學著他方才之舉,故作難以置信狀。
但見她手掩櫻唇,雙目大睜,果真是一副驚嘆之狀,靈動可愛至極,緊接著又道:“就算你現(xiàn)在難得“糊涂”一時,只怕回去“明鑒”之后,就要終夜難眠,悔不當初。說不定還會郁郁成疾,成千古之恨!——古有三壯士為二桃而亡死,今有一‘大人物’為一履而終身抱憾。晏子是執(zhí)宰大臣為國家不得不擔大任,行兇事。而我只是區(qū)區(qū)一民家女子,怎能承擔得起如此罪過?——我還是去取銖錢來賠罷。”言畢歡顏盡展,傲然目視李世民。巧笑倩兮,美目耀兮。
“姑娘何必出言譏諷與我?”李世民微笑。
弗能更加高興,竟微微跳起:“你還知道譏諷嗎,我這只是以牙還牙罷了。”巧笑倩兮,美目耀兮。
不得否認,她的美麗與她此刻驕傲的心一樣耀人眼目。李世民靜靜的看著,暫時未出言,享受這比此刻眼前春日還要明媚的光華。
弗能以為他理屈詞窮,十分得意,靈動的俯身抱起依偎在腳邊撒嬌的猞猁,“哼”了一聲,蓮步輕啟翩躚回身。
翠色裙擺在此刻春日下輕妙回旋,掠過片片下落的粉色花瓣,翻飛舞動。咋然一看,便如成群粉色蝴蝶縈繞周身環(huán)繞舞動,而不是飄飄乎于其周落花。在粉色的團繞中,弗能轉(zhuǎn)身向內(nèi)院走去,身后卻響起哈哈朗笑之聲。
“姑娘好口才,想的精妙!——不過我恐怕姑娘是“明鑒”錯了。”
弗能聞言,止步,回首。秋水剪就的雙眸帶著一絲疑惑,亦有了然于心的微微輕視。
李世民伸出一足,足跟點地,足尖翹起,向弗能展示自己腳上所著靴子,侃侃而言:“第一,我這雙并非姑娘口中所言之‘破履’,而是簇新烏皮六合靴。當今天子,對輿服有嚴格規(guī)定,不同的官職品級所著衣裝各有不同。紫緋綠青,必須嚴格按照自己身份高低貴賤,擇選服制,不可僭越!——這烏皮六合靴只有皇帝本人和朝中貴臣,才能穿著。一般臣子是不能隨意穿著的——榮貴非常!第二,在下并沒有不讓姑娘賠的意思,只是,不是姑娘所想之賠法。——此靴是我父親回京見駕時,天子所賜之物——是內(nèi)府里制的。內(nèi)府你知道吧?就是專供皇帝陛下所用輿服之處。乃上用之物。上用之物珍貴之處自不用我說,當然不可以普通錢銖來計。若是誰敢用錢銖來計算抵嘗——那可就是‘大不敬’了!‘大不敬’可是十惡之六,罪不可恕的。姑娘恐怕不想犯這‘大不敬’之罪吧?”
他這一段話說下來,聲音發(fā)自丹田,字正腔圓,抑揚頓挫,令所聞之人仿佛能搖搖望見天穹之上,大隋天子高高在上的尊嚴與威儀,以及觸犯此種‘尊嚴與威儀’將要受到的何等嚴酷的刑罰一般。膽戰(zhàn)心驚!
弗能原本艷若桃李的香腮隨著他繪聲繪色的描述,漸漸褪色,如羊脂白玉上所染的艷紅胭脂,輕輕一拂,便不留下任何痕跡,雙手亦絞著胸前衣帶,略顯驚慌的躊躇起來。
不過,若是以為她會就此服輸,那則真是太小看她了。
似乎是為了不讓自己目中神色落于對手眼中,弗能低首,微蹙的雙眉卻透露了她此刻正不餒的尋找突破之口所做的努力。
李世民雙手負于身后,垂目看著眼前之人。和煦微風細細來襲,帶來溫柔而又溫暖的觸感。上午的斜日于他身后照射過來,在他身前,青草鋪就的地面上,形成一個稍有黯淡的陰影,將他原本修長英挺的身姿拉的更加修長,陰影的頂端便逶迤到她足下,正與她的影子相連接。李世民很高興自己的這點發(fā)現(xiàn),享受此刻軟風,更期待她尋思的結(jié)果又是怎樣的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