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個月后,一個瘦骨嶙峋的馬、一對衣衫襤褸的男女出現(xiàn)在杭州府,竟然是葉勛和若蓮??蛷d里,兩個人被一家子簇擁著問東問西。兩個人面容卻十分平淡。
葉勛沖大家說,“知道大家關(guān)心我們,這個事不是一兩句能說清楚的。趕了這么久的路,夫人肯定累了,讓她回屋休息一下。”
若蓮也笑道,“我們這不是回來了嗎?以后有的是機會說?!比羯徲洲D(zhuǎn)向葉勛,“你也回屋換身衣服,休息一下吧。”
葉勛點點頭。
葉勛安全回來,文度和所有人一樣開心,但他總能感覺葉勛這次回來有些不同。是他的眼神還是什么,文度也說不清。只剩葉勛和文度兩個人時,文度上前親密地摟著葉勛的脖子,“終于把你盼回來了!這段時間快把我們急死了,天天打探你們的消息?!?br/>
葉勛沒有回應(yīng)他,反而表情冷峻的扭頭看著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文度無趣地把手抽回去,“你沒事吧?”
“沒事。”說著,葉勛站起來,背對著他,“我要去看我父親了。你以后晚上不用在書房陪我了。你去忙你自己的吧?!?br/>
文度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嘴角抽動兩下,表情迷茫又痛苦。
葉勛敲了一下房門,若蓮一見葉勛來了,便準備出去。葉勛沖她點了下頭,“夫人?!?br/>
若蓮也點了一下頭,兩個人目光一碰,立刻移開。“洗腳水我都準備好了。還有一壺新燒開的水,不熱再加?!?br/>
葉勛點了一下頭,若蓮便出去了。葉勛把泡腳桶端到床前,他跪在旁邊仰頭看著正捧著一本書看的葉時清說,“父親,洗腳了?!?br/>
“哦?!比~時清頭也沒抬,只是把腳往葉勛那邊挪了挪。
葉勛給父親脫了鞋,脫了襪子,試了試水溫,然后把父親的腳輕輕地放入桶里,“父親,水溫合適嗎?”
葉時清點點頭。
葉勛把袖子撩起來,把手伸進水里給父親搓揉著腳,看著父親平靜又愜意的表情,葉勛心里很欣慰。
突然葉時清問,“你這幾天都去哪兒了?都沒來給我洗腳。”
“兒子回京城了,皇上召見我有些事要談。這些日子小虎沒來給您洗腳嗎?”
“來了,不過他洗腳沒你洗的舒服?!?br/>
葉勛感動不已,“以后咱們不用小虎給洗了,兒子天天來給您洗腳?!?br/>
走出父親房間,葉勛心情很是很復雜的,除了父親帶給自己的滿足。他還留意了一下屋子各處,果真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行李卷露出來的一個角。這樣看來,潘若蓮說的是真的,她還年輕,如果僅僅是照顧父親的起居,他們?nèi)~家是不是不該耽誤人家的大好青春,葉勛想著有機會找她談?wù)劊纯此趺聪氲摹?br/>
葉勛走到書房燈還亮著,他走進去,發(fā)現(xiàn)文度正坐在桌子的一角看書?!安皇歉阏f晚上不用來了嗎?”
文度抬起頭,“我晚上也沒事,這會也睡不著,在書房里看看書也好?!?br/>
葉勛走到桌子前坐下,也不看公文,只是看著文度的側(cè)臉不說話。文度能感覺他的眼神,假裝認真看書。突然,文度抬眼看他,兩個人四目相撞,葉勛迅速把目光移到一邊。
“是在宮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文度放下書,忍不住問道。
葉勛沒回答,只是木然地搖搖頭。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最后還是葉勛站了起來,“我回房間了,你看完書記得熄燈,把門關(guān)上。”
葉勛與若蓮兩人沒回來幾日,圣旨就到了。葉勛并不覺得意外,只是感覺這次來傳個旨意卻浩浩蕩蕩帶了一整隊全副武裝的人馬,有些興師動眾。他很坦然地跪下接旨。但當他聽到‘賜毒酒’時,簡直如五雷轟頂,頓時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他不敢相信皇上會真的要他的命?
其他人顯然也都嚇壞了,若蓮直接癱坐在地上……
直到傳旨官催促葉勛接旨,葉勛才有氣無力地說,“臣,接旨謝恩?!?br/>
葉勛手捧著圣旨,依然跪在地上,其他人圍了上來,急切地問“這是怎么回事?不是沒事了嗎?”“怎么會這樣?”
文度走近那位傳旨官,親昵地說,“公公一路辛苦了!這……中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您……是不是搞錯了?”
“這怎么會?皇上的圣旨在此,這世上有幾個杭州府,有幾個葉大人?皇上吩咐讓雜家親自看著葉大人喝了毒酒,雜家的差事就算辦完了。葉大人,咱們什么時候上路呀?”
“隨時都可以?!比~勛一字一頓地說,此刻他已經(jīng)從剛才的驚嚇變得萬念俱灰。
傳旨官一笑,“那就好?!彼麑ι砗笠徽惺?,“給葉大人倒酒。”
“別哭了!”若蓮喝住一旁哭泣的桃兒,又攔在葉勛前面大聲道,“慢著!還有沒有天理?就那點事,開始要押我們?nèi)ゾ┏菃栘煛>┏俏覀円踩チ?,在宮里的時候也沒說什么,回來了竟要賜死?為什么不給我們辯解的機會?”
“葉夫人,您這是要抗旨嗎?”傳旨官臉上露出不悅。
“民婦不敢。可這畢竟是條人命呀!皇上怎么就可以如此草率?”
“大膽!竟敢對皇上出言不遜!來人,把這婦人摁住?!?br/>
上來兩個彪形兵士把若蓮摁在地上。若蓮依然扭動著身子掙扎著喊道,“我們不服!我們冤枉!我們不喝這毒酒!”
這時一直猶如一尊雕像跪在那的葉勛表情才有了些動容,他扭臉對地上的若蓮說,“夫人!不要再做無謂地反抗了。自古以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又轉(zhuǎn)過臉,面容平靜地說,“倒酒吧!”
“不行!不行!”見有人正準備倒酒,若蓮連忙說“公公,民婦有最后一個請求,葉大人還有一個老父親,請公公給他一個時辰的時間讓他與老父告?zhèn)€別?!?br/>
傳旨官停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文度連忙上前,小聲嘀咕道:“公公,咱們皇上推崇以孝治國,葉大人就是個有名的孝子。父子辭別乃是天道人倫,皇上一定不會怪罪公公的。況且,一個時辰也不會耽誤公公您的正事?!?br/>
“好吧。就一個時辰?!眰髦脊俚馈K謱Π粗羯彽膬蓚€兵士揮揮手,“撤了吧。”
若蓮從地上爬起來,來不及整理凌亂的鬢發(fā),就開始忙亂的安排道,“謝謝公公。小虎,你帶人招待好公公和各位官爺。桃兒,你快把老爺請出來……”
文度上前扶葉勛,葉勛雙腿已經(jīng)又麻又軟,文度好容易才把他拽起來。葉勛慘笑一下,“謝謝你,讓我多活一個時辰?!?br/>
讓葉勛最放不下,最糾結(jié)的就是他的父親,別人都好說,他走了,他父親怎么辦?葉勛跪在父親腳邊,偷眼看著父親,心里翻江倒海。
葉時清抬眼問若蓮,“他們都哭什么?”
“老爺!”若蓮眼神異常堅定地說,“現(xiàn)在這個時候了,我覺得應(yīng)該把事實告訴葉勛了,他走了,我給他披麻戴孝!”
在場的人都很詫異。葉勛沒明白怎么回事,“什么事實?為什么您要給我披麻戴孝?”
“是皇上要殺他嗎?”葉時清目光明亮,完全不像平時的木訥。
若蓮點點頭。
葉勛一臉愕然的看著兩個人。
“若蓮,你去把你們的婚書拿來?!比~時清吩咐道。
若蓮快速從內(nèi)屋取出一冊婚書,直接放到葉勛手上。
葉勛一頭霧水地打開婚書,婚書上竟然赫然寫著葉勛和潘若蓮的名字。葉勛抬起頭一臉疑惑,“這……這是……”
葉時清很平靜地說,“若蓮,你跟他說?!?br/>
若蓮偷看了葉勛一眼說道,“多年前,你父親在宮里遇見一位大師,他見了你后說你很難活到成年,即使活過18歲,到28歲也會有一個大劫,到時候你會萬劫不復,不得善終。如若要破解,必須找一個屬虎的火命的女子,并與她在你二十四歲時圓房。在你二十八歲之前,必須讓你每日飽受折磨、**,三日小懲,七日大戒,才有可能渡劫成功。我就是你父親給你找的屬虎、火命的女子……”
葉勛感覺此刻的自己一觸即潰,他震驚痛心于皇上真的要殺自己,更震驚自己原來一直生活在一個騙局里,并且是一個飽含溫情的騙局!葉勛一直覺得自己很悲慘,原來若蓮和父親每日絞盡腦汁想辦法折磨自己,是因為這個!
葉勛很是不能接受,他既委屈又悲憤地說,“父親!什么大師?那些都是騙子!邪門歪道!他們說的話,怎可相信?我這些年……”葉勛覺得咽喉里被什么哽著,說不下去了。
“我本來也不信??墒悄憧纯茨阈r候那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樣子,誰見了都覺得不是長命之相。人家大師看一眼,就能把你的前塵往事說了個一清二楚,由不得我不信。既然他說能夠破解,咱家只有你這一根獨苗,我為什么不試試?”
“可現(xiàn)在我依然沒活過二十四歲呀?”葉勛苦笑道。
葉時清想了想,“這有可能是因為我們還是心太軟,對你不夠狠?!?br/>
葉勛簡直哭笑不得,他深舒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說,“父親,事已至此,這件事不提也罷。我走后,我就把您托付給小虎,讓他給您養(yǎng)老送終……”
“葉勛!”若蓮打斷他,“你父親交給我照顧就行。你放心?!?br/>
葉勛不敢看她的眼睛,“本來是打算拜托給您的,但現(xiàn)在這個情況……咱們本無夫妻之實,我們怎么能耽誤您?您還年輕可以找個好人家嫁了……”
“葉勛,我和你是交換了庚帖的!我到你們?nèi)~家第一天就把自己當做這家人了!我現(xiàn)在生是葉家人,死是葉家的鬼!誰都攔不住我!不但如此,我還要給你披麻戴孝!”若蓮異常堅決地說。
葉勛使勁搖頭,“不要,不要!您這是何苦呢?”
“葉勛,這事你管不了。我潘若蓮好歹是嫁過人了,我自己的主自己做,誰也管不了!”
葉勛跪在院子中央,望著近在咫尺的那杯酒。酒杯是用金色的托盤拖著,杯體也是用黃金鑄成的,上面還鑲著紅色的寶石,很是精致。酒杯里的酒有些渾濁。
“皇上有什么話帶給我嗎?”葉勛幽幽地問。
“喲,別說還真有?!蹦敲麕ь^的太監(jiān)拍了拍腦門說,“皇上說讓您安心去吧,你的父親由國家出錢贍養(yǎng)。對外會說您是因病卒于任上。我們已經(jīng)給您備好了上等的棺木,您一走馬上就設(shè)靈堂,會按皇上的吩咐,讓您在靈堂停尸三天?!?br/>
“謝皇上隆恩,什么都替臣想好了?!比~勛苦笑一下,然后舔了舔嘴唇,伸手端起酒杯……
身后所有的親友表情或肅穆或悲戚,或小聲飲泣,或偷偷抹眼淚,一片哀傷……
文度皺著眉頭,心里很是不忍。但他冷眼看著,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葉勛把酒杯放到唇邊,閉上眼睛,仰頭一飲而盡。若蓮和桃兒連忙上前去扶他……
那位公公見葉勛飲下酒,便立刻開始張羅著讓人設(shè)靈堂,抬棺槨進來?!澳銈儙讉€去把白丈都掛上,你們把棺槨抬進來,記得輕點,別碰壞了。你們幾個去拿紙錢……”
葉勛推開若蓮和桃兒,自己踉蹌地站了起來,他感覺那杯毒酒火辣辣地從喉嚨里流下去,所到之處如一把尖刀劃過。這會正在自己的胃里灼燒著,翻滾著……葉勛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一口滾熱的液體從口中噴出,他嘴角勾出一絲笑意,身體一軟,便轟然倒地,耳邊的哭喊聲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