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艾草
    古石街，靖北伯府后宅。
    眼看著快到申時了，怎么前頭還沒動靜，老太太趙氏在屋子里坐著便有些著急。正和周氏閑聊，大丫鬟紅玉從外頭走進來了：“稟老太太，前頭回來人招呼了，南少爺回府了?！?br/>     “哦?！壁w氏松了一口氣，說道：“這個臭小子，這么長時間了才回來！真真兒的叫人心焦！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樣……等會兒我老太太得好好問問他?！闭f著話趙氏忽然察覺到了什么，抬眼看紅玉似乎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趙氏微微一皺眉頭  “怎么了？”
    紅玉低首輕聲說道：“前頭小春和回來說……南少爺還帶了個人回來……”
    “還帶了個人……什么人哪？”趙氏并沒有太在意，現(xiàn)下孫子已經(jīng)快是官場中的人了，出去結(jié)交朋友是避免不了的。趙氏尋思著看看來人是誰，用不用準(zhǔn)備些什么。
    紅玉應(yīng)聲答道：“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春和只說是南少爺在路上撿的一個小化子……”
    “撿了個化子？”屋子里幾個人都挺納悶，大考的日子，居然帶了化子回來……趙氏心里頭多少有些不舒服，但也沒說什么?！斑@孩子倒是心善，罷了！帶回來就帶回來吧，咱們府里頭也不差這一口?；仡^你去問個清楚，若是沒親沒故的就收在府里頭吧，找個時間去上了契本也就是了?！?br/>     “是?！奔t玉應(yīng)了轉(zhuǎn)身出去了。
    不大一會兒，外頭腳步聲響，林南一掀簾子走了進來。挨個拜過了祖母和伯娘之后，找了把椅子挨著趙氏坐下了。
    “這幾日在里頭呆得苦了吧？”趙氏看著孫子，笑得很慈和?！翱偹闶前境鲱^了，過來點兒，正好你伯娘也在這兒，和我們說說，這次……到底有幾分把握？”
    林南憨憨地一笑：“這個孫兒可不知道，一切還都得等放榜了才知道?！?br/>     “嘁！你少和我老太太打馬虎眼！”趙氏一夾眼皮，似笑非笑地湊上前說道：“這兒又沒有外人，你和祖母說句實話，你自己覺著……有沒有希望能中？”
    周氏也在一旁笑：“就是，去年這鄉(xiāng)試過去了，眼下最大的門檻就是會試大比，別看你在外頭一個人動筆桿子，家里頭這些人也都跟著懸著心呢！到底心里怎么想的就說出來，就是覺著不成難道老太太和伯娘還能笑話你？你兩個哥哥是不成了……你可得爭氣些！”
    林南見兩位長輩逼得緊，雖然不愿意多說，但也不能就此駁了長輩的顏面，低頭仔細想了一會兒，猶豫道：“不是南兒不想說，委實是剛剛考完，心里多少有些沒底。不過若是強說，前面可能排不上去……但后面應(yīng)該至少能錄上名字……”這句話剛說完，老太太和周氏已經(jīng)高興得直拍巴掌了，林南見狀連忙道：“南兒只是胡亂猜測，至于到底如何，還得看旬日發(fā)榜的結(jié)果……”可惜，最后這幾句話沒人在意，老太太和周氏早就在一邊開始商量如何慶祝的事情了。
    幾個人正在后宅里聊天，忽然聽到前院傳來一陣嘈雜之聲，老太太神色不悅，朝外頭喊道：“這是怎么了？才好了幾天，就又這般沒規(guī)矩！”
    林南見狀忙站了起來：“祖母不要動氣，待孫兒去看看?！闭f完林南轉(zhuǎn)身朝著前院行來。剛走到一半，迎面正遇到大丫鬟紅玉帶著幾個人過來，其中一個正是自己的跟班春哥兒。只是此時春哥兒明顯身子不大好，哭喪著臉，一只手拿著白絹捂著腦袋，上面似乎還滲著血！
    呀！林南一見心中一沉：“春哥兒，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這副模樣？去外頭讓人打了？”春哥兒見到林南，就是見到做主的人了，心里一陣委屈，眼淚都要下來了。但是瞥了瞥身邊的大丫鬟紅玉，強忍著沒有說話。
    紅玉在旁邊說道：“南少爺，春和倒不是在外頭被人打的……是在府里頭，被……”紅玉說道這也語氣遲疑，林南一皺眉，卻見紅玉把臉朝旁邊一轉(zhuǎn)，向旁邊看了一眼。林南順著目光一看，見旁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青壯仆從，其中之一正是林四，但在他們中間仿佛囚犯一般押著一個人，卻是方才自己從街上帶回來的那個小乞丐。
    此刻小乞丐還穿著那身襤褸臟黑的衣衫，但上面不知何時沾了許多水，冰天雪地里衣服凍得像板子一樣硬硬的，凍得小乞丐站在那兒直哆嗦。
    林南一看眉頭皺得更緊，拿眼看了看紅玉，轉(zhuǎn)臉對春哥兒斥道：“怎么還讓他穿著這身兒？剛剛不是吩咐你帶他去洗個澡，然后換身衣服再來么？”
    春哥兒一只手捂著腦袋，噗通一聲跪下了：“少爺，奴才冤枉?。偛派贍攧偡愿劳?，奴才就著人在柴房里放了大桶，然后添了熱水。本來想著看他可憐，又是剛從藥堂子里回來，身子不那么靈便，因此奴才就想幫他一把……”說道這里春哥兒帶了哭腔：“也是奴才犯賤，好好的非要湊上去伺候人，結(jié)果就……少爺您看……這腦袋差沒點兒讓他開了瓢兒哇！”
    呀？林南一聽心里也有些生氣，春哥兒做的也沒什么錯處，充其量是有些熱情過頭了，可再怎么也不至于拿東西開了腦袋??？林南低頭盯了那小乞丐一眼，他也正偷眼瞄著林南的神色，見林南眼睛瞪過來，不由得身子一哆嗦。林南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小乞丐個頭不高，照春哥差著半個頭呢，身條也顯得纖弱一些，怎么也想不到，這么一個剛被人打得遍體鱗傷的人居然還能把春哥打得嗷嗷叫！
    林南百思不得其解，又詳細把周圍的人都問了一遍，這才弄明白事情的首尾。春哥說的不錯，幾個到府之后林南忙著到后宅請安，于是吩咐了一聲就進了二門。春哥兒雖然是伯爵府的人，可這幾年來一直跟著林南，儼然已經(jīng)是南少爺?shù)馁N身隨從了，眼看著南少爺金榜高中指日可待，以后他的身份兒也能跟著水漲船高。因此現(xiàn)在春哥兒更是要好好做事圖個表現(xiàn)，以便日后跟著南少爺也順理成章。
    今日剛好有個差使，春哥兒便格外上心，待少爺走后就一刻不停地忙活起來。少爺既然將這個小化子帶回府來，多半就是要收留了他，日后指不定就是一起做事的伴當(dāng)了。春哥兒這么想也不是沒有道理，可他忙忙活活把一切都弄好了之后，那小乞丐卻死活不肯洗澡！春哥兒也沒當(dāng)回事兒，心想可能年紀(jì)小怕羞，左右以后都是一起的，便是自己受點累幫他一把也沒啥，因此春哥兒推著小乞丐進了柴房，轉(zhuǎn)身就拿著木瓢舀水往小乞丐身上澆。哪知道就在這個關(guān)口上，那小乞丐似乎被人踩了尾巴一樣，抄起旁邊的木盆一下子就扣到春哥兒腦袋上了……
    林南聽完事情經(jīng)過，眉頭皺起多高來，看著那小乞丐的眼神也變得不善起來。好心好意把你救了，還帶回府來想給你口飯吃，怎么和善對人還換來這么一副作為……看著自己身邊人被打成那樣，林南火往上撞，也懶得再和那小乞丐廢話了，當(dāng)場說道：“行了，看來帶你回來是做錯了。既然你不愿意在我府上呆，林四，現(xiàn)在就把他送出去吧！”
    林四應(yīng)了一聲，伸手就拉小乞丐，豈料這一拉卻拉了一個空。那小乞丐閃開林四的大手，并沒有轉(zhuǎn)身逃跑，反是低頭在雪地上砰砰地不住磕頭，再抬眼時，臉上滿是乞求的神色。
    嗯？這一下林南也被弄懵了，同時也有些心煩：“你說話，到底是愿意在這還是不愿意在這？”
    “愿……愿意……”小乞丐怯生生地，終于憋出了一句話來。
    “愿意你還……”林南剛要發(fā)火，忽地旁邊大丫鬟紅玉使了個眼色，林南見狀忙偏了頭看著她。紅玉欲言又止，輕輕扯了下林南的袖子，兩個人避到一旁說了幾句悄悄話，之后林南眼睛瞪得溜圓，猛然大聲道：“不會吧??？”說著轉(zhuǎn)頭直愣愣地盯著小乞丐。
    林南的反應(yīng)讓春哥兒幾個人也吃了一驚，眾人目光都齊齊地順著看向小乞丐，說來也奇怪，方才怎么對待他都沒有什么反應(yīng)的小乞丐，此刻被眾人直愣愣地盯著看，那臟兮兮的臉上卻罕見地透出一股紅暈來！
    紅玉見狀朝林南點點頭，伸了袖子掩口偷笑。林南臉上一紅，伸手一拍腦袋：自己平時一向精明，今日卻在府里頭出了個大丑！當(dāng)下一揮袖子：“行了，都回去吧！春哥兒你……唉！這是給你的，拿去自己到藥堂里弄點藥吧！”說著摸出一錠銀子扔給春哥兒。隨后看了看那小乞丐，無奈地對紅玉說道：“既然這樣……這事兒就麻煩紅玉姐姐了……”
    此時除了紅玉，其他人都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邊聽了林南吩咐往外走，一面心里頭犯嘀咕。尤其是春哥兒，更是莫名其妙……
    看著小乞丐乖乖地跟著紅玉走了，林南啞然失笑，拍了拍腦袋轉(zhuǎn)身回了后宅。老太太趙氏見了自然要問，林南忙拿話扯了過去。本以為就此安然無事，豈料不大一會兒工夫，外頭紅玉進來了：“老太太，方才南少爺帶回府里來的那個丫頭已經(jīng)梳洗好了，現(xiàn)在外頭候著呢，老太太要不要看看？”
    “什么？丫頭？”老太太和周氏一聽這話，不由得面面相覷，訝異之余，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朝林南投去。目光中不光有審視，似乎還帶著些分外的不可言傳的意味兒……看得林南渾身一陣不舒服，連忙舉手投降：“祖母，伯娘，你們可別再這么看著我啦！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個丫頭哇！”
    林南在府里頭一直像個小大人一般，即便年紀(jì)不大也頗有些威嚴，此刻在老太太面前露出如此一副孩子氣的模樣，看得紅玉掩住嘴不住地偷樂。待紅玉向二人詳細說了一遍之后，老太太和周氏也是一陣大笑。周氏道：“你這孩子，雖然年紀(jì)小些，可往日府里頭上下也都是拿你當(dāng)大人看的。沒想到聰明來聰明去，居然連個人都能認錯，呵呵！”
    老太太更樂，接口道：“誰說不是呢，唉，不過這樣才好嘛！倒是春和那個可憐的，自己本來是想伺候人的，結(jié)果挨了一盆子……還真是跟主子一個眼神兒，你說你跟著人家姑娘家后頭非要給人洗澡，這不是不開眼么？這盆底子挨得還真的半點也不冤！”
    老太太說完，幾個人又一陣哈哈大笑，林南這下臉可真紅了。停了一會兒，老太太吩咐紅玉道：“行了，既然收拾干凈了，就帶進來看看吧！”
    紅玉轉(zhuǎn)身出去，隨后將那小乞丐帶了進來。
    此時小乞丐已經(jīng)梳洗完畢，換了一身青布短衫，剛洗過的頭發(fā)帶著濕氣，簡單地挽了一個髻在頭上。老太太和周氏在審視，林南也在旁邊打量。小乞丐臉上的污泥血跡都已經(jīng)不見，只是皮膚粗糙，可能吹久了北風(fēng)，臉上微微有些皸裂，雙手也有幾道血口子。但拋開這些不說，單看眉眼，倒很是周正。加上現(xiàn)在身上穿了厚厚一層棉衣，身子暖和，臉上也慢慢有了紅潤之色，看著更加順眼一些。
    “嗯……”老太太點了點頭，說道：“看臉面倒是個挺周正的人兒。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氏？家里頭可還有什么人？”
    老太太一問話，小乞丐下意識地往后一縮，但也知道必須回答，輕聲答道：“回老太太話，婢……婢……”小乞丐咬了下嘴唇，用力地一低頭：“婢子是江南人氏，家里……家里沒有別人了……”說了沒兩句，眼淚便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兒，泫然欲泣，看得老太太心里一揪。
    但同情是同情，老太太心思可轉(zhuǎn)得不慢，看了眼前的人兒幾眼，轉(zhuǎn)頭朝周氏說道：“你看怎么樣？”
    周氏笑了笑，說道：“聽說話倒的確是南方人的口音，不過……”周氏說著轉(zhuǎn)頭問道：“姑娘，你是怎么來到京師的？莫不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偷跑出來的吧？”周氏這么一說，小乞丐身子一震，猛地伏身跪倒在地，不住地磕頭，連稱不是。原來周氏先前聽紅玉說是林南從街上撿回來的乞丐，可此時見這丫頭卻似乎很知禮，不免心生懷疑，因此問了一句。若真是大戶人家偷跑出來的，那可不能收，便是有些牽扯也難免麻煩。
    看小乞丐這般情形不似作偽，老太太連忙出言止住了。隨后朝紅玉點點頭：“既然這樣就留下吧，先跟著紅玉學(xué)學(xué)規(guī)矩禮數(shù)，日后差不多了……再行計較吧！”
    紅玉應(yīng)了一聲，便要帶著丫頭出去。周氏再一旁接口說道：“我看也不用再計較了?！崩咸D(zhuǎn)頭納悶地看了周氏一眼，卻聽周氏笑道：“這丫頭我看這模樣也清秀周正，就是欠缺些日子調(diào)養(yǎng)教導(dǎo)，在咱們府里頭養(yǎng)上一陣子，模樣也就出落得不錯了。往日老太太不是總是說南兒身邊沒個應(yīng)手的么？安排給他也總是推脫，今日這個可是他自己從街上領(lǐng)回來的，可不是咱們硬塞給他的。我看哪，紅玉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日后就給南兒作個貼身丫頭得了！”
    “哎喲！”老太太一聽樂了。“對對，還是你想得周到！沒錯，要說起來這莫非是天意？呵呵！說起來南兒也馬上就是要做官的人了，身邊每天都是春和和小四兩個人，也太不像話。行了，就是這話，既然這個丫頭是你自己從街上領(lǐng)回來的，那以后就跟著你吧，是好是賴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林南一聽，自己也忍不住樂。想想也行，祖母和伯娘說得也是，日后自己身邊的確需要一個心思細密的人伺候著。若是不答應(yīng)了，難道把她送出去？可說出去了，以后府里頭上上下下都知道這個丫頭是自己從街上帶回來的，還不知道會怎么嚼舌頭呢……唉！算了，隨他去吧！林南也就順理成章地應(yīng)了。
    紅玉低眉順目地看了看屋子里的情形，再看看身邊那小丫頭，心里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紅玉低頭輕聲說道：“老太太，既然決定留了，在咱們府里頭做事得有個適合的名字才好。婢子尋思著，既然她是南少爺親自帶回來的，這名字……還是讓少爺自己定的好……老太太，主母，你們覺著呢？”
    “呵呵！”老太太伸出指頭點著紅玉大笑：“你這個丫頭呀！不怪人人都說你眼睛好使嘴巴伶俐，這心思轉(zhuǎn)得可一點也不慢哪！說得也是這么個理兒，既然這樣，南兒……你這就定個名字吧，自己定下的日后用起來也可心些！”
    林南雖然自小在府里頭長大，也見慣了丫鬟婢子，但親自給自己的貼身丫頭起名字還是頭一回。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丫頭，腦子里不期然回想起下午在街上見到她的情形，順口說道：“別的我也想不出，就叫艾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