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卻待老酒看今朝
第五十章 卻待老酒看今朝
全詩一共四句,倏忽之間便已誦完。明德的語聲雖然不高,但毫無拖沓,字字清楚。詩雖然短小,卻好似在眾人耳朵里打了一聲響雷,不但震得腦袋發(fā)暈,更是心驚肉跳!直到此時,一眾王公大臣才知道,為什么方才明德遲遲不肯當(dāng)庭念誦此詩,為什么還要請旨免罪。
詩會剛一開始的時候,二殿下明義便作了一首不合時宜的詩,沒有寫什么花好月圓,反是寫了關(guān)河鐵甲、血?dú)庥⒏瑁堑没噬虾懿桓吲d,還當(dāng)庭訓(xùn)斥了明義一番。結(jié)果時隔不久,輪到這位十六殿下明德,又捅出來這么一首詩句,不但風(fēng)格雷同,語句也更加直白,這撲面而來的沉凝殺伐之氣也似乎更勝一籌!
這還了得!
除了幾位大學(xué)士和定國公趙廣、勤國公向河等有限的幾人之外,連帶吳王和開平郡王相鈺都心中驚異。啟元帝更是臉色陰沉,帶著掩飾不住的怒意狠狠地瞪著自己的兒子!在這一瞬間,整個壽康宮大殿之上,忽然就安靜下來。除了燭火偶爾晃動一下之外,所有的東西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屈指之間,昔日的小皇子已經(jīng)漸漸長大,但在這首詩詞出來之前,卻從沒有人注意到:這位少年皇子的心胸之中,似乎掩藏著沖天的豪氣,小小年紀(jì),心氣兒竟也不弱于素有豪勇之名的二殿下明義!
平心而論,若是放在另一個場合,以明德這首詩那是肯定要博得一片贊譽(yù)的,不光是文臣們會贊,武將們更是會喜歡。倒不是說文采有多好,關(guān)鍵是氣勢一往無前,讀來胸中自有一股不平之氣激蕩往還,直讓人血脈賁張!
時間在剎那間變得極為漫長。
“呈上來……”仿佛從牙縫間擠出的聲音,啟元帝緩緩地呼出一股長氣。內(nèi)侍錢海連忙弓著身子踮著小碎步,不動聲色地從明德手中接過那幅字,低著頭呈給了啟元帝。啟元帝默默無言接過來,只看了幾眼,雙手一分,嘩啦一聲,竟將好好的一幅字扯成了幾片兒!如此似乎余怒未消,揉了一揉,將紙團(tuán)隨手重重地摔在明德臉上:“混賬!”
紙團(tuán)打在臉上,明德站在當(dāng)?shù)匾粍硬粍?,既沒有磕頭認(rèn)錯,也沒有硬頸強(qiáng)撐,只低了頭不說話。旁邊李東路為首的幾位大學(xué)士紛紛皺起眉頭,皇上此時發(fā)火,沒人敢上前勸慰,二殿下明義前車之鑒,這時候上去肯定沒有好結(jié)果。但幾個人看著小殿下當(dāng)庭受訓(xùn),又心下有些不忍。
李東路微微皺了皺眉,偏著腦袋看了看范宣和楊自和,范宣面無表情,楊自和猶豫了一下,還是微不可見地?fù)u了搖頭,李東路沒說話,暗里嘆了一聲。另一張桌子上,勤國公向河手中捏著杯子,酒雖滿著卻半晌沒有飲,只一會兒看看啟元帝,一會兒看看十六皇子明德,目光閃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在他對面,定國公趙廣卻醉得深些,似乎和酒較上了勁,端著碗一口一口喝著,偶爾醉眼朦朧地透過碗沿瞄幾下向河,嘴角牽動一絲充滿醉意的傻笑……
另外一邊,吳王也在喝酒,和別人不同,最開始的驚訝過后,吳王倒是最先靜下來的人。此時吳王一邊喝著酒一邊看著,面無表情,一語不發(fā)。但在他旁邊的開平郡王相鈺可就不同了,本來熱熱鬧鬧的中秋團(tuán)圓詩會,出現(xiàn)了這么一番境況,眼看著皇上怒氣勃發(fā),這還得了?相鈺似乎是個實(shí)誠人,心里想著臉上已經(jīng)七情上面了,一看周圍沒人敢出言勸慰,便坐不住了。
相鈺放了酒杯,站了起來:“皇上息怒,臣弟以為……明德賢侄只是一時失察,并非有心違逆皇上……”
相鈺一說話,眾人目光頓時轉(zhuǎn)向了他,相鈺頓感壓力倍增,待啟元帝轉(zhuǎn)頭盯著他的時候,相鈺的臉上便沁出了細(xì)細(xì)的汗珠,話也有些說不下去了。啟元帝看看相鈺,冷聲說道:“你這是要為他求情?”
“皇上,臣弟并非……并非……”相鈺張了半天嘴,最后一嘆:“唉!是,臣弟便是覺得,皇上不用為了幾句詩動肝火,免傷龍體。先前皇上確實(shí)有言在先,只敘康樂團(tuán)圓,不論其他,只是當(dāng)時怕是諸位皇侄詩詞已經(jīng)寫就,便是要改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大殿上又是一陣寂靜,接著一聲清咳,李東路終于坐不住了。相鈺被啟元帝氣勢一逼,雖然顏面不好看,但此人卻好像是個認(rèn)死理兒的,依然捅出來這么一番話,看起來倒是個直腸子的人。而且這番話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一陣寂靜之后,在場眾人有些便竊竊私語起來,看起來是博得了大伙兒的同意。
李東路站起來,躬身施禮:“皇上,老臣以為,開平郡王所說有些道理,適才時間一到,諸位皇子和其他公侯子弟的詩作便已悉數(shù)收了上來,委實(shí)是改不了了……”李東路一說話,范宣和楊自和也微微點(diǎn)頭附和,如此一來,在場的眾人也紛紛出言求情。
啟元帝冷眼看著周圍的臣子們,面色沉凝,卻沒有說話。就在這時,只聽哈哈一聲長笑,吳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放下了杯子,躬身說道:“哎呀,這是怎么說的,不就是一首詩么?這么大動干戈的。皇上息怒,中秋佳節(jié)乃是大團(tuán)圓的日子,何必生些閑氣,要是傷了身子,太后老人家那關(guān)可不好過呀!”
吳王離了位子,緩步來到近前,笑了笑說道:“要是我說呀,明德還是個孩子,這首詩或許也不是出自本意,只是一時氣血上來才胡亂寫的罷了。皇上,我這個做叔叔的也為他求求情,看在相鈺和諸位大人面上,還請皇上不要動氣,斥責(zé)他幾句也就是了。”
“哼!”吳王話音剛落,啟元帝忽地泛起一聲冷哼?!澳銈円仓肋@是中秋佳節(jié),團(tuán)圓的日子??蛇@團(tuán)圓詩會,大好的氣氛,卻被兩個逆子攪和得沒了興致!你們還有心思為了他來向朕求情?”啟元帝臉色鐵青,看也不看吳王,走了兩步來到明德跟前,冷聲說道:“你們以為……朕是為了一首詩才如此不依不饒么?哼!朕的氣量還沒那么小,看事情也還沒那么糊涂!詩句改不改的倒在其次,朕生氣是因?yàn)樗⌒∧昙o(jì),卻在朕的面前耍起心機(jī),要朕提前赦什么,哼!”
啟元帝這句話說出來,再沒有人敢說話了。“朕是金口玉言,既然赦了你,便不因?yàn)檫@首詩降罪于你。但今日這中秋會上,朕也不愿意再看到你,你先退下去,好好思你的過去,沒有朕的旨意,不得出門一步!去吧!”
明德臉色有些難看,也不言語,微一躬身算是領(lǐng)了旨,隨后出了壽康宮大殿。
啟元帝轉(zhuǎn)回頭來,端起酒杯:“好了,諸位愛卿方才也是為朕著想,言語有失,朕也不怪你們。來來來,咱們不要為了小事掃了興致,諸位,滿飲!”這一句話,便是宣告剛才的事情告一段落,誰要是再糾纏,那就是自己找不自在了。此刻站在這大殿上頭的,哪一個也不是榆木腦袋,便是最先開口的開平郡王相鈺,也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當(dāng)下眾人紛紛舉杯,與皇上同樂。
李東路飲完了酒,心下仍舊有些惋惜,方才十六殿下那首詩作得不但氣勢磅礴,而且也說出了在場很多人的心聲,更是說出了大建朝無數(shù)子民的心聲。建朝這些年來與北方戎狄征戰(zhàn)不休,深受其苦,誰不想永遠(yuǎn)根絕這纏繞已久的禍患?可惜,時不由人……時不由人哪!李東路悄然看看旁邊幾位,心下再嘆。
文臣們是這般,旁邊兩位武將頭兒似乎沒這么多婉轉(zhuǎn)柔腸。一開始,明德誦詩之后,趙廣和向河等武將便大氣知己之心,雖然場合所限不能像在大營里一般大呼小叫,但趙廣和向河兩個老家伙和其余幾位早就擺開大碗,痛痛快快地喝了兩茬了。
按說在后來皇上發(fā)火的時候,這些武將應(yīng)該是最先給十六皇子明德求情的人,可出奇的是,趙廣和向河兩個老家伙一反常態(tài)地沒動。向河只是看著李東路等人,嘴角微不可察地沁出一絲笑意。趙廣則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架勢,依舊喝酒。這兩個人是目前大殿上武將系統(tǒng)的指向標(biāo),他們不動,底下的武將便不能動,所以反是讓李東路等文臣們搶了先。但到了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兩個老家伙不期然互相對視了一眼,都看到對方眼底閃過的一絲光亮,隨后也沒有言語,只是互相舉起酒碗,遙遙敬了一碗……
內(nèi)侍錢海一直默不作聲在旁邊站著,若是不注意,還以為是個假人。待見到事情過了,這個假人才忽然活了過來。錢海翻了翻眼皮,瞧了瞧啟元帝,隨后弓著身子,踮著小碎步,穿過方才明德站的位置,朝墻邊簾幕后邊隱了過去。當(dāng)下大家都是各自心中打著算盤,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可就在錢??齑┻^通道的時候,也沒見怎么彎腰,身子快速地一矮,接著快速踮著小碎步躲到了簾幕后邊。若是有心人能看得到的話便會發(fā)現(xiàn),地上先前被啟元帝撕了又揉的紙團(tuán),此刻已經(jīng)不見了……
經(jīng)過了方才這一番變故,雖然啟元帝恢復(fù)了談笑風(fēng)生,大殿上也再一次熱鬧起來,但終究不似開始那般熱烈了。啟元帝不知什么原因,忽然連干了三杯酒,酒意上涌,興致似乎又上來了。
“來來來,此刻月上中天,正是良辰美景最佳之時,咱們也要相映成趣,詩美酒濃才是。”啟元帝看了看剩下的諸位年紀(jì)小一些的皇子,笑了笑說道:“皇子們的詩文,朕整日地訓(xùn)導(dǎo),今日便不再多看了。我大建朝諸多俊彥,今日也都齊聚一堂,朕現(xiàn)在想看看,倒是哪一個……是名副其實(shí)的,???”
眾人齊聲應(yīng)是,大學(xué)士范宣低頭攬卷,便想先揀選一番,拿出一首應(yīng)情應(yīng)景的好詩作來,既讓氣氛熱鬧,又讓皇上開心。豈料啟元帝說完了話,忽地一轉(zhuǎn)頭,無巧不巧地,正好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林南。啟元帝眼睛一亮,笑道:“嗯?你是林家的小子吧?左右你進(jìn)宮的時間也不短了,今日就先由你開始,也好看看,你隨皇子讀書到底有何進(jìn)益吧!”
隨著啟元帝的話音,不出意料,壽康宮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林南的身上。仿佛是配角做得太久,一時之間林南也有些不適應(yīng),但左右一想,不過是賦詩一首,又能如何?是以片刻之間便心緒凝定下來,在眾人看來,便覺得這少年鎮(zhèn)定自若,頗有一股自如的氣度了。
李東路拈須看看林南,似乎也想起這位便是定國公爺?shù)耐鈱O子,于是身子朝范宣那邊偏了過去,想看看林南寫的詩作。在李東路心里也是犯嘀咕,眼前的少年有時候表現(xiàn)得不同凡俗,有時候又似乎不大出眾,到底是敗絮還是金玉?這一下老夫可得看仔細(xì)了……
那一邊,一直一副事不關(guān)己樣子的定國公趙廣,在聽到自己外孫子被點(diǎn)名的時候便立時變了一個人一般。先前的醉眼惺忪轉(zhuǎn)眼間便不翼而飛,整個人像一只守夜的老狗一樣支棱起了耳朵,看得旁邊的向河胡子笑得一顫一顫的,趙廣瞪起眼珠子翻了翻,卻沒工夫和他糾纏,依舊將臉朝林南轉(zhuǎn)了過去。
林南朝著啟元帝躬身一禮,隨后到大學(xué)士范宣跟前,從范宣手中接過詩文,轉(zhuǎn)身走了幾步,手執(zhí)墨紙,朗聲誦道:“
秋風(fēng)無語月色高,
彈劍輕吟問九霄;
千秋壯士今何在,
黃土青山憶古遙。
連綿歲月蹉跎老,
江河悠悠慢波濤;
屈指漫言風(fēng)與物,
卻待老酒看今朝。”
清風(fēng)徐徐,明月照頂,林南清脆的聲音鏗鏘有力,字字如珠,片刻之間,便回響了整個壽康宮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