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表嫂
裴昱結(jié)結(jié)實實地愣住了。</br> 他父親鎮(zhèn)北將軍只有一個親妹,當(dāng)年嫁與先皇,誕下了當(dāng)今寧王。他母親是家中長女,嫁給他因戰(zhàn)事晚婚的父親時,不過豆蔻年華,次年就生下了他。</br> 也就是說,他只有一個表哥。</br> 他不由得分了神,細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少女。她容貌清秀,身量嬌小,妝容衣飾倒是精致,卻與普通的官家小姐沒什么兩樣。這樣平凡的女子……</br> “就憑你,也配得上我表哥?”裴昱鼻腔里不屑地哼出一聲。</br> 他曾經(jīng)想象過自己容色傾國,智計無雙的表哥,未來會與怎樣的女子成婚。就算不是國色天香,至少也該儀態(tài)萬方,氣質(zhì)如仙。</br> 怎么也輪不上面前這個老母雞護崽般張著手臂,張口就要做人半個娘親的冒失女子。</br> “我、我怎么就配不上了?”阮秋色眼睛一瞪,努力帶歪話題,“你那表哥心黑嘴毒,除了我,哪還有女子會喜歡他?”</br>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只余幾聲鳥叫回蕩在群山之間。</br> 阮秋色眼巴巴地看著裴昱,希望自己的話能將他心里滔天的恨意擾亂幾分。</br> 她方才也是人有急智,知道裴昱紅了眼,已是熱血上頭,只一心一意要殺掉賀蘭舒。說別的他未必肯聽,但他與衛(wèi)珩從小一起長大,心里一定是在意的,只要先轉(zhuǎn)移了他的注意,再順勢勸幾句,沒準他就能聽進去。</br> 裴昱眉頭一皺,正要說什么,卻聽見阮秋色身后的賀蘭舒輕咳一聲,朗聲道:“秋秋,世子殺我之意已決,你就算故意這樣騙他,也是攔不住的。”</br> 阮秋色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她才剛讓裴昱的注意轉(zhuǎn)到別處,多少緩和了些劍拔弩張的氣氛,沒想到賀蘭舒自己做了出頭鳥,立時便讓裴昱的目光又肅殺了幾分。</br> 這個人到底在想什么???</br> “他說的沒錯。”裴昱陰冷地笑了笑,刀尖輕輕拍在阮秋色頰側(cè),“你以為倒貼了我表哥,便能讓我心軟嗎?再不讓開……”</br> “我、我沒騙你!”阮秋色被那冰冷的刀刃凜得渾身一顫,卻仍想再做些徒勞的掙扎,“你表哥喜歡我喜歡得死去活來,你不信去問他啊!”</br> 裴昱眉心一沉,冷冷地吐出一句“自尋死路”,眼看手上就要動作,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了一道清冷的聲音。</br> “……倒也沒有死去活來。”</br> 衛(wèi)珩眼中流轉(zhuǎn)著復(fù)雜難解的情緒,一步一步走向了三人。他目光先是落在阮秋色身上,又轉(zhuǎn)向了裴昱,雖是遲疑,卻終究說了句:“你表嫂她……說話一向夸張。”</br> 裴昱拿刀的手顫了一顫,失聲叫道:“表哥?”</br> 阮秋色亦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整個人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一顆心也像是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因為衛(wèi)珩的及時趕到高興地狂跳,另一半則是因為自己方才的胡言亂語全都落入了對方耳中,又羞又窘,心跳得更是忘乎所以。</br> 更別提他方才口中那聲“表嫂”,直接把她叫懵了。</br> “裴昱,我來晚了。”衛(wèi)珩離他們只有幾步遠,一向清冷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痛惜,“不管是四年前,還是今日,表哥都來晚了。”</br> 看到裴昱臉上怔忡的神色,他又說了一句:“但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叫你獨自面對這些。”</br> 他說著又上前了一步:“你把刀放下,表哥跟你保證……”</br> 話沒說完,只見裴昱面色突變,身形忽地一動,一手環(huán)住阮秋色的脖子,一手拿刀架在賀蘭舒頸側(cè),迫得他往懸崖邊走了幾步:“你別過來!”</br> 他人高馬大,阮秋色被他勒得腳尖虛虛點在地上,拼命拍打著他的手臂,也絲毫掙扎不動。賀蘭舒被逼到了懸崖邊,再退一步就是百丈深淵。</br> 衛(wèi)珩立時頓住了腳,面色陰沉了幾分:“裴昱,你別沖動。”</br> “呵,我怎么沖動?”裴昱輕笑了一聲,“為這一天我已經(jīng)籌劃了四年,怎么能叫沖動?”</br> 見衛(wèi)珩不語,他接著道:“我沒想到你會來。說來也真是難為了你,這四年你對我這個紈绔弟弟都是不理不睬,今日卻為了勸我,一口一個‘表哥’,連血肉親情這種攻心計都用上了。要知道咱們以前要好的時候,你都沒自稱過表哥啊。”</br> 衛(wèi)珩被他揭穿了意圖,只沉默地站在原地。</br> 阮秋色方才的話提醒了他,以兄弟之情去說服裴昱,或許會起些作用。所以他才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希望能消解裴昱的戒心。</br>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裴昱,他還在襁褓之中,被舅母抱進宮給母妃看。</br> 再見到他,已經(jīng)是初到邊關(guān)的鎮(zhèn)北將軍營時,裴昱也不過是個六七歲的活潑孩子。</br> 那時他心灰意冷,不愿與人說話,對這個表弟亦是愛答不理。可裴昱對他卻有種莫名的親近,一天到晚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個“表哥”的叫。</br> 畢竟都是孩子,沒過幾個月,便也親近了起來。他第一次上戰(zhàn)場見了尸體后,高燒昏迷的日子里,小裴昱便死守在他塌邊,誰來也拉不動。</br> 說起來他在這世上的親人,也不過是鎮(zhèn)北侯與裴昱兩人而已,如何能不看重他?</br> 所以當(dāng)他征西回京,發(fā)現(xiàn)自己正直明朗的表弟整日與那四個臭名昭著的紈绔鬼混時,他比誰都氣憤。他不是個苦口婆心的性子,勸了一回未果,索性就與他再不來往,每每遇到了,也只是冷眼以對。</br> 衛(wèi)珩閉了閉眼,斂住了眸中的懊悔之色:“我不知道你是為了追查含光國公主一案,才與那些人混在一起。”</br> “我沒別的辦法。”裴昱看著他,目光平靜,“賀蘭舒自那以后藏得極深,我是通過高彬,才知曉了他與那四人曾有過往來,便想通過接近那四人調(diào)查此案,卻沒想到……”</br> 那四人行事雖然浪蕩,卻不知為何口風(fēng)極緊,對賀蘭舒只字不提。他與他們在一起廝混了四年,也沒能套出當(dāng)年一案相關(guān)的信息。</br> 不過在酒后他提到含光國時,那四人面上的神色有異,分明是當(dāng)年案件的知情者。</br> 這四年調(diào)查未果,他才不得不邀請賀蘭舒與那四人來府上聚會,原是想讓他們熟人相見,自己露出馬腳,卻不料水芝通過云芍給他們下了毒,牽出了這起蠱毒案。</br> 這才讓他知道,自己四年來朝夕相對的,就是殘害了自己愛人的惡魔。</br> “裴昱,你相信我,”衛(wèi)珩沉聲開口,“給我些時間,我一定會查出賀蘭舒的罪證,親手讓他付出代價。你有沒有想過,宮中那位對舅父忌憚已久,你若真殺了賀蘭舒,他怎么會不借題發(fā)揮?”</br> 他聲音鮮少這樣急切:“何況舅父只有你一個兒子,你要讓他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嗎?”</br> “表哥,你不必再說了。”裴昱眼底赤紅,卻有著不可動搖的決然,“這四年我不是沒有想過向你求助,只是我越查下去,越知道賀蘭家深不可測。且不說含光國一案沒留下半點罪證,便是你真幫了我,也只會招致宮里的忌憚,后患無窮。”</br> “至于今日,我已經(jīng)做了萬全的打算。還有我爹我娘……就拜托表哥了。”裴昱眼底涌現(xiàn)了些許潮濕,嘴角卻是上揚,面上竟然帶了幾分笑意,“其實你今日能來,我是很高興的。這世上我最敬服的就是表哥,能這樣同你道別,我此生無憾。”</br> 衛(wèi)珩牙關(guān)緊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裴昱。</br> “啊,差點忘了,還有這位‘表嫂’。”裴昱想起了還被自己鉗制著的阮秋色,沖著衛(wèi)珩挑了挑眉,“我怎么看都覺得你們是合起伙來騙我。你真喜歡她嗎?我看她像是賀蘭舒的人,倒不如我?guī)黄鹣氯ァ?lt;/br> 阮秋色聽他這樣說,掙扎得更兇,可喉嚨被他手肘卡得死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隔空與衛(wèi)珩相望,比起擔(dān)心裴昱真殺了自己,更叫她忐忑的反而是衛(wèi)珩的回答。</br> 衛(wèi)珩眸中掠過一絲厲色,聲音沉沉如水:“你若動她分毫,我絕不會原諒你。”</br> “那就是喜歡了。”裴昱低笑了聲,心下了然,“你放心,等我收拾了賀蘭狗賊,就把她還給你。”</br> 他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有一瞬的恍惚:“護不住心愛的女子這樣的遺憾,我一人受過也就夠了。”</br> 衛(wèi)珩見他眼神驟然變得堅定,知道他打算動手,急忙厲聲道:“你所謂的萬全之計,就是殺了賀蘭舒之后,炸了這方懸崖毀尸滅跡嗎?就算你們都被炸得血肉模糊,但硝石和火油是以你的名義從京畿營中調(diào)用的,鎮(zhèn)北侯府怎么可能脫得了干系?”</br> 方才他去鎮(zhèn)北侯府找裴昱,正遇上鎮(zhèn)北將軍急急回府,說是昨夜裴昱差人從京畿營中調(diào)了硝石與火油。裴昱這幾年從未過問過軍務(wù),鎮(zhèn)北將軍自然覺得事出有異,才急忙回府同他確認。</br> 裴昱一愣,手上的動作立時停了下來。他偏頭看向衛(wèi)珩,眼里是明明白白的疑惑:“什么硝石和火油?”</br> 他的打算不過是殺了賀蘭舒之后,與他一同跳入崖底。而他帶來的親隨,自會將他們的尸身偽造成遭遇了山賊,被亂刀捅死的假象。</br> 衛(wèi)珩心知有異,一句“小心”還未出口,便聽到腳下一聲巨響,轟然響徹山谷。</br> 伴隨著火藥的轟鳴,他們四人腳下這塊突出山頂?shù)木奘瑒x那間四分五裂。</br> 變故來得突然,裴昱身子左右搖晃,立刻松開了阮秋色,他還沒來得及穩(wěn)住身形,腳下的山石突然齊齊墜落,無所依憑的四人,腳下驟然一輕,眼看就要跟著一起落了下去。</br> 賀蘭舒面色大變,朗聲高呼道:“還等什么!”</br> 空中飛來一截長繩,卷在了他腰際,猛地將他拉向了地面。</br> 衛(wèi)珩只來得及飛身撲向阮秋色,卻見她盯著自己身后,眼里滿是驚恐,嘶聲叫道:“不要!”</br> 他聽到箭矢破空而來的聲音,由遠及近,穿透他左肩的衣料,深深扎進血肉,發(fā)出一聲悶響。</br> 在他感覺到痛之前,終于將淚眼模糊的女孩擁進了懷里。</br> 他看見裴昱滿臉驚惶地在他面前墜落,他也在墜落,風(fēng)聲夾雜著阮秋色的尖叫聲響在耳畔,她眼淚淌了滿臉,還想著用手去摸自己的左肩,只摸到一手濡濕溫?zé)帷?lt;/br> 那箭上應(yīng)是淬了毒,他覺得眼前發(fā)黑,只好將懷里的人擁得更緊些。</br> 他聽到她叫他的名字,聲音破碎而又絕望。他想起好像還有話要對她說,可是意識已經(jīng)朦朧,他張了張口,終是沒能說出什么。</br> 墮入一片黑暗之前,他最后一個念頭是,他終究沒能護住喜歡的女孩。</br> 但他比裴昱幸運些,他到底是和她在一起。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