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安息
“美人哥哥,你想什么呢?”阮秋色的聲音打斷了衛(wèi)珩的思緒,“你就不好奇,我爹和沅姨后來有沒有見到面?”</br> 衛(wèi)珩只是搖了搖頭。</br> 聽舅舅說,裴家對他母妃這唯一的女兒,向來是捧在手心,沒有二話的。倘若母妃只是想在出嫁前見阮清池一面,裴家斷然沒有不許的道理。母妃會這樣迂回地傳信,想來不是為了見面,而是為了……私奔。</br> “無論他們是否見到了彼此,”衛(wèi)珩淡淡道,“本王都已經(jīng)知道結(jié)局了。”</br> “可是溫伯伯說讓我一定要告訴你,沅姨最后還是見到了我爹。”阮秋色認認真真道,“沅姨說她很想與我爹去到一個沒人找得到他們的地方,可是為了父兄和親族,她不能這么做。溫伯伯說,沅姨從來不是一個自私任性的人。”</br> 衛(wèi)珩不由得嘆了口氣——世上怎么會有阮清池這么固執(zhí)的人?他花了這么多工夫讓阮秋色傳話,不過是想告訴他:正因為母妃不是一個自私任性的人,所以也不會在入宮十年之后,以自戕之罪觸怒帝王。</br> 可是十年可以怎樣改變一個人?能夠把阮清池口中那般明麗鮮活的少女,變成他記憶中那個寡言少語、鮮少露出笑容的母妃;也能把曾經(jīng)名動京城,光風霽月的書畫天才,變成那個形容枯槁、時日無多的溫筠。</br> 又或許……改變他們的從來不是時間,而是對彼此的那份執(zhí)念。</br> “對了,美人哥哥,溫伯伯還有句話讓我?guī)Ыo你。”阮秋色忽然扯了扯衛(wèi)珩的衣袖,將他的注意拉回到現(xiàn)實,“溫伯伯說,這句話很重要,他本想寫信給你詳說,又怕我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讓信落到別人手里。這句話我背了好幾遍呢,美人哥哥要仔細聽哦——”</br> “你說便是。”衛(wèi)珩道。</br> 阮秋色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這句話就是,‘不是只有惡人才能玩死無對證的把戲’。”</br>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讓衛(wèi)珩的眉心驀地擰了起來:“他這是何意?”</br> “我也不知道。”阮秋色眨巴著圓圓的眼睛道,“溫伯伯讓我只管傳話,說美人哥哥聽了便會懂的。”</br> 用“死無對證”的把戲,欲置阮秋色于死地的惡人,是太后。除了他們,還有誰能玩這把戲?溫筠自己嗎?</br> 那……他打算讓誰死無對證?</br> “……太后。”衛(wèi)珩霍然站了起來,“溫筠要殺太后。”</br> “什么?溫伯伯要殺太后?”阮秋色驚道,“為什么呀?”</br> “如果將太后的死偽飾成自盡,再留下一封遺書交代害死昭鸞公主的始末,就可以解我們眼下的困局……”衛(wèi)珩沉吟道,與其說是在向阮秋色解釋,更像是自語,“……他當年能將□□仿制得以假亂真,想來仿造遺書更是不在話下。如此一來,倒真是死無對證……”</br> “美人哥哥,”阮秋色的眉頭也跟著蹙起,“我有些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了……”</br> 衛(wèi)珩忽然俯下身,握住了阮秋色雙肩,直視著她的眼睛道:“除了這個,他還說別的沒有?你仔細想想,事無巨細,全都告訴我。”</br> “美人哥哥你、你別急……我想想啊……”阮秋色被他嚴肅的神情嚇住,說話竟打起了磕絆,“哦對了,說完那句話,溫伯伯笑了一下。我問他笑什么?畢竟那句話可沒什么好笑的呀……”</br> “那他怎么說?”衛(wèi)珩追問道。</br> “溫伯伯說,他覺得很高興,因為過了今夜,他就可以得到一個真相了。他說找到這個真相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也是最后的心愿,所以才覺得高興……”</br> “最后的心愿……”</br> 衛(wèi)珩低低地復述了一遍,心道不好。</br> “……不光是太后。”</br> 阮秋色:“啊?”</br> “死無對證,說的不光是太后。”衛(wèi)珩沉聲道,“還有溫筠自己。”</br> ***</br> 溫筠侍立在太后寢殿內(nèi),看著絲絲縷縷的白煙從大殿正中的香爐里升起,緩緩滲進空中。</br> “怎么換了熏香?”太后今夜心情似是極好,晚膳后在偏殿不緊不慢地沐了浴,這會兒正由宮女扶著進了寢殿,“這香氣味淺暖,倒也不難聞。”</br> 溫筠忙走上前去,遞過手臂換下那宮女:“西林苑臨水,濕氣太重。這香里加了蒼術(shù)和沉香,可以去除濕濁之氣,也是太醫(yī)推薦的方子。”</br> “你是個細心的。”太后行至榻邊坐下,語調(diào)有些慵懶,“那丫頭那邊如何了?半晌沒聽見她的動靜,哀家這心里倒有些不安定。”</br> 溫筠這才回神,忙上前兩步道:“老奴給她飯里加多了安神散,晚膳后便一直昏睡著。太后……您要親自去看看嗎?”</br> 太后像是有些意動,剛支起一點身子,復又躺了回去:“罷了,哀家也有些乏了。你且去她門口守著,畢竟,她可是徹底扳倒寧王的關(guān)鍵啊……”</br> 溫筠低低地應了一聲,又往殿中的香爐里投了兩粒香料。</br> “你們都先下去吧。”他低聲吩咐侍立在門邊的內(nèi)侍宮女們,“太后要歇了,這里有我伺候即可。”</br> 見那些宮人走遠,溫筠緩緩關(guān)上了殿門,將殿內(nèi)的燈燭吹熄了幾盞。</br>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乏得這樣早……”</br> 太后躺在榻上,只覺四肢漸漸無力,眼皮也有些睜不開。奇怪的是,頭腦中倒覺得很清醒,但說話時卻使不上勁似的,只能含含糊糊地咕噥,“溫筠……溫……”</br> “太后。”溫筠站在榻邊,俯視著這個把持著后宮數(shù)十年的女人,“這是因為安息香的緣故。”</br> “什……什么……”太后費力地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眼前的視野也漸漸模糊,只余一個干巴巴的人影,手里抱著什么。她努力地分辨了半天,才從那東西顏色和形狀辨出,他手中抱著的,是一套出席朝禮時才需穿著的太后冠服。</br> “你……你對哀家……做了什么……”</br> “太后既與那賀七為盟,竟不知道朱門慣用的安息香?”溫筠將那套冠服擱在榻邊,不緊不慢地扶起太后,一邊替她更衣,一邊解釋道,“尋常迷煙只能教人昏睡,這香卻能麻痹人周身的肌理,使人身體動彈不得,只余神思清明——清醒地感受著自己一點一點枯竭而亡,故而名曰安息,太后不覺得很妙嗎?”</br> “你……你為何……”太后似是想掙扎,可用盡全力也只能讓手指動彈分毫,“來……來人……”</br> 她想大聲疾呼,發(fā)出的聲音卻細弱蚊吶,氣若游絲。</br> “都說了是麻痹全身的肌理,自然也包括喉舌。”溫筠細致地替太后整好衣冠,“太后不妨省些力氣,來回答我的問題。”</br> “你究竟是何人……”</br> “我并無意傷太后性命。只要太后如實回答我的問題,我自當奉上解藥。”溫筠開始給太后挽發(fā),“希望您不要耽擱彼此的時間。因為再過一刻鐘,您的喉舌也將徹底失去控制,那么明日太醫(yī)便只能告訴皇上,您突發(fā)急癥陷入昏迷,且,無藥可醫(yī)。”</br> 溫筠給太后戴上鳳冠,又扶著她躺倒在床榻上。太后的面容呈現(xiàn)出一種完完全全的平靜與松弛,只余一雙眼睛,瞪得目眥欲裂,幾欲噴火。</br> “你……你好大的膽子……”</br> “我的問題很簡單:十一年前那天晚上,你們是怎樣在寧王面前殺死沅貴妃,并讓他篤信自己的母妃是自盡而亡的?”</br> “好啊……原來你是寧王的人……”太后費力道,“哀家……哀家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溫筠卻也不著急,反而起身從妝臺前拿來了一個妝盒。他在其中翻撿了一番,取出一枚螺黛來,慢條斯理地給太后畫起了眉毛。</br> “倘若我是寧王的人,太后此刻便不會有開口的機會。我對您與寧王之間的齟齬不感興趣,只想知道那天夜里發(fā)生了什么。我勸您別再拖延了,難道您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力正在喪失,說話也越發(fā)困難了嗎?再不開口,可要來不及了啊……”</br> 太后這才覺出眼前的影子也在逐漸變暗,漸漸和周遭融為一體。</br> 她嘶聲道:“哀家……不知道!那天夜里……哀家什么……什么也沒有做……誰知道她會……會在自己兒子面前……”</br> “她不會!”溫筠手下一頓,螺黛的最后一筆落在太后眉尾,拖出一條半寸長的痕跡,“是你們殺了她——現(xiàn)在我只想知道,你們是如何做到的。”</br> “不是……不是我……”太后察覺到自己發(fā)聲的力量也在一點點地流失,“我……沒有……”</br> 溫筠輕輕擦去那道黛色:“不是你……那么到底是誰?一刻鐘可要到了,太后。”</br> “我……我不知道……她……她是怎么……死的……”太后艱難地吐著字,似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急得紅了眼,“我……沒……讓人……殺她……我只……只是……”</br> 說完最后一個字,她原本勉強半睜的眼皮也垂了下去,徹底沒了聲息。</br> 溫筠垂下眼,靜靜地看著她死寂的面容,半晌,才打開一個裝了口脂的小金匣,用筆蘸了深紅的口脂,慢條斯理地涂抹在太后蒼白的嘴唇上。</br> “原本我想問出你們是如何害死阿沅的,這樣便可以如法炮制。”他一邊涂一邊道,“可惜你到底還是不認,那我就只好自由發(fā)揮了。”</br> 他終于為太后勾畫出了一個與平日無異的妝來,斜飛的眉尾,絳色的口脂,即便是沉睡著的樣子,也一如平日般盛氣凌人。</br> “此時此刻,太后還聽得見我說話,對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榻上一動不能動的女人,“但你無法出聲,無法動彈,甚至已經(jīng)沒有了感覺。就算我現(xiàn)在正在你的左手腕上劃開一道半寸深的口子,你也感覺不到痛吧?”</br> 太后的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淚。</br> “這和阿沅的死法一模一樣呢。”溫筠低喃道,“她的血流出來,也像太后這般溫熱么?可她那時候一定很痛吧。我聽說,那日她的血染紅了整張床榻……可惜太后已經(jīng)是目不能視,口不能言了,不然我倒真想聽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去,究竟是什么感覺——”</br> 殿外忽然響起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br> 溫筠快步行至門邊,見來人是這西林苑里侍奉的宮人,方才打開房門:“什么事?太后已經(jīng)歇息了。”</br> 那宮人忙小聲道:“溫公公,寧王那里派了人過來,說要請公公走一趟。”</br> 溫筠心里暗道一聲“多事”,面上卻十分平靜:“寧王找我做什么?”</br> “許是為了昭鸞公主的案子?”那宮人猜測,“過來的侍衛(wèi)只說了一句,王爺請您過去一探真相。”</br> “知道了。”溫筠抬步向外走去。</br> 沒走出幾步,他又回頭道:“太后覺輕,不喜人打擾。你們只許在殿外候著,若非太后傳喚,不得入內(nèi)。”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