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解惑
許是因為已經(jīng)睡過了一覺,阮秋色此刻并沒有多少困意。</br> 天光將明未明,將窗戶紙暈染成朦朦朧朧的暗青色。四下里寂靜無聲,隔上許久才會傳來一聲鳥鳴,像投落池塘的石子,沒一會兒便無聲無息地沉了下去。</br> 那只紅封就放在阮秋色枕邊,薄薄的,一偏頭便能看到。</br> 她靜靜地端詳了許久,又轉(zhuǎn)過身子,去看枕邊安睡的人。</br> 衛(wèi)珩正枕著手臂,背對著她躺著,也不知道睡著了沒有。</br> 阮秋色安分不過半刻,終于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戳了戳。</br> 見對方?jīng)]有反應(yīng),她便放心地往前挪了挪,將自己的側(cè)臉貼了過去。</br> “不是說了別招本王?”</br> 男人涼涼的聲線透過后背緊繃的肌理傳了過來。</br> 阮秋色吃了一驚:“王爺怎么還沒睡?”</br> 衛(wèi)珩淡淡地哼了一聲。</br> 新婚燕爾,佳人在側(cè),哪個正常男人能睡得著?</br> 然而這話他是不會說的,于是便只擰過身,皺著眉頭去瞧阮秋色:“你又為什么不睡?”</br> 明明平日里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br> “我睡不著。”阮秋色的眼睛在朦朧的晨光里顯得很亮,期期艾艾地瞧著他,“王爺,你掐我一下好不好?”</br> 衛(wèi)珩狐疑地看她一眼:“又打什么鬼主意?”</br> “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呢……”阮秋色抿了抿唇,有些忸怩,又藏不住歡喜,“我竟然也是有夫君的人了?”</br> 瞥見衛(wèi)珩瞧傻子一般的目光,她面上一紅,小聲解釋道:“王爺別笑我呀。我朝女子十五六歲便要成婚的,我已經(jīng)十九了——京中人人都說我嫁不出去的。”</br> 雖然自小在阮清池的灌輸下,她并不覺得成婚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至少和自由自在地繪畫比起來遠(yuǎn)遠(yuǎn)不是——所以她也并不為那些流言蜚語感到傷懷。</br> 但當(dāng)真是沒想到在這個年紀(jì),還能嫁給自己這般喜歡的人。</br> 怎么想都覺得……幸運(yùn)到有些不真實呢。</br> 看著阮秋色欣喜中又帶著些自嘲的神色,衛(wèi)珩忽然覺得心疼。</br> 他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小姑娘有多特別,然而她的“特別”落在旁人眼中,怕是只能用“怪異”去解釋。</br> 所以她到底是如何長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能對旁人口中的“阮家女離經(jīng)叛道,丟盡父親顏面”一笑置之,又能在積毀銷骨的悠悠眾口之下坦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比誰都清楚,要過與常人不同的人生,其實是很辛苦的。</br> 可她的性子明明那么柔軟,也那么乖。</br> “王爺在想什么?”</br> 見衛(wèi)珩許久沒有應(yīng)答,只深深地凝視著自己,阮秋色忍不住出聲問道。</br> “本王在想……”衛(wèi)珩沉吟片刻,忽然促狹一笑,“原來阮阿秋快二十了,難怪沒人敢娶。”</br> “你嫌我老?”阮秋色瞪圓了眼睛,對他的落井下石感到難以置信,“王爺年紀(jì)也不小了,我若是年紀(jì)大了,你不也是老男人?”</br> “嗯。”衛(wèi)珩眉目溫煦,抬手捏了捏她的面頰,“所以咱們倆是天生一對,你這輩子只能嫁給本王。”</br> 阮秋色被這突如其來的轉(zhuǎn)折晃了晃神,一直竟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愣愣地看了衛(wèi)珩半晌,才后知后覺地害羞起來:“王爺怎么說個情話也要先抑后揚(yáng)的……”</br> “比不得你牙尖嘴利。”衛(wèi)珩攬她入懷,“說本王是老男人,嗯?”</br> “那什么……”阮秋色將微微有些發(fā)燙的小臉埋向衛(wèi)珩胸口,小聲狡辯,“我是在夸你來著。聽說最近京中的小姐們最愛看豪門老男人的話本子了……”</br> 衛(wèi)珩只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垂眼看她。</br> 見他半點(diǎn)也不相信自己的鬼扯,阮秋色索性破罐破摔地耍起了賴:“反正人都會老的嘛。王爺是老男人,我也是老姑娘,咱們誰也不嫌棄誰……”</br> “胡說。”衛(wèi)珩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我的阮阿秋永遠(yuǎn)也不會老。”</br> 阮秋色覺得自己的臉更熱了些。她仰起頭去看衛(wèi)珩,目光里含著幾分羞澀,又帶著幾分新奇:“做了夫君的人,嘴巴也會變甜嗎?”</br> 她不知道自己下意識的發(fā)問落在男人耳中有多曖昧,一如她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含羞帶怯的目光是怎樣天然的撩撥。</br> “把眼睛閉上,”衛(wèi)珩忽然硬下了聲音,“睡覺。”</br>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還是如他所言,乖乖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噗嗤笑了一聲:“原來王爺也會害羞的呀。”</br> “那倒沒有。”衛(wèi)珩聲線微啞,沉沉地落在她耳畔,“只是你再這樣看著本王,那句‘王爺大病初愈,不宜過分操勞’,便很沒有說服力了。”</br> ***</br> 阮秋色果然又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br> 枕邊已是空空如也——問過門口的侍從,才知道衛(wèi)珩只睡了二三時辰,便讓時青陪著在王府中散起了步。</br> “散步?”阮秋色微訝,“大早上的,散什么步?”</br> “王爺說是要強(qiáng)身健體,”那侍從老老實實地回道,“以備不時之需。”</br> 阮秋色莫名地想要捂臉。</br> 她拔腿便想溜,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昨日來的哪位姓吳的醫(yī)生呢?”</br> “安排在西苑客房住下了。”那侍從答道。</br> 與其說是安排,不如說成“強(qiáng)迫”更為貼切。衛(wèi)珩沒有發(fā)話,知曉了他秘密的吳酩自然不能離開寧王府——不過時青也沒有怠慢,安排他住了寧王府中最為寬敞富麗的一間客房。</br> 阮秋色進(jìn)門時,吳酩正舉著一只酒盞,滿臉陶醉地細(xì)品。一見到她,他趕忙將那酒盞藏到了身后,可還是被桌上貼著老林家徽標(biāo)的酒盅出賣了——正是昨日阮秋色備來討他歡心,卻被他嚴(yán)詞拒絕的桃花酒。</br> “看什么看?”吳酩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板起臉道,“病人已醒,我小酌兩杯怎么了?”</br> “我也沒說什么呀。”阮秋色心照不宣地眨眨眼,又肅正了臉色,認(rèn)認(rèn)真真地躬身向吳酩行了個禮,“昨日王爺對先生多有冒犯,我替他向您賠個不是。這次還要多謝先生醫(yī)好了我們王爺……”</br> “謝什么謝,”吳酩翻了個白眼道,“你可別高興得太早。寧王的驚懼癥啊,離醫(yī)好還遠(yuǎn)著呢。”</br> 這便與他昨日撂下的那句“可惜”對上了,阮秋色也不驚訝,只是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是因為我昨日貿(mào)然叫醒了王爺嗎?”</br> 吳酩不說是,也不說否,只從鼻腔里哼出一聲:“早跟你說了,要治好寧王的心疾,便要讓他直面內(nèi)心的痛苦——你舍不得看他吃這個苦,他的病怎么能好?”</br> “我不是舍不得……”阮秋色吶吶道,“只是昨日王爺難受成那樣,我怕他身體受不住……”</br> “這不就是舍不得?”吳酩橫她一眼,“我說的痛苦對寧王來說定然是難以承受的,否則他怎么會患上驚懼癥?他閑的慌嗎?”</br> 阮秋色覺得自己仿若一個溺愛孩子的無知母親,正接受著書塾先生的嚴(yán)厲訓(xùn)誡。</br> “可是……王爺昨日在夢魘里,不也見到貴妃的尸身了么?”她有些心虛地辯解道,“這還不夠痛苦嗎?”</br> “讓他痛苦的不是尸體。”吳酩想也不想地答道,“不是尸體本身。”</br> “哎?”阮秋色聽得一腦門子糊涂,“不是尸體,那還能是什么?”</br> “你仔細(xì)想想昨日的情形。”吳酩道,“寧王在夢魘中剛見到貴妃的尸身時,還有余力回答我的問題——他甚至可以去抱那尸體。而真正讓他無法面對,無力承受,甚至回憶不起來的……”</br> “是原因!”阮秋色恍然大悟,“是他不能松開手的原因?”</br> “對嘍。”吳酩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倘若我想的沒錯,寧王痛苦的癥結(jié)就在此處。除非他想起了那個原因,并且能夠面對,他的心疾才能好起來。”</br> 阮秋色聽著聽著又糊涂起來:“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得懂,可是……為什么王爺會想不起來呢?”</br> 她只聽說過人撞壞了腦袋便會失憶,可衛(wèi)珩的情況顯然不是那么簡單。</br> “人遇上自身無法承受的痛苦,便將記憶封存起來,這是很常見的事。”吳酩平靜道,“有時候封上一層還不夠,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難解得很。尤其是像你們王爺這般心智過人的,非得有一個合情合理的情由,才能騙過自己——所以他一見到尸體便會驚懼昏厥過去,是為了避免自己回想起識海深處最難承受的痛苦——這對他而言不失為一種保護(hù)。”</br> 阮秋色覺得自己隱隱抓住了什么。</br> “恐懼是保護(hù)……”她喃喃地重復(fù),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道,“這就是傅大人說過的“心結(jié)”吧?就是那個……將人的念頭像繩結(jié)一般,擰成疙瘩的東西?”</br> 她一時半會兒也只想起個大概,只記得傅宏說過,人若是有了不愿面對的念頭,便可能將它掩埋起來,有時還會加以曲解,最終便成了心結(jié),才會引發(fā)諸多心疾。</br> “你還知道這個?”吳酩詫異地看她一眼,目光中隱隱含著幾分贊許,“沒錯,心結(jié)是家?guī)煹恼f法,同我方才說的是一個意思。”</br> 他此時的語氣稱得上溫和,全然不似方才一般咄咄逼人。阮秋色不禁睜大了眼睛感慨道:“聽您將心疾條分縷析,倒像是跟王爺破案似的,所有的念頭癥結(jié)都可以拆解,而且關(guān)鍵都在于常人容易忽略的細(xì)節(jié)之處,實在是太神奇了。”</br> 她話里滿是崇拜,聽得吳酩也忍不住捋了捋胡須,嘴角亦是有了些弧度。可還沒等那弧度發(fā)展成一個貨真價值的笑容,他便意識到什么似的,又將臉板了起來。</br> “問題問完了?”他向著阮秋色揮揮手,“問完了趕緊走,別來擾我清凈。”</br> 阮秋色一臉無辜,不明白自己哪里又招惹了這位神醫(yī),只好吶吶地躬身行了個禮,便轉(zhuǎn)身退出門。</br> “等等。”吳酩卻又叫住了她。</br> 阮秋色回過身,見吳酩皺著眉頭,神情似有些糾結(jié)。察覺到她的視線,吳酩立刻繃起了嘴角,狀若無意地問道:“聽說你與寧王快要成婚了?”</br> 阮秋色冷不防他問起這個,一想起昨夜的婚書,面頰頓時飛起了兩團(tuán)紅暈:“是呢。約莫……再過一兩個月,便要舉辦婚儀了。”</br> “唔。”吳酩摸著下巴,頗不認(rèn)同地看了她半晌,才擠出一句,“你這眼光著實不太行……那寧王可不是個體貼的性子。”</br> “怎么不是?王爺面冷心熱,對我好得不得了。”阮秋色連連擺手,替自己的郎君開脫,“再說了,他長得那么好看……”</br> 吳酩很不屑地從鼻孔里哼出一句:“好看能當(dāng)飯吃?”</br> “好看是不能當(dāng)飯吃。”阮秋色雙手捧著臉,朝他擠擠眼睛,“可是對著好看的臉,可以多吃兩碗飯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