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八十章
瓊花閣內(nèi)有一暖閣,柳朝明閉目半臥于榻上,任醫(yī)正為他包扎傷口。</br> 宮前殿那名內(nèi)侍給他的藥是在開宴前吃的,方才只是有些不適,眼下大約因為受了傷,藥力終于發(fā)散開來,五臟六腑如受烈火焚燒,灼痛之感幾欲奪魄。</br> 等醫(yī)正包扎好傷口,診完脈,柳朝明的額間已滲出細細密密的汗。</br> 蘇晉看他這副模樣,不由擔憂地問:“方大人,柳大人這病癥可還要緊?”</br> 方醫(yī)正眉頭緊鎖:“柳大人這是風寒侵骨之癥。按說尋常的風寒,不會如此來勢洶洶,老夫猜測,這應當是由于受傷所致,傷雖不重,奈何失血有傷本體,又或因連日操勞,這才徹底引發(fā)體內(nèi)病氣,是故脈象沉而無力,乃重癥之兆。”</br> 蘇晉聽了這話,竟一時說不出話來。</br> 方才沈奚離開后,她又以親故去世為由,拒絕了幾位來求親的臣工,還是舒聞嵐這個病秧子過來提點了一句,說柳朝明的臉色似乎不大好。</br> 蘇晉舉目望去,只見柳朝明正自一處喧嘩的人群中慢慢走出,臉色豈止是不大好,已可稱作慘白無色了。</br> 她走過去方問了沒兩句話,則見一個內(nèi)侍低垂著頭過來斟酒。</br> 蘇晉回京后,去過一次三王府,朱稽佑府上的十二名持劍公子她是見過的。這名斟酒內(nèi)侍唇紅齒白,她瞧著眼熟,心中疑慮竇生,已是要拉著柳朝明退避,誰知杯酒之下寒光一閃,柳朝明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掩于身后,當胸便中了內(nèi)侍刺來的一刀。</br> 傷口不深,內(nèi)侍手中的短刀當下便被眼明手快的錦衣衛(wèi)同知韋姜挑飛了。</br> 可左都御史在年關宴上遇刺,這筵席怎還叫人吃得下去?且有不少去過三王府的朝臣業(yè)已認出這名行刺的內(nèi)侍正是那十二名持劍公子之一,都猜測朱稽佑記恨蘇晉,是故派人刺殺她,奈何左都御史為她擋了這一刀。</br> 朱憫達過來命人將行刺之人收押后,便將筵席散了。</br> 直至此時,蘇晉的心仍是懸著的,胸中雖有自責與內(nèi)疚交織,偏生還長在了滿腹的疑云叢叢中,千思萬慮自眸中滲出,化作一眉頭的蕭索。</br> 方醫(yī)正見她如此,還以為她只是因為心憂柳朝明所致,勸道:“蘇大人不必愁慮,柳大人此病雖看著兇險,但于性命無礙,老夫這就去為大人開一劑調(diào)理風寒的藥方,再佐以止血化瘀的藥湯服下,只要將養(yǎng)足月,必可痊愈。”</br> 蘇晉道:“有勞方大人了。”</br> 方醫(yī)正收拾完藥箱,還未退到門口,便見沈奚帶著一身寒氣徑自闖入暖閣之中,對著屋內(nèi)一干忙里忙外的內(nèi)侍道:“都滾出去。”</br> 內(nèi)侍們見他目色森冷,不敢有違,無聲地退出閣外。</br> 沈奚又對蘇晉道:“蘇時雨,你也出去,我有話要問柳昀。”又添了句,“你若不放心,可以在外間守著。”</br> 柳朝明其實并未睡去,聽到動靜,微睜開眼沒甚氣力地說了句:“我沒事,你出去吧。”</br> 暖閣里燒著炭火,在這寂無聲的雪夜嗶啵作響。</br> 沈奚看著柳朝明一臉疲態(tài)仿佛當真病入膏肓的樣子,冷笑一聲:“怎么,這就開始稱病了?”他負著手來回走了兩步,頓下來問,“朱家老九,朱裕堂,是不是你的人?”</br> 柳朝明聽了這話,片刻,才緩緩答了句:“沈大人說笑了,九殿下貴為皇子,怎可能是我的人?”</br> 沈奚凜冽的眉間有將起的風暴,語氣冷寒得要結(jié)冰:“難道不是你命朱裕堂將朱稽佑引去對岸女眷處,這頭安排刺客故意自傷?反正朱稽佑不在場,事后問責,他也是百口莫辯。”</br> 柳朝明看他一眼,待瞧清他的模樣,忽然笑了一聲:“哦,沈侍郎這是著急了?”他一頓,“你想知道甚么?”</br> 沈奚三步并作兩步來到榻前,一把揪起柳朝明的衣領:“我昨日看你還好好的,今日怎可能病成這樣?你從來運籌帷幄,若真有刺客,你難道不是早在百步之遙已全身而退?利用朱稽佑這一顆廢棋,不惜借刺殺蘇時雨的名義布局自傷,費盡心機想要置身事外,為甚么?”</br> 柳朝明原是坐臥于榻上的,被沈奚揪起衣領,體內(nèi)的灼痛之感在這一震蕩間翻江倒海,他還未說話,便自胸腔里震出一陣劇烈的咳嗽。</br> 被衾自他肩頭滑落,沈奚眸光一垂,只見柳朝明已包扎好的傷口又滲出血來,浸濕小半塊衣衫。</br> 他微愣了愣,心頭更是怒火中燒,揪在柳昀領口的手往回一搡,任他倒回在榻上。</br> 柳朝明卻徹底笑出聲來了,劇烈的咳嗽令他的臉上浮起一抹病態(tài)的潮紅,眼底盡是譏誚:“朱稽佑惡事做盡,死有余辜,我拿他布局,不過提前送他上路。怎么,沈侍郎是何時學會了慈悲為懷,連一顆棄子的性命都要過問?”</br> 沈奚知他在顧左右而言他,正要發(fā)作,外頭忽有人叩門三聲,須臾,有一內(nèi)侍怯聲道:“沈大人,小的奉太醫(yī)院方大人之命,為柳大人送熬好的湯藥,大人說了,柳大人的病情耽擱不得。”</br> 沈奚沒答這話,那內(nèi)侍便當作是默許,推門而入,一邊將藥湯放在暖閣當中的六角桌上,一邊微微側(cè)目往臥榻處看了一眼。</br> 柳朝明大半發(fā)絲已自髻中滑落,映著潮紅的頰,蒼白的唇,冷玉般的眉眼竟如畫中妖一樣攝人心魄。</br> 他歪歪斜斜臥倒于榻上,胸前的衣衫又滲出血漬,人卻是在笑。</br> 那是一種無悲無喜的笑,仿佛這世間的七情六欲都溶成了他眸中譏色。</br> 內(nèi)侍一時看傻了眼,直到沈奚一句:“還不快滾?”他才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br> 沈奚走到六角桌前,端起藥碗聞了聞,冷笑出聲:“還真是治病救人的良藥,給你用真是可惜了,”又道,“說吧,你大費周章置身事外,到底想要做甚么?”</br> 柳朝明喘息著嘲弄道:“沈青樾你是急糊涂了嗎?若你我異地處之,今日之局,置身事外的豈知不是你?”</br> 他又笑起來:“自然,你這么著急也情有可原,你是萬事留一線,自以為能換得狡兔三窟全身而退。直至今日避無可避,這才想回頭擺弄棋局?晚了,你仔細看看手中黑白,是不是早已被人顛覆了?”</br> 沈奚目色一滯,片刻,他垂下眼簾,眸中覆上一層霜雪,輕聲道:“夠了,不必說了。”</br> 柳朝明卻沒理他,續(xù)道:“其實我都知道,你為何要凡事留條后路,因為在你心底,朱憫達并非這個皇位最好的繼承人,他剛愎自用,護犢護短,把自家江山看得比天下萬民更重,他與朱景元太像了,雖也許會勵精圖治,但苛政,酷刑,屠戮,勢必不會比景元年間更少。</br> “你在心底無時不盼著能有一個明君治世,能破舊立新,令民生富饒,可你又受時局所迫,因家人緣故,不得不輔佐于朱憫達。你困于本心,兩難之下進退維谷,只能在你狹小的天地中輾轉(zhuǎn)騰挪,盼著能憑你的無雙智計,能破山穿海,挖出一條的明路來。”</br> 他別過臉看著沈奚,一字一句輕聲道:“破山穿海勢必鮮血淋漓,是你不夠心狠才——”</br> 不等柳朝明說完,只聞“轟”的一聲,沈奚抬手將六角桌掀翻在地,上頭的湯藥,青花瓷瓶,筆墨與鎮(zhèn)紙全都跌落在地。</br> 巨大的聲響令整座樓闕仿佛都顫了一顫,與之同時,暖閣的門被推開,蘇晉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地狼藉,又看向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對身后的醫(yī)正道:“快去為柳大人看傷。”</br> “都給本官站著不許動!”不等方醫(yī)正進屋,沈青樾怒喝道。</br> 他轉(zhuǎn)頭盯著蘇晉,指著柳朝明寒聲道:“蘇時雨你看好了,你真以為這個人幫你擋了一刀?你以為他當真是病了嗎?豈知他不是在自己身上動了甚么手腳!”</br> 沈奚眸中的霜雪結(jié)成堅冰,對跪了一地的下人說:“都滾出去,沒有本官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br> 然后他負手清清冷冷地看著柳朝明:“本官倒要看看,左都御史這病是真的假的,說不定就這么放著不管,再過一時半刻自己就好了呢?”</br> 正這時,退出屋外的下人忽然喊了一聲:“十三殿下。”</br> 朱南羨走進暖閣,看到屋中的場景,皺了下眉,當即吩咐道:“方醫(yī)正,你去給柳大人的傷口換藥。”</br> 方醫(yī)正稱是,正要上前,不妨沈奚又冷冰冰道了句:“站住。”</br> 方醫(yī)正腳步一頓,又眼巴巴地回望朱南羨。</br> 朱南羨道:“只管過去,不必理他。”</br> 然后他上前兩步,一把拽住沈奚的胳膊,壓低聲音道:“跟我出去。”</br> 沈奚的聲音寒意不減:“滾。”</br> 朱南羨道:“你忘了那年你和三姐被人追殺后,你承諾過甚么嗎?”</br> 沈奚聽了這話,神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茫然,片刻,他低垂著眸子,從朱南羨手里扯回胳膊,繞開他抬步走了出去。</br> 朱南羨這才看向蘇晉,微微一頓才道:“柳大人這里交給你,我就守在瓊花閣,若有事,盡管命人來尋我。”</br> 蘇晉等醫(yī)正為柳朝明重新包扎好傷口,片刻,新熬的藥也煎好了。</br> 送藥的內(nèi)侍將湯碗擱下,正要上前去伺候柳朝明吃藥,便聽蘇晉道:“你退下,這里交給本官。”</br> 她知道柳朝明最不喜生人,剛要親自將他扶起,誰知手一碰到他的肩頭,他驀地一顫,有些愕然地睜開眼,頓了一下才問:“你做甚么?”</br> 蘇晉想起他說的“男女授受不親”,自己曾經(jīng)雖也這么照顧過晁清與周萍,但柳朝明畢竟知道她是女子。</br> 蘇晉解釋道:“我知道大人不習慣有生人伺候,只是想扶您起來吃藥罷了。”</br> 柳朝明眼中像是蓄滿秋日深濃的霧氣,片刻,他垂眸道:“我自己來。”</br> 蘇晉在他身后支了個軟枕,他一只手撐著坐起身來。</br> 冬日的藥涼得快,也就這么一會兒功夫,已不燙手了,柳朝明自蘇晉手里將藥接過,仿佛絲毫不覺得苦,仰頭一飲而盡。</br> 然后他就坐在那里,不再躺下,也不再說話了。</br> 蘇晉也不知當說甚么才好,她將藥碗擱置一旁,蹲下身,去收拾方才內(nèi)侍未來得及清理的筆墨。</br> 屋中炭盆燒得噗噗作響,柳朝明沉默許久,側(cè)目去看她映著火色的側(cè)臉,清致的眉間蒼莽蕭索,他方才就注意到了。他輕聲問:“你是不是也不信我?”</br> 蘇晉拾起筆紙的手微微一頓:“我知道大人想置身事外。”</br> 然后她沉默一下,又說:“但我相信大人不會故意傷我。”</br> 柳朝明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笑意很快消失:“不怕我騙你?”</br> 蘇晉站起身,將筆紙放于桌上,拿鎮(zhèn)紙壓好,紙上不知誰的筆跡疏狂潦草,寫著一行“深恩負盡,死生師友”,蘇晉背對著柳朝明,良久,才靜靜道:“大人對時雨而言是家人。”</br> 所以她便是懷疑,也要相信。</br> 柳朝明掩于被衾內(nèi)的手驀然收緊青筋曝露。</br> 他別過臉不再看她:“你走吧,我累了。”</br> 蘇晉低低“嗯”了一聲。</br> 等她行至門口,卻聽柳朝明又道:“你跟東宮走得太近,這不好。”</br> 蘇晉沒有回答。</br> 她想她明白柳朝明的意思,藩王割據(jù),形勢危急,而今景元帝病重傳位在即,倘若當真出事,東宮乃眾矢之的。</br> 可是凡人都是血肉之軀,總免不了被束縛于心的感情,被深埋的**驅(qū)使著,走上一道茫茫前程,在不及反應時,已前行得很遠,再無回頭路。</br> 蘇晉只道:“我已命人安排安然進宮來照顧大人。”</br> 言下之意,她明日還是會去冬獵。</br> 任何事,她都不會置身事外。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