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十章
殿上的氣氛略有緩和。</br> 朱憫達這才道:“沒規(guī)矩了是嗎?父皇尚在臥榻之上,你們就要同室操戈?”</br> 然后他看了看殿中劍拔弩張的府軍衛(wèi)與金吾衛(wèi),微微蹙眉,喚了一聲:“十三。”</br> 朱南羨默了一默,面容沉靜地一抬手,金吾衛(wèi)齊齊向他一拜,無聲地退了出去。</br> 朱憫達又道:“府軍衛(wèi)。”</br> 數(shù)名兵衛(wèi)單膝跪地,隨即亦撤出殿外。</br> 宮前殿又回到方才的平靜,然而在這平靜之下,似乎有甚么東西不一樣了。</br> 朱憫達不是信不過朱南羨,可眼下諸皇子皆在,罪證直指十三,他若存心袒護,對十三的嫌疑置之不理,此事勢必會捅到父皇跟前,到那時更難以收場。</br> 朱憫達對柳朝明三人道:“三位大人平身。”然后又問朱南羨:“十三,你在軒轅臺見的人是誰?”</br> 朱南羨垂眸不言,蘇晉往前一步揖道:“稟太子殿下,是微臣。”</br> 此言出,朱覓蕭頓時“呵”地笑了一聲:“方才還說十三皇兄與蘇御史走得近,怎么,眼下又叫人抓個現(xiàn)行?”他看向皇貴妃,揖了揖,“母妃,您該好好問問十三哥那方刻了‘雨’字的玉佩究竟是給誰的了,省得錯點了鴛鴦譜。”</br> 朱憫達冷著眸子看朱十四一眼,待他住嘴后又問:“十三,既已近晚,你在軒轅臺見蘇御史所為何事?”</br> 是蘇晉要還他九龍匕,而自己不收。</br> 朱南羨張了張口剛要答,可倏忽間又緘默不言。</br> 如果方才無人提玉佩這一茬,他大可以謊稱這九龍匕是自己借給蘇晉,她前來歸還。</br> 可是,那一方刻著“雨”字的玉佩已讓眾人對自己與蘇晉的關(guān)系生疑。</br> 倘若實話實說,蘇晉是可以為他作證,稱他在軒轅臺時未曾見過朱麟,但自己以九龍匕相贈的事曝于人前,豈非坐實他對蘇晉的情誼?這樣一來,蘇晉作證,他們會信嗎?</br> 非但不會,且還會將她置于險境。</br> 見朱南羨沉默不言,朱覓蕭又笑一聲:“怎么,十三皇兄果真給麟兒遞了毒食,做賊心虛了?”</br> 朱憫達雙眼微闔,轉(zhuǎn)而看向蘇晉:“你說。”</br> 今夜之局周密萬全,暗伏重重,勝過昔日馬府之局百倍。</br> 蘇晉知道自己便是實話實說,那些居心叵測之人未必會信,可她若不為朱南羨作證,不為他贏取些許時間,那么便是有人有心相救,怕也沒功夫想轍了。</br> 為今之計,又是個拖字訣。</br> 蘇晉思及此,正欲編排個由頭跪地請罪,朱南羨搶先一步道:“本王見蘇御史,不過是想問些南昌府外計事宜。”</br> 外計乃三年一次的外官考核制度,由吏部負責,都察院復核。</br> 曾友諒失笑道:“南昌府外計結(jié)果,臣早已呈給十三殿下過目了,殿下便是有疑慮,不來問我吏部,怎么反倒問起蘇御史了?”</br> 朱南羨淡淡道:“都察院復核外計結(jié)果,本王想問蘇御史,不行嗎?”</br> 朱沢微笑道:“自然是行的,之前本王想問鳳陽府外計事宜,也是跟都察院打聽的。”他說著,忽然“嘖”了一聲:“不過本王記得,都察院復核外計的只有柳大人與趙大人吧?蘇御史不是在忙登聞鼓的案子么,十三你怎么找他問?”</br> 三王朱稽佑咂咂嘴道:“這有甚么好疑惑的,外計就是個借口,他心中有鬼唄。”</br> 十王朱弈珩溫聲道:“本王似乎記得,這宮前殿的管事牌子說,璃美人的尸體,正是十三找到的?”</br> 角落里的張公公聽了這話,連忙挪到殿中誠惶誠恐地拜下:“是,十三殿下疑小殿下犯病是受驚所致,與蘇御史一起四下探過后,便找到了璃美人的尸體。”</br> 朱覓蕭笑了一聲:“原來還是合謀啊。”他大而化之地朝殿上一拜,譏誚道:“大皇兄,您還瞧不明白,跟在您身邊長大的十三哥翅膀硬了,眼下正賊喊捉賊呢。”</br> 這時,蘇晉道:“諸位殿下有所不知,十三殿下回京后,早與微臣提過對外計審核結(jié)果存疑,微臣亦是都察院御史,有權(quán)翻開外計復核結(jié)果,幫殿下查上一查,這也沒甚么。”</br> 早在發(fā)現(xiàn)璃美人尸體時,蘇晉已覺今夜之事頗有蹊蹺,彼時她便已外計為借口,將朱南羨喚至一旁道出心中疑慮。以她萬無一失的性格,回都察院后,自然會命人跟趙衍討了南昌府外計名錄看過。</br> 蘇晉眼下打算將這拖字訣施行到底了,跟上首的朱憫達一揖,徑自道:“南昌府知府于萍,守清才長政勤年壯,列一等;南昌府布政使章磊,守勤政勤才平,然力不及年邁患疾,列三等;南昌府府丞……”</br> 她慣來過目不忘,這一番三十多名官員查核結(jié)果背下來,竟無一處不對。</br> 朱憫達看向曾友諒,不咸不淡道:“曾尚書,蘇御史所言可有誤?”</br> 曾友諒畢恭畢敬地對朱憫達一拜:“回殿下,蘇御史博聞強記,在下佩服。”</br> 朱憫達道:“好,蘇晉,你當時既然與十三在一處,那本宮問你,你可曾見過朱麟,可曾見十三遞與麟兒吃食?”</br> 蘇晉思索一陣,剛欲答,忽聞沈奚“啊”了一聲,然后他走前兩步,嘻嘻一笑喚了聲:“姐夫。”但見朱憫達眸色冷厲,沈奚頓了頓,又有模有樣地拜下道:“太子殿下,臣忽然想到一樁事,想要問一問太醫(yī)院的李掌院。”</br> 朱憫達準允道:“問吧。”</br> 沈奚折轉(zhuǎn)過身:“李掌院,你方才說你在小殿下的內(nèi)衫上找到酥餅殘渣,是甚么酥餅?”</br> 李掌院道:“是棗花餅。”</br> 沈奚又問:“你是只找到了殘渣,還是找到了整塊棗花餅?”</br> 李掌院道:“只有殘渣。”</br> 沈奚道:“那么依你看,倘若一整塊棗花餅吃下去,小殿下可還有命在?”</br> 李掌院目露驚惶之色:“這……夾竹桃粉乃劇毒之物,倘若皇太孫殿下整塊吃下,怕是早已……一命嗚呼了。”</br> 沈奚合手對朱憫達一揖,振振有辭道:“太子殿下,臣與十三殿下一起長大,深知他為人坦蕩,從無害人之心,臣不信他會加害小殿下。而依李掌院所言,小殿下既未曾吃下整塊酥餅,那么容臣揣測,這余下的棗花餅,說不定仍在這宮前苑內(nèi),這塊棗花餅乃此案最緊要的證據(jù),臣請——”沈奚一頓,抬頭一笑,“搜宮!”</br> 這話說完,朱憫達還未答,朱覓蕭便譏嘲道:“揣測?說不定?沈大人既無實憑實據(jù)就請搜宮,動靜鬧得大了些吧?為了一塊不知所謂的棗花餅,難不成還要將宮前苑掀翻過來嗎?再者說,此事十三皇兄既然做了,那這棗花餅早不知被他藏去哪里了,哦,說不定就在他身上呢,沈大人既要請搜宮,不如先請搜身?”</br> “十四這話未免放肆,嫡皇子的身可是能隨意搜的?”四王朱昱深道。</br> “四哥所言甚是。”朱祁岳聞言,扶著腰間劍柄勾唇一笑,“怎么?老十四不愿讓沈大人搜宮,是怕被人找出蛛絲馬跡嗎?”</br> 這時,沈婧輕聲道:“殿下,臣妾信得過十三,請殿下準允青樾之言,命羽林衛(wèi)府軍衛(wèi)一起搜宮,還十三清白。”</br> 朱憫達聽她這么說,微一頷首道:“好。”然后看向沈奚,“青樾,就由你帶人去搜,本宮給你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后,你若找不出棗花餅,本宮便要治你擾亂視聽之罪!”</br> 沈奚合手一拜:“臣領(lǐng)命。”</br> 他退后兩步,折轉(zhuǎn)身往宮外走去,然而路過蘇晉身邊,沈奚腳步忽然一頓,莫名地用不高不低的聲音說道:“蘇御史,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本官早知你三番五次接近十三實屬心懷不軌。本官不管你有何目的,又是受何人指使,但本官有句話要告誡你,倘你今日膽敢故弄玄虛陷十三于不義,本官定要你好看!”</br> 蘇晉怔了怔。</br> 如此大義凌然?這么義正言辭?</br> 怎么聽怎么不像是他沈青樾說出來的話。</br> 然而殿上眾人聽了這番話,皆狐疑地看向蘇晉,一時之間竟鬧不明白她究竟是誰的手下。</br> 但無論是誰的,照沈奚方才的話聽來,應當不是跟東宮一路的了。</br> 就看有多少人肯信。</br> 蘇晉面色平靜地跟沈奚一揖:“沈大人放心,下官見到甚么,便是甚么,絕不構(gòu)陷于人。”</br> 沈奚退至殿門,再朝上首一拜,直起身時再看柳朝明一眼,徑自走了。</br> 朱憫達這才又道:“蘇御史,你現(xiàn)在可以說了,你與十三在軒轅臺時,可曾見過朱麟,可曾見十三遞與吃食?”</br> 蘇晉還未答話,皇貴妃便道:“此案再由太子來審,怕是不合適了罷?”她冷笑一聲,“太子妃枉顧事實真相,竭力保全十三,倘使太子問話,蘇御史又怎敢以實情告之?”</br> 十王朱弈珩道:“正是,此案若再由大皇兄審,蘇御史怕是見到甚么亦不敢宣之于口。”</br> 四王朱昱深淡淡道:“方才璃美人一案,左都御史殺伐果決,依本王看,此案亦可交由柳大人。”</br> 諸皇子互看一眼,齊齊看向朱憫達。</br> 朱憫達道:“柳大人,請吧。”</br> 柳朝明合手朝殿上揖過,看向蘇晉:“蘇御史,且將你所見所聞實話道來。”</br> 蘇晉垂眸而立,似是十分猶疑,片刻,她抿了抿唇像是下了甚么決心一般,忽然往殿上一跪,鄭重其事道:“回柳大人,小殿下來找十三殿下時,臣的確在場,確實見十三殿下喂給小殿下一塊棗花酥不假。”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