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四三章
覃照林與阿留本不愿丟下蘇晉一人,但他們跟了蘇晉年余,深知她說一不二的性情,只得走了。</br> 得到馮府,天已全暗了。</br> 馮府的門半敞著,外頭掛著白燈籠,一片縞素。</br> 府門前有個迎來送往的小廝,只見蘇晉一身淺青直裰,外罩牙白大氅,氣度不凡,迎上去見禮道:“公子可是我家老爺故舊?”</br> 蘇晉不置可否,只道:“在下聽聞馮老爺正為登聞鼓下自盡的曲知縣辦喪事?”</br> 小廝稱是,哈著腰將蘇晉往里面請。</br> 流水席就擺在前院,來吃席的都是些蹭閑飯的,臉上沒有半點(diǎn)郁色。</br> 但馮夢平戲做得很足,還請來一個草臺班子披麻戴孝地跪在前堂哭喪。堂當(dāng)中居然還停著一口棺材,曲知縣的尸體早被刑部抬走了,棺材里躺著的是找著知縣模樣糊的紙人。</br> 小廝將蘇晉往排頭一桌請。</br> 那一桌坐著的都是些有身份的客人,一旁有個十分富態(tài)的主人模樣,正抬手招待著一位公子。</br> 公子身形修長,身著月色披風(fēng),舉手投足間恣意瀟灑。</br> 蘇晉看了這背影,覺得十分眼熟。</br> 小廝對富態(tài)主人道:“老爺,您看可要將這二位公子安排在一處?”</br> 月色披風(fēng)回過頭來,目光與蘇晉對上,不由抬起眉梢。</br> 蘇晉也愣了愣。</br> 桃花眼下一顆淚痣,不是沈青樾又是誰。</br> 馮夢平看這二人像是舊識,不由揖道:“還未請教兩位貴客高就?”</br> 兩人微一沉默,同時答話。</br> “不才,區(qū)區(qū)都察院蘇御史扈從。”</br> “不敢,在下是戶部沈侍郎隨侍。”</br> 這話一出,蘇晉與沈奚同時無言地互看了一眼。面上雖沒甚么,心里都知道是壞事了。</br> 蘇晉想著馮夢平家做得是茶葉生意,沈奚一個戶部侍郎來此,想必是稅銀出了問題,正好謊稱與他一伙。</br> 沈奚亦作如是想,這喪事是為曲知縣辦的,都察院不是正查此事么。</br> 沒成想彼此都是來渾水摸魚的。</br> 馮夢平的臉色頃刻就變了,圓得如肉團(tuán)子的臉上一雙細(xì)眼瞇了瞇,忽然笑道:“既然當(dāng)真是貴人,在此處就席是馮某怠慢了,不如里面請。”說著,比了個“請”字。</br> 沈奚上下打量著他這副端莊圓潤的相邀之姿,忽然嘻嘻一笑道:“不必了,我家青天御史念及曲知縣或有冤屈,著區(qū)區(qū)來祭拜,不吃席。”</br> 說著,大搖大擺走到正堂前,合起手,胡亂對著棺材里躺著的紙人拜了三拜。</br> 蘇晉也對馮夢平一頷首,跟著沈奚拜過。</br> 兩人前腳后腳地出了府門,原本若無其事的面色倏然變得難以言說——當(dāng)年光祿寺少卿刺殺十三殿下,他二人在馬府外涂花臉唱戲潑了曾友諒一身臟水的默契哪去了?怎么年余不見,就互相拆起臺子?</br> 然而現(xiàn)在卻不是尋彼此晦氣的時候,看馮夢平方才的樣子,只怕已是打草驚蛇了。</br> 再晚一步,只怕這蛇就要鉆洞跑了。</br> 為今之計,只有先下手為強(qiáng)!</br> 暗夜里忽然傳來更鼓聲,就在鄰巷。</br> 沈奚看蘇晉一眼,也沒來得及解釋太多,只問:“你的官印呢?隨身帶著嗎?”</br> 蘇晉微一搖頭,但她知道沈奚此言的用意,回問道:“沈大人身上可有信物?”</br> 二人說話間已趕到鄰巷,一把攔下了更夫。</br> 沈奚自懷里取出折扇,放在更夫手里,言簡意賅道:“你去應(yīng)天府衙找府尹楊知畏,就說戶部沈侍郎命他立刻帶衙差來魚裊巷馮夢平府邸。”</br> 更夫聽了這話,人頓時傻了。</br> 戶部侍郎,這是幾品來著?</br> 他杵在原地呆了半晌,忽然腿一軟,登時就要跪下磕頭。</br> 蘇晉伸手一攔,斥道:“甚么時辰了還磕頭?”一頓,冷言道:“還不趕緊去,耽擱了大事,本官砍了你腦袋!”</br> 這話果然管用。</br> 更夫脖子一縮,往地上砸了個響頭,丟下更鼓撒丫子就跑了。</br> 沈奚與蘇晉這才折回身,疾步往馮府趕去,生怕晚一刻,馮夢平就跑了。</br> 二人一時間也來不及商量,蘇晉只問了句:“甚么罪名?”</br> 沈奚利落道:“隨便套一個。”</br> 蘇晉一點(diǎn)頭:“行。”</br> 回到馮府,馮夢平果然已將來吃席的人都請走了,小廝正要為府門上閂,不成想府門忽然“砰”的一聲被推開。</br> 沈奚與蘇晉一左一右負(fù)手站著,目色泠泠地看向府內(nèi)。</br> 他二人一時沒有說話,大氅自風(fēng)中向后翻飛,恍若月色在周身流轉(zhuǎn),平添三分威儀。</br> 一整院子的人都懵了。</br> 馮夢平目中閃過一絲惱色,走上前來合手揖了揖,分外和氣道:“二位不是——”</br> “馮夢平。”未等他把話說完,沈奚便冷聲打斷道:“本官接到密信,說你謊報稅糧,特來拿你回戶部審訊。”</br> 馮夢平默了默,仍是賠笑道:“閣下方才不是說是御史扈從嗎?怎么轉(zhuǎn)眼又成戶部的人了?”</br> 沈奚輕飄飄道:“本官說甚么你就信甚么?”</br> 說著,他慢條斯理地從袖囊里摸出一張紙,對著紙念道:“此信上說,你馮夢平除了茶葉生意,今年一年還接做了棉布絹布生意,合產(chǎn)五萬匹。”</br> 蘇晉站在一旁,想著怎么這么巧,沈青樾竟有密信,那為何不早拿出來?</br> 然而目光往他手里的信紙上一掃,居然是張銀票?</br> 沈奚說完,將“密信”往身后一背,繼續(xù)胡說八道:“棉布一匹折色(注1)一石糧,絹布一匹折色一石二斗,為何你報上來的只有四萬石糧?當(dāng)真是泉臺鼙鼓動,驚起老秦兵啊,怎么算都不對吧?”</br> 這一番胡謅,看似像說給馮夢平聽,其實是說給蘇晉聽的。</br> 蘇晉自然也聽明白了。</br> 重點(diǎn)有二,其一,他查出今年的稅糧似乎有問題,奈何沒有實證;其二,出問題的地方正是陜西道,否則他不會平白念一句“泉臺鼙鼓動,驚起老秦兵”(注2)。</br> 曲知縣正是陜西鹿河縣人,而沈奚的暗示,是不是說明曲知縣的死,或與陜西的稅糧有關(guān)?</br> 馮夢平聽了沈奚的話,冷靜下來:“一派胡言,你若真是戶部的人,當(dāng)知我馮家百年除了茶葉生意從不染指旁的生意。我看,你就是來鬧事的,來人——”</br> “本官看誰敢?”不等他下令,蘇晉斥道。</br> 然后她平靜地問道:“馮夢平,曲知縣進(jìn)京后,曾登門拜訪你,他都跟你說了甚么?”</br> 馮夢平臉上的肥肉顫了顫,似乎十分抵觸這個問題,剛要拒答,蘇晉又道:“怎么,你是不知道登聞鼓是我都察院的御史在守?曲知縣既然敲了登聞鼓,自然有御史前來查案,馮老爺不想這里答話,是盼著本官將你請到都察院么?”</br> 這話一出,馮夢平果然讓步道:“回御史大人,草民當(dāng)年考秀才,與曲知縣是同年,尚算個舊識,他來找草民不過閑話家常,沒說甚么。”</br> 曲知縣是撞死在登聞鼓下的,想必當(dāng)時已是報了必死的決心。</br> 一個決心赴死的人,又怎么會去找一個相交尋常的人閑話?</br> 蘇晉這一問實乃詐問,馮夢平只要說謊,就說明他八成是有問題的。</br> 若是一個普通茶葉商人,哪怕生意做得再大,怎會惹來戶部侍郎親自查問?又怎會跟一個上京告御狀的知縣扯上瓜葛?</br> 蘇晉盯著他,忽然笑了笑,沒頭沒腦又問了一句:“誰是你在衙門的牽頭人?”</br> 馮夢平一聽這話,目色忽然變得狠厲。</br> 眼前這兩人氣度不凡,要說當(dāng)真是扈從隨侍,他是不信的。</br> 他知道自己惹不起戶部侍郎與都察院,原本打算將二位菩薩送走,自己逃出京師避避風(fēng)頭,沒成想這兩人竟像是要咬死了他不放。</br> 眼下看來,得罪不起也要得罪了。</br> 馮夢平冷冷道:“把這二人捆了,扔到后院柴房去。”</br> 蘇晉聞言,自腰間抽出一把匕首,上刻九條游蟒,面目猙獰。</br> 她將匕首托于掌上,原想學(xué)沈奚,打諢話說這匕首乃御賜之物,哪里知馮夢平一見這匕首,眼里當(dāng)真露出畏懼之色。</br> 蘇晉愣了愣,不由移目又看了匕首一眼。</br> 馮夢平正要跪下,一旁有人忽然喚了一聲:“老爺。”</br> 來人是一個丫鬟,她怯怯看了蘇晉與沈奚一眼道:“老爺,夫人忽然腹痛難忍,您快去瞧瞧她罷。”</br> 正這時,府外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br> 是楊知畏帶著京師衙門的衙差到了。</br> 楊知畏一見沈奚,當(dāng)即拜下:“下官拜見沈大人。”</br> 沈奚微一頷首,側(cè)目看了眼馮夢平道:“把他給本官捆了,明日一早移交都察院。”</br> 楊知畏應(yīng)是,剛從地上爬起來,看到蘇晉手里的匕首,雙眼一直,膝頭發(fā)軟忍不住又要跪,卻被沈奚一手拎起來,笑嘻嘻吩咐道:“楊府尹捆人去罷,本官還有話私下跟蘇御史說。”</br> 等楊知畏諾諾退開,沈奚沖蘇晉揚(yáng)了揚(yáng)下頜:“這匕首,你知道來歷嗎?”</br> 蘇晉道:“這是十三殿下所贈。”然后她想了想問,“當(dāng)真是御賜之物?”</br> 沈奚一本正經(jīng)道:“是不是御賜的本官不知道,但這的確是朱十三珍愛之物。”他說著,忽然對蘇晉眨眼一笑,“因為從前他總跟我說,每回揣著這匕首去吃花酒,桃花運(yùn)都十分好。”</br> 作者有話要說:</br> 注1:古代收稅,如果收的不是糧食,而是棉布,錢,鈔,絲絹等,折成糧食算,就叫折色。</br> 注2:泉臺鼙鼓動,驚起老秦兵——出自《長安行》,長安即西安,所以蘇晉判定是陜西。</br> 吃完晚飯睡著了,更新晚了點(diǎn),讓大家久等了。</br> 今天先把沈小哥哥牽出來遛一遛,馬上遛柳哥和十三。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