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六章
孫印德的手下不肯透露將元喆阿婆的尸體拋于何處。</br> 蘇晉與周萍劉義褚在淮水邊尋了一整晚,只能無功而返。</br> 當夜,宮中來旨,著蘇晉于翌日廷議后,進宮作證光祿寺少卿設局刺殺十三殿下一案。</br> 蘇晉臨睡前將已有的線索又理了一次,除卻她當日跟沈奚一唱一和往吏部身上潑得臟水,晁清的失蹤,的確與七王手下的人脫不開干系,就看明日奉天殿上,媛兒姐的供詞能交代多少內情了。</br> 翌日天未亮,沈奚頂著一雙烏青的桃花眼往東宮走去。</br> 他跟柳朝明一樣,被勒停了早朝,如今算是半個富貴閑人,只可惜,已連著幾日睡不好。</br> 過了垂華門,還未進正殿,胳膊肘忽然被人從旁一拽。</br> 沈奚一個趔趄還未站穩(wěn),就看朱十七閃忽著雙眼,一臉擔憂地道:“青樾哥哥,我皇兄已在東華殿悶了近兩日,你能去瞧瞧他么?”</br> 沈奚心中不悅。</br> 十七是自小就跟著他與朱南羨廝混的,自己好歹也算他半個兄長。怎么朱十三的愁悶這小兔崽子就瞧得出,他沈青樾的愁悶他就瞧不出呢?</br> 沈奚捻開朱十七搭在自己胳膊肘的手,若無其事地道:“應該的,你皇兄的腦子經年不用打結得厲害,眼下能稍稍轉一轉,也是起死回生的功德一樁。”</br> 說著就要甩袖而去。</br> 朱十七追著他走了幾步,委屈道:“可是前日,皇兄本來都回王府了,聽說子言哥哥的刑期定了,知道你在為子言哥哥的事奔波,又進宮來說要跟父皇求情,這才被大皇兄攔下,禁足在東華殿的。”</br> 沈奚頓住步子,看了朱十七一眼,輕飄飄道:“東華殿是嗎?”</br> 天剛蒙蒙亮,朱南羨一身玄色勁衣,反手橫持一把長刀,刀鋒微轉,在曉色中劃出水一樣的光,他足尖輕點地面,整個人如凌空之鳥,將刀稍倒刺而下。</br> 一旁的兵器架上倒插著一排劍,都在這刀稍帶起的刃風中發(fā)出錚鳴。</br> 沈奚抄著手,倚在游廊看著,戲謔道:“喂,這一招叫甚么?平沙落雁?”</br> 朱南羨偏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刀柄在掌心轉了個滿月,又提著刀大開大合地縱劈而下。</br> 沈奚嘁了一聲。</br> 十七在一旁解釋道:“青樾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兄每日早上練武的時候都不理人的。”</br> 沈奚郁悶不堪。</br> 他是本著好心才跟十七過來瞧一眼朱十三,沒成想人好好地練武泄憤呢。</br> 頭腦簡單的人真好啊。</br> 沈青樾一不痛快就要拿人開涮,非得把人涮得比自己還不痛快他才能舒服。</br> 他抄著手在游廊走來走去,并指拈起兵器架子上一本《中庸》,道:“喂,你現(xiàn)在悔過了?開始進學了?你知不知道這本書我六歲就倒背如流了?”</br> 朱十七赧然道:“青樾哥哥,這本書是我念的。”</br> 沈奚將書扔回給他,坐下來翹著腳又對朱南羨道:“我以為你在府里悶了兩日,能有點長進,沒想到,還是在修莽夫之道?”</br> 朱南羨縱刀如流星,自刀鋒里看了他一眼。</br> 沈奚覺得朱十三真是油鹽不進,“哼”了一聲道:“你這么下去,下回被誰暗殺了都不知道。”</br> 朱南羨嘴角微微一彎,忽然伸刀在一旁的兵器架下勾過,再抬手往上一挑。</br> 數(shù)把長劍忽如劍雨一般撲簌簌朝沈奚飛撲而去,錯落不一地扎在他周遭的泥地上,甚至有一把就堪堪插落在他腳邊。</br> 劍雨中還有一道雪刃朝沈奚的面頰飛來,堪堪在擦到鼻尖的一瞬被一柄刀鞘微微擋開,刀鞘擦著刃身,在空中打了轉,斜斜滑下。</br> 削落沈奚右肩一縷發(fā)。</br> 沈青樾額間有一滴汗慢慢滑落。</br> 朱南羨收刀入鞘,回身揚眉,明亮的眼含帶笑意:“怎樣,被本王這么一嚇,你心情可好些了?”</br> 沈奚面無表情地抽出折扇搖了搖,吐出兩個字:“無聊。”</br> 朱南羨默了一默,將刀遞給候在一旁的十七,忽然道:“沈青樾,你還記不記得,幾年前,有人要殺你和你三姐,是我趕到救了你二人。”</br> 沈奚挑眉:“怎么,要討債?”</br> 朱南羨點頭道:“我知道你有辦法,你教我,我要怎么不納妃就能赴藩?”</br> 沈奚“嘖嘖”兩聲,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圖什么?為了蘇時雨?”</br> 朱南羨不置可否。</br> 沈奚抄著手道:“罷了,誰讓我欠你一個人情呢?那你聽好了,今日正是最好的時機——”</br> 待到辰時正刻,蘇晉已等在墀臺上候審了。</br> 今日的審訊不同于往常,事關皇子國體,都察院柳朝明,刑部沈拓,吏部曾友諒,光祿寺馬少卿等人已在奉天殿里頭面圣大半個時辰了。</br> 戶部沈奚姍姍來遲,半刻前才進去。</br> 俄頃,墀臺另一端又走來四人,正是太子朱憫達,七王朱沢微,十三王朱南羨,與十四王朱覓蕭。</br> 他們分別身著明黃,淺朱,深紫,竹青四種顏色的袍服。</br> 上有蒼天茫茫,下有宮閣長風,四人風姿威儀,仔細看去,卻各有各的不同。</br> 朱憫達不可一世,眉目端肅;朱沢微五官陰柔,眉間一點朱砂;朱南羨劍眉星眸,英姿勃發(fā);朱覓蕭白膚秀目,眼中卻帶有一絲輕慢。</br> 但到底是皇子龍孫,四人一同走來,氣度煌煌,仿佛這天地之間只能容得下他們一般。</br> 奉天殿殿前內侍與虎賁衛(wèi)侍衛(wèi)長同時高唱道:“跪——”</br> 一時間奉天殿延至墀臺,數(shù)百人齊齊跪地。</br> 四人來到殿前,一名內侍從殿內退出來道:“稟四位殿下,陛下還在問左都御史與沈尚書的話,請殿下們稍后片刻。”</br> 朱憫達淡淡道:“知道了,你去吧。”</br> 內侍跪下磕了個頭,彎著腰退回進奉天殿去。</br> 朱覓蕭“哎”了一聲道:“十三皇兄,皇弟我真是好妒忌你呀,你說從小到大咱們這么些兄弟,有摩擦是常有的事,互相打一架斗斗嘴便也算了,怎么每回輪到你身上,父皇就這么上心呢?”</br> 朱憫達斜乜他一眼,輕蔑道:“你既從小妒忌十三,怎未見得你跟他學半點好?”</br> 朱覓蕭“嘖嘖”兩聲:“學甚么?胸無城府,還是直來直去?沒辦法,皇弟頭上可沒一個太子哥哥鎮(zhèn)場子,凡事得靠自己呀。”說著又無不惋惜地看著朱沢微:“七皇兄,你說你招惹誰不好,偏生要招惹十三哥,你莫不是忘了,這么多年父皇哪回不是最偏寵他?真真令人因妒生恨。”</br> 朱沢微與朱憫達一樣,都當朱覓蕭是個蠢貨。</br> 他淡淡道:“因妒生恨是你的事。”看了朱南羨一眼,溫聲道:“十三,自你從西北回來,為兄還未好好為你接風塵。小時候,大家兄弟不也走得十分近,而今長大各自就藩,要是因生疏生了誤會就不好了。”m.</br> 朱南羨只道:“七哥說笑了。”</br> 朱沢微看他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微微一笑,負手步到奉天殿另一旁,對殿門前跪著的人道:“你叫蘇晉?”</br> 蘇晉稱是。</br> 朱沢微又道:“你抬起臉來,讓本王看看。”</br> 蘇晉沉默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來。</br> “是清致端秀。”朱沢微似乎頗意外地點了點頭,又回頭看著朱南羨道:“十三,當年你那頓血淋淋鞭子就是為他挨的?”說著溫和一笑:“既這樣,不如就由本王做主,回頭跟曾友諒打個招呼,把他派給你做個侍讀如何?”</br> 朱南羨一愣,不由看向蘇晉,見她正怔怔地看著自己,卻在目光對上的一刻,將眸子垂了下去。</br> 朱南羨剛想說甚么,奉天殿的內侍出來通稟道:“四位殿下,陛下有請。”</br> 朱憫達當先抬步邁進了奉天殿,朱南羨跟在朱沢微身后,路過蘇晉跟前,腳步微微一頓,然后目不斜視地步入了殿內。</br> 內侍這才又道:“京師衙門的蘇知事?陛下也命你進去。”</br> 蘇晉五年前也進過奉天殿。</br> 那是她殿試與唱臚之時。</br> 時隔經年,再入奉天殿內,左手邊立著天子皇孫,右手邊站著高官權臣,上首的帝王雖已年邁,但一雙鳳目不怒自威,堂堂天子之儀令人不敢直視。</br> 她自深殿上拜下,聽得殿上那人道:“你就是蘇晉?”</br> 蘇晉道:“回陛下,微臣是。”</br> 景元帝道:“聽小沈卿之言,當日正是你聽見吏部的人要加害老十三?”</br> 蘇晉道:“回避下,正是。當日微臣躲在草垛子里,親耳聽到侍衛(wèi)說,他們是奉了吏部那位大人的命,要刺殺十三殿下。”</br> 景元帝道:“你到馬府去做甚么?”</br> 蘇晉道:“為查故舊失蹤案,微臣的一位故舊乃今科貢士,日前莫名失蹤,微臣查到與尋月樓的老鴇有關,而此人被馬府收作妾,于是趁著月宴,去查問下落。”</br> 景元帝道:“沈卿,可有此人供詞?”</br> 沈拓當下呈上一份奏疏,一邊回道:“稟陛下,供詞都在這本奏疏里。確如蘇知事所言,這名叫作晁清的貢士,與尋月樓故去的頭牌寧嫣兒一起聽到馬少卿,陸員外與一名吏部大臣交涉,事關仕子鬧事一案。之后,馬少卿聲稱晁清聽到了不該聽的,要對他下手。”</br> 景元帝道:“這么說,這晁清才是關鍵的證人了。他人呢?”</br> 沈拓遲疑道:“回陛下,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br> 景元帝將奏折扔到地上,斥道:“你們就是這么給朕辦事的?”</br> 右手邊的臣子頓時跪了一地。</br> 景元帝這才悠悠道:“罷了,不見就不見了,沈卿,柳卿,你二人再著人去查,看看可還有人聽到這幾人究竟如何謀劃了仕子鬧事,還有,吏部的那人究竟是誰。”他說著一頓,又問,“曾卿,你怎么看?”</br> 曾友諒跪行著排眾而出,深深伏地一拜:“稟陛下,臣雖不知吏部中是何人如此膽大妄為,竟謀劃了鬧事一案,但想必此人必定與謀害十三殿下的人也脫不了干系,是臣管教無方,待臣回去后仔細查過給陛下一個交代。”他一頓,又道,“不過陛下,仕子鬧事一案是小,但十三殿下被誘赴馬府之局,險些喪命,殘害皇子等同謀逆,不得不細查啊。”</br> 曾友諒明知此案的關鍵得從晁清入手,卻又將圣上的視線轉到馬府局的誘因之上。</br> 好一招以退為進,聲東擊西。</br> 果然,景元帝的目光落在朱南羨身上,問道:“十三,你當日為何要赴馬府之局?”一頓,寒聲道:“朕倒是聽人說,你仿佛是為這名蘇姓知事而去的?”</br> 朱南羨微一沉然,道:“回父皇的話,是。”</br> 話音落,滿堂嘩然。</br> 景元帝右手一拍龍椅,斥道:“不知輕重!來人——”</br> 未等他說完,朱南羨忽然直直跪下,鄭重道:“父皇,但兒臣這么做,更是為了大皇兄與七皇兄。”</br> 朱南羨從來胸無城府。</br> 所以此言一出,朱憫達一怔,朱沢微一凝,朱覓蕭一驚,柳朝明頓了頓,了然地看了沈奚一眼,沈奚無辜地眨了眨眼。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