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宴堂內(nèi)四下寂然,眾人皆愣了一瞬,才后知后覺地向朱南羨見禮。</br> 馬少卿跪伏在地,不知為何,抖得如篩糠一般,反是曾友諒拿出了倒履相迎的風(fēng)范,斟了一杯酒遞給馬少卿,笑道:“少卿今日好大的顏面,連十三殿下都肯賞光滿月酒,少卿還不趕緊敬殿下一杯?”</br> 馬少卿抬起眼,雙目空洞地看著曾友諒,終于明白過來——</br> 這是一個局,他原以為自己是設(shè)局者,不曾想竟是局中一招死棋。</br> 酒盞已不容置疑地遞到他眼前,馬少卿的八字胡顫了一顫,接過酒盞高舉著向朱南羨拜下。</br> 朱南羨猶疑了一下,正要去接,不妨懷里的蘇晉忽然低聲說了一句:“別喝。”</br> 朱南羨反應(yīng)過來,沉默不言地拿披風(fēng)的兜帽罩住蘇晉的臉,拉過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府外走去,拋下一句:“不必了,本王吃不慣。”</br> 已近子夜時分,街頭巷陌如死寂一般。</br> 朱南羨帶著蘇晉飛快地往回宮的方向走去,疾步而行帶起夜風(fēng)拂面,竟涼得有些滲人。</br> 蘇晉的腦子急速轉(zhuǎn)動著。</br> 以方才的情形來看,馬少卿必是被蒙在鼓里的一枚棋子,是這一場局的替罪羊。</br> 大概是有人告訴他,要以滿月酒作局,以尋月樓老鴇作餌誘殺蘇晉,可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場局,真正要誘殺的人竟是十三殿下。</br> 這也解釋了為何在馬府后廚幫忙的是兩波人,另外一波從外府來幫忙的,應(yīng)當(dāng)就是真正的設(shè)局人安插在馬府,表面上是幫忙擺宴,實(shí)際上是給十三殿下備毒酒的。</br> 難怪方才馬少卿見了朱南羨一副面若死灰的形容。</br> 誘殺一名知事算不得甚么,可若誘殺了嫡皇子,那便是誅九族的死罪了。</br> 可這設(shè)局者究竟是誰,竟如此膽大妄為地要誘殺一名皇子呢?</br> 蘇晉想到這里,腦中“嗡”地一鳴——景元帝年邁,各皇子用藩自重,他們肯服景元帝卻未必肯臣服于即將登基的太子,而朱南羨是太子胞弟,手握金吾衛(wèi)領(lǐng)兵權(quán),不早日除之而后快更待何時?</br> 蘇晉腳步一頓,沉聲叫了一句:“殿下!”</br> 朱南羨回過頭來,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說甚么,卻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句:“你放心,本王一定護(hù)你周全。”</br> 蘇晉搖了搖頭,問道:“殿下出行,身旁會跟幾個暗衛(wèi),現(xiàn)在殿下是不是察覺不到這幾名暗衛(wèi)的聲息了?”</br> 朱南羨一怔,垂眸沒有答話,握住蘇晉的手更緊了緊,似是想讓她寬心。</br> 蘇晉卻道:“不能往前了。”</br> 她在長街站定,往四下看去,周遭悄然無聲,靜謐的月色打在青磚墻瓦,不時反照出一道冷光,不仔細(xì)看,還以為是刀兵的鋒稍。</br> 蘇晉低聲道:“殿下,你知道他們?yōu)楹芜t遲不動手嗎?”她沉了一口氣,抬目望北,看向長街盡頭:“再往前,就是四王殿下的府邸了。”</br> 四王封藩北平,手握神州北部咽喉,若能在四王府前殺了十三皇子,將這臟水往其身上一潑,豈不一石二鳥?</br> 朱南羨一默,又拉著蘇晉往東走,想繞路回宮。</br> 蘇晉又搖了搖頭:“也去不得。”</br> 她一直懷疑之前的仕子鬧事背后有人慫恿,后來回當(dāng)日種種,并不是沒有端倪可尋的。</br> 鬧事之時,朱雀巷沸反盈天,南城兵馬司獨(dú)木難支,實(shí)難控制態(tài)勢,而離城南最近的東西二城兵馬司卻遲遲沒有趕來。</br> 蘇晉問其故,覃照林說的原話是——東西二城兵馬司在路上與暴匪干起來了。</br> 而今細(xì)究起來,京師再亂,怎么會有暴匪能攔了兵馬司的路?</br> 八成是這兩個兵馬司早已被有心人收買,想刻意放任流之,讓事態(tài)鬧大吧。</br> 所以往西往東走,必定有兩城兵馬司攔路。</br> 蘇晉沒作解釋,朱南羨已明白過來,他道:“那我們往南走,覃照林是左謙的人。”</br> 蘇晉拽住朱南羨的手道:“他們既然精心設(shè)了這個局,那一定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就算南城兵馬司的指揮使是左將軍的人,那他的手下呢,或者還有沒有別人埋伏呢?”她一頓,松開朱南羨的手,望向這濃夜之中唯一燃著燈火的地方,“殿下,你聽我說,還有一處地方是安全的。</br> “微臣雖未猜出這設(shè)局者究竟是誰,但曾家叔侄二人必定脫不了干系,他們想拿馬少卿做替死鬼洗清自己的嫌疑,那便不能少了證人。所以這宴堂里,必定還有第三類人,他們毫不知情,是當(dāng)真來作客的,倘若方才殿下接了毒酒,他們恰好可證明酒席是馬少卿擺的,酒水是馬少卿備的,而這杯毒酒,是馬少卿遞給殿下的。</br> “所以殿下,有這些人在,曾家叔侄必定不敢明目張膽地對您動手。殿下只要回去,在他二人旁邊支一桌,有人奉食,你讓他們先嘗,有人敬酒,你讓他們先品,待到明日天一亮……”</br> “待到明日天一亮,我皇兄必定會前來搭救。”朱南羨道,“那你呢?我回去,你怎么辦?你眼下這身裝扮,無論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都是死路一條。”</br> 蘇晉斬釘截鐵道:“我往北走,殿下回去。那些暗中埋伏的人見我二人分開,一時間一定覺得有貓膩,反而不敢輕舉妄動,如此正好可以為殿下爭取回到馬府的時間。”</br> 朱南羨愣住:“你要拿自己換我?”</br> 蘇晉抬眸注視著朱南羨:“是,若能以微臣之命,換殿下之命,只賺不賠。”</br> 披風(fēng)的兜帽很大,罩住蘇晉大半張臉,朱南羨只能看見隱有月色流淌進(jìn)她的眸底,與眸中烈火溶在一起,竟透出扣人心扉的光。</br> 朱南羨短促地笑了一下,也注視著蘇晉的眼,說:“你不明白。”</br> 卻沒說清究竟不明白什么,然后他牽過蘇晉的手,低低地道:“本王帶你走,回宮也好,出城也罷,如果有人要你的命,本王就要他們的命。”</br> 他折轉(zhuǎn)往南,頭也不回地又道:“有本王在,誰也不能傷你。”</br> 沈奚將陸裕為的事與柳朝明簡略說了,續(xù)道:“馬府?dāng)[這么大一個局,必定不是為了誘蘇晉去,蘇晉只是一個餌,他們要誘殺的,另有其人。”</br> 他說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柳朝明:“如果陸裕為被七殿下收買,今夜這個局是七殿下設(shè)的,那么殺了誰,對七殿下最有利?”</br> 答案已擺在眼前。</br> 七王的藩地在淮西,倘若他有奪儲之志,那么從淮西引兵入應(yīng)天府,最大的威脅就是朱南羨。</br> 眼下景元帝還健在,兵權(quán)尚在帝王手中,可朱南羨自西北領(lǐng)兵五年卻不是白領(lǐng)的,等景元帝去世,朱憫達(dá)作為嫡長子,是正統(tǒng)繼位不提,就算屆時七王兵強(qiáng)馬壯,能自淮西長驅(qū)直入,卻也擋不住西北衛(wèi)所聽命朱南羨,從后方夾擊。</br> 因此對七王來說,若想奪儲,朱南羨無疑是他的心腹大患。</br> 柳朝明負(fù)手聽完,略一思索道:“七殿下既然擺了局,你半路上遣人跟去也是枉然,那里天羅地網(wǎng),五城兵馬司中一定有他們的人,恐怕就算連朱十三的暗衛(wèi)也招到不測了。”</br> 沈奚點(diǎn)頭道:“不錯,我現(xiàn)在就去東宮,回稟太子殿下。”</br> 這宮中,只有兩位皇子可以領(lǐng)親軍衛(wèi),一是太子朱憫達(dá)的羽林衛(wèi),二是十三王朱南羨的金吾衛(wèi)。</br> 照現(xiàn)下的情形看,大約只能由朱憫達(dá)率著羽林衛(wèi)過去才能有力一敵了。</br> 沈奚沉下一口氣道:“我去回稟完太子,便趕去馬府。”他說著,眸色忽然一涼,勾出一笑來,“策反策到本官頭上來,那敢情好,都在馬府呆著,一個也別想跑。”</br> 柳朝明看著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默了一默,忽然喚了一聲:“錢三兒。”</br> 錢三兒從公堂一側(cè)繞出來:“大人,可是要命巡城御史與大人一起趕過去。”</br> 柳朝明淡淡“嗯”了一聲,又道:“再請衛(wèi)大人。”</br> 錢三兒一愣。</br> 柳朝明口中的衛(wèi)大人乃錦衣衛(wèi)指揮使衛(wèi)璋。</br> 可錦衣衛(wèi)直接聽命于圣上,不授命于任何衙門,柳朝明此去請衛(wèi)璋,豈不讓人覺出錦衣衛(wèi)與都察院有牽扯么?</br> 錢三兒道:“柳大人,是要讓衛(wèi)大人以緝拿盜匪為名誤打誤撞趕過去嗎?”</br> 柳朝明搖了搖頭道:“不,讓他正是為了救朱南羨而去。”</br> 錢三兒一臉不解:“大人,可是這……”</br> 柳朝明看他一眼,轉(zhuǎn)頭望向清清淡淡的月色道:“你說,今夜倘若沈青樾在馬府將七王一干心腹一網(wǎng)打盡,朱憫達(dá)率羽林衛(wèi)清了五城兵馬司中七王的人,宮中日后的局面會怎樣?</br> “陛下老矣,各皇儲地位失衡,東宮坐大,我都察院必將只能依附于東宮之下,以后行事,可就難了。”</br> 今夜的局面既然是太子與七王之爭,那么錦衣衛(wèi)去救了朱南羨,景元帝頭一個懷疑的一定不是都察院,而是太子與錦衣衛(wèi)有染。</br> 如此一來,最終結(jié)果必定是各打五十大板,太子與七王依然兩相制衡,而這帝位,到底由誰來坐,還將拭目以待。</br> 錢三兒恍然大悟,一時拜服道:“大人高智,是下官短視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