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蘇晉知道自己趕赴的是一場鴻門宴。</br> 馬少卿府邸的正門是敞開的,外頭賓客相迎。蘇晉站在不遠(yuǎn)處看了一會兒,并沒有選擇從正門而入。</br> 這座府邸位于應(yīng)天城南,往北是四殿下的王府,東西均是深巷,唯南面后院臨河而建,高墻與河水間隔了一條尺許寬的淺堤。</br> 蘇晉決定翻墻進(jìn)去。</br> 她找了一處矮墻,借著伴水而生的歪脖子樹,先爬到高處看了一眼院內(nèi)的場景。</br> 后院很靜,不遠(yuǎn)處的膳房倒是熱鬧一些,來往的婢女捧著各色珍饈穿堂而過,這場滿月喜宴像是真的。</br> 蘇晉的目光落到貼著后墻而建的一所柴房之上。透過柴房洞開的高窗,可看到里頭的草垛子,草垛子一旁,還有一婦人被捆了手腳躺在地上。</br> 蘇晉來到離高窗最近處,自窗口躍下,落在草垛子上。</br> 柴房內(nèi)躺著的婦人被驚醒,看到蘇晉,驚恐地睜大眼,剛要叫喊出聲,卻被蘇晉一只手捂住嘴。</br> 蘇晉在唇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長話短說,我知道你是尋月樓的老鴇媛兒姐,你想不想活命?”</br> 媛兒姐淚盈于睫,片刻之后,才慢慢點了點頭。</br> 蘇晉道:“想活命就聽我的,我問你答,明白了么?”</br> 媛兒姐又點了點頭。</br> 蘇晉這才松開捂住她嘴的手,問:“你們樓的頭牌寧嫣兒,究竟是怎么死的?”</br> 媛兒姐難過道:“是馬老爺,他給了我一包毒|藥,說嫣兒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若我不殺她,該死的就是我了。”</br> 蘇晉默了一下,知道她嘴里的馬老爺正是馬少卿,又問:“寧嫣兒死前,可曾見過一名書生?馬少卿可跟你提過他們要殺這名書生?”</br> 媛兒姐愣怔地看著蘇晉,嘴角翕動了一下才說:“晁、晁清?”</br> 蘇晉目光如炬:“他在哪兒?”</br> 媛兒姐緩緩搖了搖頭,泫然欲泣:“嫣兒死后,馬老爺是說過還要殺一個叫晁清的書生,奈何他是今科仕子,在貢士所動手怕引人側(cè)目,讓我借嫣兒的死訊把他騙到尋月樓。</br> “我當(dāng)時留了個心眼,怕自己知道太多也會遭人毒手,就騙晏府的三小姐說嫣兒是晁清害死的,讓她去問責(zé)晁清。他是機敏,當(dāng)日便逃了。若不是我后來誆馬老爺我知道晁清的下落,我也活不到今日。”她說著,眸色一黯,“只是如今這般,還不如不活。公子你——”</br>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傳來開鎖之聲。</br> 蘇晉看媛兒姐一眼,暗自拾起一根木棍,站到了門后,進(jìn)來的是一名送湯食的侍女,還未待她出聲,便被蘇晉一棍敲在后頸,暈過去了。</br> 蘇晉又將門掩上,默不作聲地伸手去解捆住媛兒姐手腳的麻繩。</br> 媛兒姐雙眸一合,流下淚來道:“我與公子素昧平生,卻蒙受公子大恩大德,公子不知,馬老爺府上的人都是一群人面獸心的惡鬼,我害死自己的姐妹,死有余辜,公子還是不要管我,快些逃吧。”</br> 蘇晉看她一眼,道:“你知道你為甚么被關(guān)在這嗎?”</br> 媛兒姐搖了搖頭。</br> “因為這間柴房沒有退路。”</br> 如果說馬少卿府邸敞開的正門擺的是鴻門宴,那么這后院洞開的柴房高窗便是請君入甕了。</br> 后墻臨水,退無可退。</br> 蘇晉知道,也許早在她自后墻翻窗進(jìn)來時,便已經(jīng)驚動馬府中人了。只是不知何故,那些人仿佛只打算將她與老鴇一起關(guān)在這里,并沒有打算要立時動她。</br> 蘇晉又道:“你當(dāng)馬少卿府里的人是吃素的,你究竟知不知道晁清的下落,他們會瞧不出來?”捆著的繩子已解開,蘇晉按住媛兒姐的手道:“你知道你為何還沒死?”</br> 媛兒姐又搖了搖頭。</br> “因為你只是一個餌,等魚來了,你就會死了。”</br> 媛兒姐瞪大眼:“他們要殺的是你?”</br> 蘇晉目色沉沉:“我本以為是,眼下看來,卻又不盡然。”她不過區(qū)區(qū)知事,若當(dāng)真只是要殺她,何必擺這樣大一個局,何必把她關(guān)在這里卻不動手?</br> 蘇晉隱隱覺得不妙,轉(zhuǎn)而盯著媛兒姐道,“聽著,你眼下還有一個搏命的機會。”然后她看向被敲暈在地的侍女,沉聲道:“因為他們算錯了一步。”</br> 言訖,也不再多做解釋,徑自摘下了自己的束發(fā)簪,一頭青絲陡然灑下,蘇晉迅速褪下侍女的衣衫,換在自己身上,又簡單挽了一個鬟髻。</br> 媛兒姐愣愣地看著蘇晉:“你竟是……”</br> 蘇晉蹲下身壓低聲音囑咐道:“我走之后,你不要逃,將你自己的衣裳為這侍女換上,把她手腳綁起來扮成你的樣子,然后躲在草垛子里。等下有人進(jìn)來,如果沒有看到我,他們一定會各處去找,如此便會耽誤一些時辰。就算他們最后在草垛子里發(fā)現(xiàn)你,你一口咬定是這侍女放走了我,你二人僵持不下,他們便一個也殺不得,但無論他們對你做甚么,你一定要能撐到明日天亮。”</br> “撐到天亮,我便可以活么?”</br> 蘇晉點頭道:“有人設(shè)局,有人赴局,一定有人破局。你我都是餌,但你比我重要,你是這場科考案,是我故舊失蹤案的證人,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br> 言罷,徑自拾起地上的空碗置于托盤上,扮作侍女的樣子退了出去。</br> 后院依然是寂然無聲的,馬府的正門依然是敞開的,仿佛可以隨意出入。</br> 但蘇晉知道,這回自己是插翅難飛了。</br> 這么大一個局,就算扮作侍女從正門出去,那安插在府邸周圍的暗哨也能立時發(fā)現(xiàn)端倪。</br> 就像一個沒有門的鳥籠浸于水中,逃出去也只有溺死。</br> 提籠者在高處,蘇晉看不清。</br> 但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若自己只是一個餌,那么提籠者要釣的魚又是誰呢?</br> 她自小家破人亡,這一生注定要踽踽獨行,難道時至今日,竟會有人為了她不畏生死地趕赴一場鴻門宴么?</br> “哎,那個誰,磨磨蹭蹭地做甚么,還不趕緊來幫忙?”</br> 蘇晉回頭一看,是一個嬤嬤的正在叫自己。</br> 這嬤嬤倒也沒顧著她面生,徑自將她帶到膳房,責(zé)備道:“前頭都忙得騰不開手了,你倒好,還躲在后院偷閑,趕緊拾掇拾掇幫忙去。”</br> 蘇晉連忙應(yīng)了聲是,四下望了望,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在后廚幫忙的是兩撥人,一波應(yīng)當(dāng)是馬少卿自己府里的,一波是從外頭請來的。</br> 這兩撥人大約都將她當(dāng)成了是對面的,因此才沒有覺出她這個生面孔可疑。</br> 蘇晉正跟著一名侍女布菜,前頭宴堂處回來一個管事模樣的老仆,一進(jìn)膳房就抱怨說:“這幾個官老爺也忒難伺候了,一會兒說斟酒的不好看,一會兒又說跳舞的沒風(fēng)情。”說著,抬眼皮看了眼蘇晉,楞了一下,忽然道:“哎,這個姿色好,剛才怎么沒瞧見,你去前頭伺候去。”</br> 蘇晉心頭一震,抬起臉來笑了笑道:“這就不必了吧,奴婢也不會跳舞。”</br> 管事老仆道:“跳甚么舞,你去陪著官老爺吃吃酒,把他們哄開心了就行。”</br> 說著,就要將蘇晉往宴堂上領(lǐng),蘇晉不敢露出端倪,只好一路跟著去,又道:“宴堂里都有哪些客?”</br> 管事老仆的頓住腳步,眼睛一橫掃過來:“你問這個做甚么?”</br> 蘇晉從善如流道:“聽說宴堂里都是朝廷大員,這不是怕將人怠慢了么?奴婢若能記住他們的名字,讓他們高興些,也能給府上添光不是?”</br> 管事老仆滿意地點了一下頭,“說的也是,那你聽好了,除了馬少卿外,宴堂里官銜兒比較大的還有兵部的何郎中,通政司的童參議,五城兵馬司東城的田指揮使,不過這些都不是銜兒最大的,今天要論貴客,只有兩名,吏部的曾尚書和他的侄子吏部曾郎中。”</br> 吏部曾友諒和曾憑。</br> 蘇晉聽到這二人的名字,腦子轟一聲便炸開了。</br> 她這廂著了女裝,若換了旁人,興許一時還認(rèn)不出她,但吏部的這二人,是無論如何都能認(rèn)出她的。</br> 說話間已至宴堂,堂內(nèi)輕歌曼舞,觥籌交錯,蘇晉垂著臉,端著托盤,自曾友諒的桌案前一個一個斟酒,眾人都喝得半醉,一時沒注意到她。蘇晉斟完一輪,正提著空酒壺要退出去,身后忽然傳來一聲:“站住。”</br> 是曾友諒的侄子,吏部郎中曾憑的聲音。</br> “你轉(zhuǎn)過身來。”他又道。</br> 蘇晉自心尖處提了口氣,慢慢回轉(zhuǎn)身去。</br> 曾憑偏低頭試圖一睹她垂著的臉,卻仍不能看清,于是皺起眉頭道:“你抬起臉來,讓本官看看。”</br> 蘇晉心底一片冰涼。</br> 方才提起來的一口氣慢慢地,慢慢地沉了下去。</br> 身陷桎梏,四面皆是鐵壁,也許只有閉目赴死才能得見光明。</br> 蘇晉想到這里,緩緩地將臉抬起來。</br> 然而就在這時,手臂忽然被一人猛地向后一拽,蘇晉被這力道帶得驀地回轉(zhuǎn)身去,一頭跌入一個堅實的胸膛。</br> 朱南羨一手緊緊將蘇晉環(huán)于懷中,一手解下身后的玄色披風(fēng)將她一裹,環(huán)顧四周,冷冷道:“這名婢女,本王看上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