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二六六章
永濟六年的春仿佛一夜間就來了,歇在檐頭的雪還未化盡,未央宮外的老榆就抽了新枝。</br> 按舊例,每逢年關(guān),朝中應(yīng)該是小年當(dāng)日停朝,正月十五開朝,但景元十八年后,政務(wù)龐雜,戰(zhàn)事四起,沒有哪一年的年關(guān)是歇足了日的,今年也一樣,屯田大案結(jié)審在即,開春前,西北更是戰(zhàn)況頻頻。</br> 正月初七這日,朱昱深召集兵部與都督府來謹身殿議征派西北將領(lǐng)的事,原定的是未時面圣,但正午一過,眾大員已在謹身殿外候著了——赤力與北涼合盟,朱昱深即將親征北平,派誰去西北,乃是戰(zhàn)事的重中之重。</br> 不多時,蘇晉也到了。</br> 她回京后,內(nèi)閣次輔由原本的兩名改為三名,蘇晉與沈奚舒聞嵐都領(lǐng)從一品次輔的銜,加上首輔柳朝明,并為四位輔政大人。</br> 輔政大人轄朝中所有政務(wù),譬如今日派將出征,雖不干蘇晉的都察院什么事,但身為四位輔政之一,她有必要到場聽議。</br> 兵部尚書陳謹升迎上來道:“老夫還以為今日內(nèi)閣要令沈大人或舒大人過來,蘇大人審查屯田案已是分|身無暇,百忙中還騰出空閑來操心派去西北的將領(lǐng),實可謂能者多勞。”</br> 蘇晉笑道:“朝中也不是只有屯田案這一樁案子,青樾與舒毓被事情絆住了,脫不開身。”四下看了看,又問,“陛下尚未傳咱們么?”</br> “說一定要等到未時。”陳謹升道。</br> 其實以往議事,也不是定了哪個時辰就一定是哪個時辰,能趕早最好,但今日有點例外。</br> “老夫剛才問了問吳公公,聽他的意思,陛下倒不是想把時辰定的這么晚,闕無大人不是離宮了半年么?聽說是領(lǐng)了要務(wù)去西北,今日回來。陛下要先等他復(fù)命,才決定派哪位將軍出征呢。”</br> 他這里說著話,奉天門外,則聽一聲馬匹嘶鳴。</br> 眾人聞聲望去,闕無策馬至門樓,下了馬,健步如飛地登上墀臺,他一身風(fēng)塵未洗,十分情急,見了謹身殿外候著的一眾大員,略略跟蘇晉行了禮,步入殿中去了。</br> “臣聽聞赤力與北涼合盟,唯恐耽誤軍務(wù),日夜兼程,原想趕在年關(guān)節(jié)回京,未想還是晚了幾日,請陛下恕罪。”闕無拜道。</br> 朱昱深正自御案前批折子,聽了他的話,朱筆未提,回了句:“無妨。”又問,“有答復(fù)了么?”</br> 派闕無去西北前,朱昱深曾讓闕無告訴朱南羨,他能自明華宮大火中脫身的真正原因,看他怎么選。</br> 彼時朱昱深道:“若他肯留在西北,你便將‘世上英’帶回來,交還給朕,待日后天下大定,便全了他這輩子的心愿。”</br> “若他不肯,待朕出征后,你便留下‘世上英’,等西北戰(zhàn)事平穩(wěn),尋個合適的時機,以反賊之名誅殺了。”</br> 闕無卸下背上的兵器,將裹著的黑布揭開,露出一柄通體墨黑,上淬暗金云紋的劍。</br> “陛下,臣請——歸還‘世上英’。”</br> 朱昱深筆頭微微一頓,抬起眼來看了闕無一眼,卻并不很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了他這個十三弟的選擇:“他可還說過什么?”</br> 闕無道:“稟陛下,晉安陛下只說西北他會守下來,請陛下留蘇大人在京中好好做御史。”</br> 朱昱深“嗯”了一聲,垂下眸,將手中的折子一絲不茍地批完,才道:“傳眾卿覲見。”</br> 一時間,兵部與都督府的眾大員魚貫而入,朱昱深擱下筆,徑自道:“派去西北的將領(lǐng),朕思來想去,覺得朝中無人合適,倒是左謙,這幾年在西北領(lǐng)兵,戰(zhàn)功出色,又有茅作峰做參將,朕認為此二人足以御敵,眾卿以為呢?”</br> 陳謹升道:“回陛下,左將軍確有領(lǐng)兵才干不假,但他從前是在宮中統(tǒng)金吾衛(wèi),直到晉安二年,才跟著先帝去西北作戰(zhàn)。統(tǒng)帥才能與經(jīng)驗較之先帝差之甚遠,而晉安年間,赤力與北涼同時來犯,是陛下與先帝一起出征才擊潰敵軍。如今戰(zhàn)事再起,北平有陛下親征駐守,臣不擔(dān)心,臣只怕西北成了最薄弱的一環(huán)。依臣之見,不如令戚都督出征西北。”</br> 朱昱深道:“戚無咎,你怎么說?”</br> “回陛下,朝廷若有所需,末將義不容辭,但末將擅水戰(zhàn),于內(nèi)河、海域上交戰(zhàn),臣尚能游刃有余,但論及西北,末將從前只去過一回,呆了半年,許多方面恐怕不及左將軍,更趕不上先帝陛下。”</br> 戚無咎這話說的是事實,沒有自謙,也毫無推脫之意。</br> 朱昱深點頭道:“是,且朝廷不可一日無將,戚都督去了西北,倘東海戰(zhàn)事再起該如何?”又看向蘇晉,“蘇時雨,你以為呢?”</br> 蘇晉言簡意賅:“回陛下,臣相信左將軍。”</br> 陳謹升雖仍覺不妥,見朱昱深圣意已決,蘇晉與戚無咎均沒有異議,便不好再說什么。</br> 朱昱深于是道:“闕無,即刻傳朕旨意,加授征西大將軍左謙為榮祿大夫,即日起,擢為西北軍大統(tǒng)帥,命北大營自各都司衛(wèi)所抽調(diào)二十萬將士,十萬去西北,另十萬,七日后,隨朕親征北平。去西北的第一批將士三萬人,明日寅時即刻啟程。”</br> “是!”</br> 朱昱深又想了想:“金吾衛(wèi)從前有個常跟在十三身邊,極得十三與左謙信任的小統(tǒng)領(lǐng),叫——”</br> “回陛下,叫阿山。”陳謹升道,“當(dāng)年常跟在先帝陛下身邊的統(tǒng)領(lǐng)有兩個,一個是姚江,如今已接替了左將軍金吾衛(wèi)指揮使一銜,另一位便是阿山,如今是金吾衛(wèi)的同知。”</br> 朱昱深點頭:“便也將他指去西北。”</br>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br> 朱昱深該忌的時候忌,該狠的時候狠,但將一方疆土交在一個人手上,該信任的時候,也當(dāng)信任。</br> 十三既甘愿留在西北駐守邊疆,自要派個他用的稱手的人去。</br> 皇命已下,頭三萬出征西北的將士集結(jié)在即,眾臣議完事,自謹身殿退出,各自奔忙去了。</br> 蘇晉正欲回流照閣,身后有人喚了句:“蘇大人留步。”</br> 是闕無。</br> 他闊步走下墀臺,來到蘇晉跟前俯身一揖,開門見山:“蘇大人,末將此去西北,見到了晉安陛下。”</br> 蘇晉負手而立,面色平靜。</br> 其實自她知道闕無離京,便猜到他是去西北尋朱南羨了。</br> “晉安陛下在西北很好,此前鴨子坡大捷,其實多半是晉安陛下的功勞。”闕無說道。</br> 蘇晉點頭:“我知道。”</br> “蘇大人想必已猜到陛下為何會留晉安陛下性命了。”闕無又道</br> “臣還問過晉安陛下,可愿回京帶蘇大人離開,但晉安陛下說,他不回來了,做御史是您畢生之志,請您從今往后,安心留在朝堂,好好做一名御史。”</br> 闕無說罷,對著蘇晉再是一揖:“末將言盡于此。這些話并不是永濟陛下讓末將說給蘇大人的聽,是末將身為兵者,敬重晉安陛下的為人。”</br> 宮禁里傳來整軍之聲,是值衛(wèi)所留守的親軍統(tǒng)領(lǐng)要回北大營集結(jié)整軍了。</br> 蘇晉聽完闕無的話,心中似無波瀾。</br> 有個瞬間,她甚至覺得一切好像本該如此。</br> 人世有輪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開春,他要回南昌,她去城外短亭送他,他眼里心里滿是不舍,也只是說:“我此次回南昌需整軍待命,等閑不能擅離,你……記得常給我來信,我不擅文墨,但一定每封都仔細讀,每封都仔細回。”</br> 他事事以她為先,從未有過強求,當(dāng)年還是十三殿下,連想帶她一起去南昌都不曾開口提過哪怕一回。</br> 號角聲伴著暮風(fēng)再次傳來,整個宮禁染上兵戈氣。</br> 蘇晉環(huán)目望去,四下不知何時已暗了,周遭有奔忙的巡衛(wèi),見了她,遙遙一拜,不敢上前,蘇晉召來近旁一名侍衛(wèi),問:“號角聲響了第二回,是頭一批出征的將士已集結(jié)好了么?”</br> 那侍衛(wèi)道:“回蘇大人,今日特殊,因這一批出征的將士里有親軍,所以這第二回號角聲,是提醒幾位親軍大人去咸池門。”</br> 親軍?蘇晉愣了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是了,方才朱昱深在謹身殿上,欽點了幾名親軍出征,其中有個叫阿山的金吾衛(wèi),當(dāng)年常跟在朱南羨身邊,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br> 思及此,一個念頭忽然自心底升起。</br> 蘇晉一下折轉(zhuǎn)身,快步朝值衛(wèi)所走去。</br> 暮風(fēng)將月色氅衣吹得翻飛,露出里頭一身尊貴的仙鶴補子,她的目色既是沉靜的,又是匆忙的,周遭的官紛紛退至道旁拜下,蘇晉卻恍若未見,直到入得值衛(wèi)所,才問阿山:“你可是即刻要隨軍去西北?”</br> 阿山拜道:“是,末將這就要走了,正要去與蘇大人道別,沒想到大人竟親自來了,是末將的不是。”</br> 見蘇晉似是有要事,屏退了左右,又問:“蘇大人可有什么吩咐?”</br> 蘇晉道:“我有一物,想托你帶去西北,但要回家中取,眼下怕是趕不及,你何時走?”</br> 阿山道:“這就要去咸池門了,方才領(lǐng)了陛下的令,夤夜出城,蘇大人若此刻回府,恐怕確實來不及。”他又想了想,“但行到城外長亭,要與北大營的將士集結(jié),重新點算人數(shù),應(yīng)當(dāng)會歇上一個時辰,蘇大人若不嫌麻煩,末將便跟都司大人請命,寅時在長亭外的小溪口等蘇大人。”</br> 長亭外的小溪早已干涸了,所幸溪口處立了個高有丈余的石碑,成了天南海北的人進京必認的路識。</br> 蘇晉點頭:“好,多謝。”</br> 天全然暗了,初春寒氣還未褪盡,至深夜,凝成淺淺的一團霧,直到寅時還散不去。</br> 城郊的小溪口除了石碑便是荒草,前幾日路過還是枯蔫蕭條,一夜春風(fēng)過,借著淺淡的月色也能瞧出勃勃生機。</br> 馬蹄聲由遠而至,蘇晉趕到時,阿山已等在此了。</br> 蘇晉下了馬,對著深墨色的夜空高聲喚了句:“阿福——”</br> 須臾,便有撲棱之聲響起,一只白極了的鸚哥盤旋在上空,似是要回應(yīng)她,發(fā)出一聲清脆鳴音——竟是一路跟著蘇晉的馬飛過來的。</br> 蘇晉抬起手臂,阿福機靈極了,收了翅膀,便歇在她臂上,烏溜溜的眼珠子四下轉(zhuǎn)了轉(zhuǎn),討好般叫喚:“殿下,十三殿下——”</br> 蘇晉的目色柔和下來,對阿山道:“它叫阿福,是當(dāng)年晉安陛下贈與我的,他把它從冬日的樹枝上救下來,說它遇冬不死,是一只福鳥。”</br> 她取下掛在馬鞍旁的鳥架子,又道:“阿福跟了我很多年,它很機靈,認得人,也認得這個鳥架,不畏寒也不畏熱,只是貪吃貪睡貪玩,每回它睡醒了玩醒了,到你跟前來討吃的,你喂它些麥粒,麻籽就好,喂些水。”</br> 阿山接過鳥架子,道:“是,末將記得了。”</br> 蘇晉于是笑了笑,讓阿福跳到自己的掌心,雙掌并在一起,往空中一拋,阿福一下騰空飛起,先是歡快,后又覺出幾分不對勁,盤旋著,似在留戀。</br> 蘇晉望著它:“阿福,去吧,從今往后,代我陪在他的身邊。”</br> 愿你的福氣能常伴他的左右。</br> 愿他此生無論在天涯海角都能平安順?biāo)臁?lt;/br> 然后告訴他,古有將士出征,家中發(fā)妻盼歸,阿雨這一輩子,都會等著他回來。</br> 寅時過半,天邊露出一絲微光,澆灑在阿福的白羽上,在半空盤旋的鳥似是終于聽明白了它主人的話,張開翅膀,追著駿馬,朝天地風(fēng)起之處飛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