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二四一章
整個山野似乎靜了一瞬。</br> 翠色連成片,像無聲起伏的濤,乍然響起一聲鳥叫,聲音脆得要驚醒夢中人。</br> 沈奚愣愣地看著對面的馬車,桐油頂,榆木身,墨色簾,尋常得隨處可見。</br> 可死而復(fù)生的晉安帝是什么意思?</br> 總不能,是……十三?</br> 他下了馬車,腦子里一片木然,一時間連官架子都忘了拿,走上前想要掀簾子,伸出手,驚覺手里還握著折扇,真是難得笨拙無措,倉促間又要換手,誰知還沒觸到車簾,那簾子一下從里頭被掀開。</br> 朱南羨與蘇晉朝沈奚看來。</br> 昔日離開隨宮,近乎是斬絕過往,一起長大,推心置腹,換來生死相交,離開的時候,都不知此生會否有緣再見。</br> 一別生死與經(jīng)年。</br> 他們的怔然與驚動不亞于沈青樾。</br> 蘇晉笑了笑,輕聲喚:“青樾。”</br> 沈奚想回她一個笑,唇角分明已揚起,從齒間溢出的卻是一聲似笑如訴的喟嘆,明明很輕,卻像是要將五臟六腑中所有的悲喜鳴音都溶在其中,吐露出來。</br> 他這三年來,不,應(yīng)當(dāng)說,自從當(dāng)年沈婧離世后,從未有一日如今天這般歡心過。</br> 不是單純的喜悅,就是覺得圓滿。</br> 圓滿得像是多年前在東宮,他與朱南羨一邊吵一邊搶著抱剛出生的麟兒。</br> 又像是在深宮里,他臥倒在一片雪地,拿著扇子遙點夜空,與蘇時雨夸夸其談。</br> 而那之后兵戈殺戮,明謀暗斗,都該化作云煙。</br> 再看向緊跟在朱南羨后面的一輛馬車,那里頭坐了誰,沈青樾聰明如斯,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br> 一旁跪著的姚有材見到這幅場景,納悶至極。</br> 沈大人見到晉安帝,震驚有之,詫異有之,這些都在他姚縣令的意料之中。</br> 可沈大人畢竟是永濟帝的內(nèi)弟,是永濟的親信大臣,怎么對死而復(fù)生居心叵測先帝一點戒備之心也無呢?</br> 他忍不住提點:“沈大人,這一位就是晉安陛下,這幾年一直住在蜀中,下官可以作證。”</br> “還有他身旁這位,這一位乃蘇時雨蘇大人,下官打聽過了,蘇大人本該在寧州服刑,不知為何,竟也來了蜀中。”</br> 那頭梁都事見這邊似出了狀況,已帶著幾名官差小吏趕過來了,恰好將姚有材的話聽入耳,頓時大驚失色。</br> 再思及方才面見“十殿下”的情形,彼時蘇晉雖話少,可氣度出挑,著實不像一名跟在王爺身邊的扈從。</br> 都說當(dāng)年朝廷中,沈大人與蘇大人是難能可貴的至交,雖然后來蘇時雨落難,沈青樾似無動于衷,沈蘇二人的至交之情難免被人私下詬病,可今日看這二人立在一起,如竹與蘭,明月與清風(fēng),簡直堪稱雙壁。</br> 真是不想信她是蘇時雨都難。</br> 再一想,倘若這位扈從真是蘇大人,那么她身旁的“十殿下”,難不成真是死而復(fù)生的晉安帝?</br> 是了,晉安帝與永濟陛下亦是兄弟,年紀(jì)與十殿下相仿,也……有九龍匕。</br> 一念及此,梁都事怔忪跪下,想要賠罪,又不知當(dāng)從何賠起。</br> 姚有材見梁都事亦信了自己,道:“沈大人,翟大人雖打著押送犯人上京聽審的名號,實則是為了護送晉安陛下與蘇大人離開蜀中,不說晉安陛下為何會死而復(fù)生,單是蘇大人,該服刑卻未服刑,這就是欺君之罪,到時他二人若遠走高飛,只苦了下官與翠微鎮(zhèn)的鎮(zhèn)民,平白落得個幫兇的名頭,要遭牢獄之災(zāi),請大人為我等做——。”</br> “胡說八道!”沈奚不等姚有材說完,徑自打斷。</br> 他看了一眼朱南羨,將那身鴉青薄氅與腰間玉扣盡收眼底,心里亮堂得跟明鏡似的。</br> “眼前的這二人,分明是十殿下與他的貼身扈從。”</br> 姚有材瞪大眼,一時有點鬧不清狀況。</br> 沈大人是宮里長大的人,他都說不是,難道真是自己弄錯了?</br> 他又將昨夜發(fā)生的事回想了一遍。</br> 昨夜云來客棧內(nèi)亂,先是戶部的盧主事跪了晉安帝,后來又是副都御史翟大人拜了晉安帝,再后來舒大人至,柳大人至,都與晉安帝行了禮。</br> 這么多位朝廷要員認下的朱晉安,怎么可能有錯?</br> 還是,沈大人不愿相信?</br> “大人若不信,”姚有材有些急了,“晉安陛下與蘇大人的身份,下官是聽今內(nèi)閣首輔柳大人,內(nèi)閣輔臣舒大人說的,絕不會有假,且不只下官一任聽到,翠微鎮(zhèn)的鎮(zhèn)民當(dāng)時也在場——”</br> “本官與蘇時雨相交多年,更與先帝從小一起長大,能否認出他二人,還需旁人來幫著分辨?”</br> 沈奚目露不滿,更似不耐,高喝一聲,“翟啟光!”</br> 早下了馬車,站至一旁候著的翟迪走上前來:“大人。”</br> 沈奚挑扇指了指姚有材,蹙緊眉頭:“這個人怎么回事?”</br> 翟迪亦看了一眼姚有材,打揖賠禮道:“昨日柳大人接到狀書,指明此人,與其四舅,即錦州府府尹,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令下官押送上京。此人獲罪后,這里——”翟迪拿手點了點右額,“就一直不大清醒,一忽兒說是當(dāng)年先帝‘賓天’后,沒守好孝,是以先帝要懲治他,一忽兒又說自己是冤枉的。今日將十殿下認成先帝還算好的,終歸累及不到旁人,更嚴(yán)重的時候,還說他在京師有人,誰都動不了他,因罩著他的那位大人,正是沈大人您呢。”</br> 沈奚一挑眉,似乎十分意外:“有這回事?”</br> 姚有材簡直目瞪口呆:“沈大人,您不記得了,正是今年開春,下官還托人給您遞了請安帖子。”帖子里還藏了五百兩銀子的銀票。</br> 翟迪道:“沈大人,您看,又犯病了。”</br> 沈奚負手看了姚有材一陣,搖了搖頭:“多行不義必自斃。”</br> 將折扇一收,冷目掃了眼梁都事,“還愣著做什么,等著給本官招禍?zhǔn)菃幔空腋K子把他手腳捆起來,再把嘴堵嚴(yán)實了。”</br> 梁都事跟看戲似的,直被眼前這出一波三折鬧得滿頭霧水,慌忙間也來不及分辨是非,左右眼前他認識的,只有一個沈大人,官最大的,也只有這個沈大人。</br> 不聽沈大人的又能聽誰的?</br> 于是親自上陣,不管姚有材喊什么,三下五除二地將他捆去一旁。</br> 沈奚這才有模有樣地跟朱南羨施以一揖:“驚擾了十殿下。”</br> 朱南羨搖了搖頭:“無妨。”又問,“沈大人如何進川了?”</br> 沈奚實則是為梳香與云熙來的,而今看到朱南羨與蘇晉在此,知道他牽腸掛肚的朱麟必然在后面那輛馬車中,是以只答:“有些私事。”</br> 他沒詳說,自也不能當(dāng)著人詳說,那頭梁都事處置完姚有材,已回來候命了。</br> 沈奚道:“今日驚擾殿下,臣心中實在有愧,不若就由臣開道,送殿下二十里路。”</br> 朱南羨也沒推拒:“沈大人客氣了,只要不耽誤大人的要事就好。”</br> 梁都事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中實在納悶。</br> 不是都說沈大人與十殿下有齟齬么?沈大人平日也不是個愛裝樣子的人,怎么今日與十殿下相見,禮數(shù)如此周到?</br> 他心中有一團霧,霧中線索繁雜,剛要理出個頭緒,忽聞山道一頭,又傳來馬蹄橐橐之聲。</br> 一匹快馬自禁障處停下,馬上的人翻身而下,湊與一個官差耳邊急說了什么。</br> 官差聽了,連忙上前稟報:“都事大人,陛下今早已至蜀中錦州府,來人傳舒大人急令,自今日起,無論何人離開蜀中,請大人設(shè)禁障相阻。”</br> 梁都事聽了這話,又是一愣。</br> 先頭柳大人讓他設(shè)禁障,還給個“捉拿欽犯”的名頭,這回舒大人讓他設(shè)禁障,連個名頭都不給了。</br> 這蜀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br> 可這么一來,他那顆謹慎的心又提了起來,正想著要否攔下十殿下與沈大人的馬車,左右十殿下不是說有陛下口諭么?不然就等口諭來了再放行。</br> 誰知他這思慮還沒道出口,一旁的蘇晉早已看出他的心思,先發(fā)制人:“梁都事,陛下的口諭還沒到么?”</br> 梁都事答:“回十殿下,回沈大人,陛下的口諭尚還還沒到,要不……”</br> 要不殿下與大人再等等,等陛下口諭來了再走。</br> 蘇晉知道梁都事想說什么,可她哪會讓他將這話說出口,當(dāng)即笑了一下,說道:“這就十分新鮮了,都是從錦州府到劍門關(guān),怎么舒大人的人,竟會比陛下的人先到?”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