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二一六章
沈奚徹底明白過來。</br> “所以,你們當(dāng)時給麟兒下毒的目的有二,其一,促使蘇時雨盡快破獲登聞鼓之案;其二才是最重要的,你們想讓朱憫達(dá)明白,他、十三與麟兒同在一屋檐下終是不妥,難保有人會借著他們太子、嫡皇子與皇孫的身份做文章,離間他們,而最易受創(chuàng)的,則是他們?nèi)水?dāng)中最弱小的麟兒。朱憫達(dá)愛子心切,對于當(dāng)時的他來說,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令十三盡快回到南昌藩地。</br> “因為只要朱憫達(dá)身隕,依照有嫡立嫡的規(guī)矩,十三就是下一任皇儲的繼承人。你們的目的既是奪儲,那么朱憫達(dá)被弒之時,十三必須離開京師,否則就是為他人做嫁衣。”</br> “當(dāng)時景元帝病重,已然臥榻不起。你們原本的計劃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一,利用朱沢微之手弒殺朱憫達(dá),暫令朱沢微掌大權(quán),但朱沢微非嫡非長,便是掌權(quán),亦無法順利繼承儲位,而真正的儲君繼承人又在南昌,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從而令儲位玄虛,朱沢微與朱南羨之間達(dá)成一種微妙的平衡。</br> “二,待時機(jī)成熟,你們將朱憫達(dá)真正的死因透露給十三,令他回京與朱沢微徹底反目,他們之間明斗也好,暗謀也罷,反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們只要尋一個合適的時機(jī)趁虛而入,一旦十三身隕,十七無權(quán)無勢根本不足為懼,而你,朱昱深,在朱憫達(dá)與朱南羨身隕,朱稽佑被蘇時雨參倒以后,便是這隨宮里名副其實的長皇子,可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tǒng)。屆時,便是朱沢微想與你爭也不能夠了,因為他已被十三耗得勢衰力竭。”</br> 沈奚說到這里,冷笑一聲。</br> “可惜,時局如旋渦,風(fēng)浪變化不止,誰也無法掌控大局。”</br> 正如誰都沒料到在昭覺寺事變當(dāng)日,朱南羨竟因為陪蘇時雨送信,耽擱了兩個時辰,反而趕去了昭覺寺。而朱沢微也非愚蠢之人,恰借時機(jī),先將朱憫達(dá)與沈婧之死嫁禍給了朱南羨,后又借患病之由,將朱南羨軟禁在東宮。</br> 時局雖變,但萬變不離其宗。</br> 對于當(dāng)時的朱昱深來說,北涼整兵,他身為北平藩王,自當(dāng)率兵出征對敵,可恰好,也讓北大營十余千戶所的虎符落在了他手中。</br> 那其實是他最好的奪位時機(jī),朱南羨被軟禁,手無縛雞之力,朱沢微掌大權(quán)卻背負(fù)惡名,雖有兵,兵力亦不足以與他抗衡,朱昱深繼位簡直可以繼得干干凈凈,不費吹灰之力。</br> 可他放棄了,若因奪儲耽擱戰(zhàn)事,北方門戶失守,大片疆土淪陷,那么這儲君之位,帝王之位,要來有何意義?</br> 反正他想要的,他終會去爭,盡畢生之力,不死不休。</br> 大殿深默,沈奚當(dāng)著一眾重臣的面,道出朱昱深這些年的所有陰謀后,忽地茫然了。</br> 他環(huán)顧四周,其實今日在謹(jǐn)身殿的人不多,有人,譬如朱弈珩與舒聞嵐,是這些年陪著朱昱深想扶相持走過來的;有人,譬如兵部的陳謹(jǐn)升,原雖是朱昱深的人,但官職不高,是這一二年,甚至朱昱深繼位后才提拔上來的;更有人,譬如禮部的羅松堂,吏部的曾友諒,其實與此事無干,平白聽來這一股腦兒秘密,嚇得連眼都不敢抬。</br> 還有人,譬如柳昀,竟不在場,譬如自己,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卻顯得那么格格不入。</br> 沈奚這才意識到,其實原來,朱昱深手下的人不多,只是知人善用,眼光毒辣罷了。昔宮前殿,他用了朱弈珩幫自己一起布局,因為朱弈珩聰慧明透,又是皇子,身在局中,長在故皇貴妃身邊,熟知諸兄弟秉性。后冬獵與昭覺寺,他用了舒聞嵐募集消息,因為舒聞嵐見識廣博,有重疾做掩護(hù),最不容易惹人生疑。而在最后關(guān)頭,要一擊制勝,謀取皇位時,他用了柳昀,因為縱觀朝野,甚至縱觀天下,殺伐果決,智計無雙,冷靜克己,苦心孤詣的,只有這樣一個柳昀。</br> 以至于得一柳昀,他就謀得了天下。</br> 可柳昀這個人,怎么會聽朱昱深吩咐呢?</br> 沈奚想不明白,亦不想去想了。</br> 他只記得,早在幾年前,冬獵前夕,自己明明在雪地上寫下了朱昱深的名,明明想要動他的,卻又因朱弈珩攪局,把這個念頭打消了。</br> 那時柳昀就對他說,你太驕傲,你不夠狠心。</br> 彼時不明所以,而今想來,真是句句箴言。</br> 是啊,他太驕傲了,他出生榮權(quán),順風(fēng)順?biāo)鹳F無匹,以至于他在雪地上寫下朱弈珩與朱昱深之名的時候,如何也想不到朱弈珩的謀,竟是全心全意地為朱昱深而謀。</br> 他太驕傲了,從未打心眼里服過誰,所以他以己度人,覺得皇儲之間可以結(jié)盟,可以相互利用,卻猜不到一個皇儲竟會對另一個皇儲徹徹底底地俯首稱臣。</br> 這些年,他在此局中,每每到了關(guān)鍵時候,總是差了半步。可眼下看來,他的這半步,又豈只是半步?他先輸在驕傲,后輸在心軟,最后輸在一道一輩子過不去的坎。</br>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br> 而朱昱深與柳昀,按下是非黑白不表,單論行事態(tài)度,只要初心已定,終點已定,途間無論險阻,亦會披荊斬棘,忍痛而行。</br> 而自己的初心,又在哪里呢?</br> 沈奚想,他終于明白朱昱深為何要聚集這些個與當(dāng)年事有關(guān)的、無關(guān)的眾臣在大殿里。m.</br> 因為他不怕,便是讓他們曉得這些秘密又如何?這個皇位他就是謀來的,事實攤開給你們看,還敢反了他不成么?</br> 因為他要治,讓這些人知道秘密,對自己來說,雖多了一分危險,可是對于殿下一干只愿平安度日的重臣來說,也因窺得這份秘密,不得不嚴(yán)防死守,否則就有性命之尤,因小心謹(jǐn)慎,反而更要對永濟(jì)帝臣服。</br> 權(quán)力就是這樣,此消彼長,敵強(qiáng)我弱,你已在制勝點,只要足夠強(qiáng),會變通,就不怕位子坐不穩(wěn)。</br> 朱昱深高坐于御案前,看著殿內(nèi)沉默的,安靜的,甚至有些蕭索的沈奚,忽然開口道:“拿酒來。”</br> 在眾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下了陛臺,一步一步地走到沈奚面前,親自斟得一杯酒:“知道朕今日為何傳你來謹(jǐn)身殿,將這些因果一一道清講明嗎?”</br> “因朕知道,你重情義,骨子里有十足傲氣,若不將這渾局看個透徹,怕是這輩子都安不下心。”</br> “而今你既看清了,了悟了,該知此局憑你一人之力,已回天乏術(shù),且你,蘇時雨,十三,其實都一樣,看重的,本也不是這個皇位。”</br> “朕不愿折你傲骨,今先敬你一杯,愿你縱有不甘,亦能泯于這酒中,從此吞咽入腹,便是折磨,也忍下來。戶部尚書的位子是你的,內(nèi)閣一品輔臣的位子也是你的,論功績,國公爺?shù)姆饩粢苍撃隳獙佟!?lt;/br> “朕保你官位,晉你爵位,不為其他,只因戰(zhàn)事雖歇,并非永止,江山隱患仍在,民生待興,時局艱難,戶部尚書的位子太過重要,而普天之下,只有你沈青樾有這個能耐做好。”</br> 朱昱深說著,將杯中酒往前一遞。</br> 酒水微晃,蕩出一圈又一圈暗紋。</br> 是好酒,聞著都覺得香,覺得烈,覺得冰涼。</br> 沈奚看著酒水,慢慢地,失笑出聲,越笑越覺得好笑,幾乎要捧腹,可是忽然一下,他的笑又戛然而止,一揚袖打翻了朱昱深遞來的酒水,雙目布滿血絲,嘶聲道:“你不如殺了我——”</br> 殿中的內(nèi)侍與大臣全都埋首俯身跪拜于地。</br> 侍衛(wèi)闕無提劍欲懲治沈奚,走到近旁,卻被朱昱深抬手一攔。</br> 他平靜地看著沈奚,一直沒說話,知道看著他的神情一點一點落寞起來,難過起來,十三沒了,時雨也走了,二姐隕沒,三姐聽說去為十三守陵了,而他呢,他該怎么辦?</br> 沈奚慢慢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有個瞬間,他竟無比期盼能有侍衛(wèi)追上來,給他脖子一劍,這樣他就不用困在這里了,不用陷于恩義,情仇,與明謀暗斗。不用作繭自縛,也不用畫地為牢,他太討厭這些了。簡直憎惡。</br> 可是沒有,身后只有蒼茫的風(fēng),沒有人。</br> 一直到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墀臺,舒聞嵐才跟朱昱深請示:“陛下,可要著人跟上去盯著,臣怕沈大人——”</br> 朱昱深卻搖了搖頭:“不必,他會想明白的。”又淡淡地添了句,“可別小瞧了他。”</br> 幾名內(nèi)侍進(jìn)殿將倒灑的酒水收拾干凈,朱昱深對殿中一干朝臣道:“都散了吧。”又對吳敞道:“你也退下。”</br> 不知何時日已西斜,也許因為先帝新喪,明明年三十的黃昏,天地一片肅殺冷清。</br> 舒聞嵐走下墀臺,放緩了腳步,不過須臾,內(nèi)侍吳敞便跟上來,有模有樣對行了個禮,見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一邊落后他半步走,一邊道:“少爺,老奴當(dāng)日已按照吩咐,將那番話與柳大人說了。”</br> 舒聞嵐神色無波瀾:“怎么說的?”</br> “便是在提蘇大人的時候,順道說了句‘當(dāng)今圣上又是假作癡傻’,可柳大人像是無動于衷,只回了一句,他認(rèn)了。也不知究竟是認(rèn)什么。到底是認(rèn)蘇大人對他的記恨,還是認(rèn)自己權(quán)力大,終究會惹帝心生疑。”</br> 舒聞嵐沉默一下:“陛下那里呢?”</br> 吳敞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老奴前日伺候他更衣時,只提了一句‘明華宮方起火時,柳大人就到了,說是詢問燈油的事’,陛下便不讓老奴說下去了,好像是早就猜到那一位被柳大人救了,竟也無動于衷。”</br> 說到這里,他皺了眉:“老奴伺候了三朝皇帝,見識了許多皇子與王公大臣,也就這二位,實實在在摸不清心里在想什么,少爺,您說,咱們能成事么?”</br> 舒聞嵐面對夕陽,負(fù)手而立:“難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