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二一一章
朱昱深移開目光:“這一問,我無法回答。”</br> “無法回答是何意?”沈筠簡直覺得可笑,“也就是說,當(dāng)初我與小奚被追殺,你其實(shí)是知情的?”</br> 朱昱深沉默一會兒,點(diǎn)頭:“是。”</br> 沈筠茫然不解地看著他,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么多年,自己從未認(rèn)清眼前此人。</br> 初遇他時尚年幼,少年皇子英俊沉穩(wěn),深邃的眼里像是有亙古不變的日月,她第一眼見到他,就喜歡他。</br> 那時的沈三妹還不知情為何物,慣看阿爹阿娘恩愛,直覺若十分在意一個人,便該時時與他一起,投其所好,久而久之,等他認(rèn)得自己,記住自己了,離喜歡上自己也就差不離了。</br> 沈筠是個直性子,不如沈婧溫婉,沈奚機(jī)敏,好在有滿腔曠日持久的熱情。</br> 自遇到朱昱深,打聽到他乃宮中的四殿下,便去央著沈奚為自己出主意,求一個如是緣法。</br> 沈奚記恨她天天與自己吵,出的全是餿主意,譬如什么朱昱深每日寅時去北大營,在崇明巷打馬而過,她可以每日丑時起,去崇明巷口候著;又譬如喜歡一個人講究投其所好,你與他比武必是不行了,可以編些劍穗,聊作贈禮。</br> 沈奚這么說,沈筠真還這么做了。</br> 可惜寅時的天太暗,她在崇明巷口站了大半年,與朱昱深連個照面都沒打過;劍穗編得太丑,沒一個拿得出手,倒是給十二與十三送了不少。</br> 若不是有回朱昱深來東宮找十三,她剛好在,十三順道說了句:“這是沈家的三妹。”也不知四哥要到何時才認(rèn)得她。</br> 后來朱南羨與她解釋:“我四哥與別的兄弟不一樣,他的母妃是戚貴妃,他生在軍營,長在軍營,大隨立朝后,他天資好,被父皇特允當(dāng)作將領(lǐng)來養(yǎng),一切法度從軍制,因此宮宴什么的來得很少,每回來,亦是匆匆就走了。”</br> 沈筠五歲就在戚府學(xué)武,年紀(jì)小,學(xué)藝只為糊弄自己,還是自那日起,她才打定主意定要練出些真本事——一來,讓朱昱深對自己刮目相看;二來,朱昱深既被當(dāng)作將領(lǐng)養(yǎng),日后一定會出征,自己有武藝,剛好可以陪他同去;三來,朱昱深時不時也來戚府,能常在他眼前混眼熟。</br> 便也只混了個眼熟。</br> 景元十四年,沈筠被封縣主。</br> 那年的春來得很早,宮前苑的桃樹剛打了花苞,一個消息便令闔宮上下炸了開鍋——朱昱深的世上英不見了。</br> 說是落在水里,派侍衛(wèi)在太液湖,瑤水撈了兩日,什么都沒撈著。</br> 陛下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險(xiǎn)些沒把人打廢了,事后令他禁閉在秋實(shí)宮,等閑不得探視。</br> 沈筠擔(dān)心極了,卻只能聽十三說說四哥的近況,一直到三月,她被冊封郡主當(dāng)日,聽說禁令撤了,才央著沈奚陪自己去看朱昱深。</br> 沈奚十分不開心,到了宮門口,順手摘了個青桃子,往嘴里一塞:“你自己進(jìn)去,丟完人就立刻出來,本少爺便不跟在你后面撿臉皮子了。”</br> 秋實(shí)宮不大,穿過一個桃園就是正宮院堂。</br> 朱昱深剛自書房里出來,他的臉色是久病方愈的蒼白,渾身上下只著一身單衣,斂去兵戈氣,難得一副清雅樣子。</br> 見了院中立著的人,愣了愣:“沈三妹?”</br> 過了一會兒,又輕問,“你怎么會來?”</br> 什么叫“你怎么會來”?</br> 她來不應(yīng)該么?她自開年久未見過他,擔(dān)心了一整個春,還是好不容易借著被冊封縣主的當(dāng)口溜過來的。</br> 沈筠一下子泄了氣,十四歲的姑娘,大而化之如她亦有難能可貴的纖細(xì)。</br> 前一刻在天上,下一刻就墜入九幽之地,覺得這些年自己傾心相付盡付流水,她怎么來了?她就不該來。</br> 沈筠欠身拜了拜:“哦,沒什么,小奚說睡不著,擔(dān)心四哥的傷勢,讓我來幫他看看。”</br> 端的一副從容,眉宇里卻寫盡委屈。</br> 京師沈府的兩姐妹,一個比一個傾城。</br> 她十四歲,站在一株海棠下,饒是委屈,人也比花嬌。</br> 暮春的花沾著露水,濕漉漉的,朱昱深看著她,忽然道:“三妹,我要走了。”</br> 沈筠扭身要走的骨氣剛拿了個架勢就被掐滅:“去哪里?”</br>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北平。”</br> 自開朝后,北疆一直戰(zhàn)事不斷,昨日還聽阿爹與小奚說,朱荀戰(zhàn)敗的消息傳來,陛下怒不可遏,若非看在他乃皇后表弟的份上,非賜死他不可。</br> 沈筠問:“四哥又要出征,這回也隨羅將軍去么?”</br> 朱昱深搖了搖頭:“我傷已養(yǎng)好,三日后,我會與父皇請命,掛帥出征。”</br> 頓了頓,他又道,“父皇早有意讓我就藩北平,恐怕這回出征后,我便會留在那里,自此守在北方,守住大隨邊疆。”</br> 什么意思?就是說,她以后,在這宮里,在戚府,都看不到他了嗎?</br> 又想起今早被冊封縣主時,陪著各宮娘娘吃茶,聽她們說宮里閑話,好像提起要將曾府的大小姐許配給就藩北平的皇子。所以,是要許配給四哥?</br> 沈筠皺著眉,垂下眸。</br> 她有些生氣,又滿腹委屈,生氣是覺得自己太沒用,他要走了,她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委屈是這么多年了,他連她的心意都不知道,小奚總與她說女子要像二姐一般溫婉矜持才討喜,害得她都不知道該不該與他說,別娶什么曾家大小姐,娶她就好。</br> 風(fēng)拂過,將海棠花葉吹落數(shù)瓣。</br> 朱昱深看著她,步去一旁的兵器架子,抽出一把短一些的紅纓槍,遞給她:“送給你。”</br> 一瓣海棠花自她睫稍拂落,柔軟溫柔,飄飄蕩蕩委地。</br> 沈筠抬起頭,訝然地看著他。</br> 他是坦然,只說:“你從小亦學(xué)武,我知道,在戚府看過你練武,覺得十八般兵器,還是紅纓槍最適合你。”</br> 朱昱深出征那日,是三日后,雨水連天的谷雨節(jié)。</br> 沈筠枕著紅纓槍而眠,輾轉(zhuǎn)發(fā)側(cè)了一夜,覺得睜眼是他,閉眼是他,夢里還是他。</br> 原來這些年的喜歡早已釀成了非君不可,既然這樣,還管什么矜持不矜持?</br> 天未亮,她策馬直往咸池門,只身擋在三軍,橫握紅纓槍,看向朱昱深,揚(yáng)起一抹笑,高聲又開心地道:“四哥,你此去出征,三妹來為你送行。三妹等你回來娶我,等多久都沒關(guān)系,你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娶就好!”</br> 握著紅纓槍的女子一襲紅衣比春朝還明艷,傾城之光簡直直照人心。</br> 三軍靜了一瞬,下一刻,發(fā)出驚天的喧囂與吵嚷。</br> 她似是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干了什么,目光不再看他,只敢盯著紅纓槍,仿佛這槍上的朱穗,才是唯一能讓她心安的承諾。</br> 可以用來許下自己的一生。</br> 朱穗的緋色經(jīng)年灼艷,曾如她予他之情,歷經(jīng)分離,戰(zhàn)亂,病痛,已不曾有過絲毫動搖。</br> 直到昨日。</br> 直到——他當(dāng)著她的面,說出昔日種種因果。</br> 原來她所珍視的,全是虛妄。</br> 阿姐是他所害,十三是他所害,他們沈家,被他視為奪位路上的絆腳石,亦被精心算計(jì)。</br> 沈筠倚著殿門,揪住胸前衣襟,仿佛覺得氣悶,沉了幾口氣,才問:“你要我……日后怎么見小奚,怎么跟他交代?”</br> 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發(fā)抖,像不愿再見到他,扶著門轉(zhuǎn)身欲走,卻一下跌跪在門畔,膝頭撞在門檻,傳來一陣劇痛,可這樣的痛,哪里趕得上心頭半分?</br> 淚水一下滾落,肺腑與喉間都一陣刺痛腥甜,令她忍不住扶著脖子干嘔起來。</br> 她后悔極了。</br> 該讓小奚把他溺死的,該讓他溺死在湖里的。</br> 如今十三死了,她生,無顏見小奚,死,無顏見阿姐。</br> 朱昱深看沈筠如此,垂在身側(cè)的手握緊又松開,想扶她,剛伸出手,卻見她眉心微擰,目色忽然一厲,拾起地上的紅纓槍,往前一送,朝他的胸膛刺去。</br> 朱昱深愣住,一時竟忘了側(cè)身去避。</br> 然而紅纓槍在刺入他心房的一瞬間,槍頭竟往上偏離三寸,不自覺地收力,扎入了他的左肩。</br> 鮮血一下浸染開來。</br> 沈筠愣怔地看了眼自己不受控,仿佛還記掛著昔日情的的手,像是看到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br> 她該要?dú)⒘怂屗赖摹?lt;/br> 她安靜片刻,忽然用力將紅纓槍從他肩頭拔出,在身前一豎,踩住尾,用力將槍身往一旁的橫木上狠狠一折。</br> 稠木槍身裂成兩半,朱穗墜在地上,依舊紅得耀目,卻沒了生氣。</br> “這些年,是我看錯了你。”</br> “你與我,今生今世,恩斷義絕!”</br> 沈筠說完這話,一拂衣擺,頭也不回地就朝外殿走去。</br> 出得謹(jǐn)身殿,朱弈珩不知何時帶著人已到了,侍婢與幾名臣子都在外候著,一見到她,忙不迭跪地參拜:“臣等——拜見皇后娘娘——”</br> 沈筠步子一頓:“我不是你們的皇后。”</br> 她抬目,看向傾頹不堪的明華宮樓,一身紅衣如昨日烈火。</br> “你們記住了,我沈筠,今生,只認(rèn)朱晉安這一個皇帝!”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