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二零九章
大約因為落雨,不到黃昏,天已有些發(fā)暗了。</br> 遠處有一行官兵舉著火把巡過來,看衣著樣式,像是朝廷的人,從應(yīng)天府來的。</br> 柳昀想叫住引路的精瘦漢子,誰知那漢子瞥了眼官兵,迅速道了句:“這邊。”往荒郊更深處走了。</br> 腐臭味越來越重,到處都是尸體,像個亂葬崗,斜坡上有幾株死了的梨樹,樹皮都被啃光了。</br> 越往里走越不見人影,反倒鬼氣森森,安然害怕起來,小聲喚了句:“少爺。”</br> 柳昀也覺察出不對勁了,頓住腳步:“你要帶我們?nèi)ツ睦铮俊?lt;/br> 精瘦漢子似是不耐煩,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一個小娃娃,問這么多做什么,只管跟著就行了。”</br> 柳昀抬手指向一條岔道:“你原先是要往那里走的,看到官兵,才繞到這里來。你既是尋人,有什么好遮掩的?這一路避著官府而行,究竟要將我們引向何處?”</br> 雨絲稀疏,打落眉間。</br> 精瘦漢子怔了一瞬,片刻,陰測測地笑起來:“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竟如此聰慧。”</br> “跑!”</br> 柳昀一聽這話,即刻反應(yīng)過來,搡了一把一旁愣住的安然,拔腿便逃。</br> 可他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如何躲得過手長腳長的漢子?</br> 跑了還不到三步,后領(lǐng)便被人拽住,下一刻,一雙大手便覆上了他的脖頸,狠狠收掐。</br> “少爺——”安然撲上去咬漢子的手臂,卻被他一腳踹在地上。</br> 精瘦漢子一邊使力一邊流淚道:“你莫怪我,兩粒碎銀子有何用,杭州府太遠,什么都買不了,我兒子快餓死了,只有吃的才能救他的命。你放心,我也是讀書人,等你死了,我只割你兩片肉,一定為你留個全尸……”</br> 脖間被箍得喘不上氣,連帶著胸口一陣一陣悶痛,想呼救,聲音卻被卡在嗓子眼,只能用足跟在地面借力,試圖掙脫。</br> 但這樣的力氣亦如蜉蝣撼樹。</br> “住手!”</br> 在柳昀以為自己就快死了的瞬間,荒郊里傳來一聲清喝。</br> 一名勁衣少年疾步上前,一手抓住精瘦漢子的臂膀,側(cè)身狠狠將他撞開。</br> 脖間失了束縛,帶著腐臭的氣息重新流入口鼻,卻是新鮮的,肺腑重見光明,柳昀跌跪在地,一手扶住脖頸,大口大口地喘氣。</br> 幾名官兵將精瘦漢子制住,為首一人問:“四殿下,您沒事吧?”</br> 朱昱深搖了搖頭,再看向柳昀,眸里染上意外之色。</br> 眼前少年其人如玉,光華自斂,除了京師沈府的少爺,朱昱深還未見過這般好的人品。</br> 思及此乃杭州近郊,心頭一個念頭忽起:“杭州柳府的公子,柳昀?”</br> “是。”柳昀站起身,想到幾名官兵對勁衣少年的稱呼,合袖拜下,行稽首禮,“草民柳昀,多謝四殿下救命之恩。”</br> 一旁傳來啼哭聲,原來是精瘦漢子在流眼淚。</br> “殿下,草民動了殺念,自知罪大惡極,該死無葬身之地。能否請殿下在處死草民后,將草民的尸骨送到拙荊手上,草民有一個小兒,他就快要餓死了……”</br> 幾名官兵聽了精瘦漢子的話,均是不忍。</br> 其中一人對朱昱深道:“殿下,災(zāi)荒之年,這樣走投無路的人多的是,流民太可憐,殺心亦是被饑寒逼出來的,不如放了他吧。”</br> 朱昱深負手看向柳昀:“你怎么看?”</br> 柳昀似在深思,沒應(yīng)聲。</br> 片刻,他從懷里取出安然讓他藏在懷里的一張饃,交到精瘦漢子手里:“拿去救你家公子。”</br> 一張饃握在手里,比金山銀山還要沉重。</br> 精瘦漢子整個人都在發(fā)顫,不住地磕頭:“多謝公子寬宏大量,多謝公子寬宏大量——”</br> 柳昀卻道:“你誤會了,我并無絲毫原諒你的意思。”</br> 脖間深紫的勒痕還在,整個人已波瀾不驚:“你既自詡為讀書人,該知君子當(dāng)貧賤不移,堅守本心。你遭遇困境,著實可憐,卻不該因此起殺心。我予你一張饃,是憐你小兒無辜,并不同情你,你為他送了吃食,便跟官兵走吧。”</br> 黃昏已至,雨絲稍密了些許,幾名官兵聽了柳昀的話,皆看向朱昱深。</br> 朱昱深沉吟片刻,吩咐:“便照他說的做。”</br> 等官兵領(lǐng)命退下,又問:“你既是杭州柳府的公子,為何會出現(xiàn)在荒郊野里?此處去杭州并不近。”</br> “回殿下,草民原是打算上京趕考的。”柳昀道,想起阿留還不見蹤影,又合袖揖道,“草民有一位家童走失,要趁著入夜前找到他,請殿下恕草民失陪,等日后進了京,一定登門答謝殿下的相救之恩。”</br> 說著,喚了安然便要離開。</br> 朱昱深看著柳昀的背影,想起他方才說的“趕考”二字,覺得十分詫異,不過一名十一歲的少年,這便要趕考?</br> 然而此念頭一生,他又想起來杭州的路上,孟老御史提起柳昀,曾贊不絕口:“柳家有子,光華內(nèi)斂,天資本就百年難得,后天極為勤勉克己,十歲寫出來的文章見地,連柳家?guī)酌蜃佣甲試@弗如。”</br> 聽他方才對精瘦漢子的一襲話,確實非凡。</br> “你一個人要找到何時?”朱昱深對著柳昀的背影高聲道。</br> 又道,“你的家童,本王可派人幫你找。”</br> 柳昀回過身來,思量了半刻,朱昱深的人幫著找阿留,這的確是最可行的辦法。</br> 暝色半明半晦,他看著不近不遠處,那個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雙眸深邃的少年,無聲再施一揖。</br> 朱昱深沉默了一會兒,問:“朝中的孟御史,你可知道?”</br> 柳昀一聽這話,平靜無波的雙眸竟起一絲微瀾,恭敬地道:“回殿下,草民知道,孟先生曾在柳府授過學(xué),草民有幸?guī)煆乃肽辏舷壬鷮W(xué)識淵博,為人剛克,令人心折。”</br> 朱昱深點了點頭:“那你可愿隨本王去見他?”</br> 從京師出來勘察災(zāi)情的行軍趕不到杭州府,夜里便在荒郊扎營。</br> 朱昱深將柳昀帶回營地,羅將軍與孟良已打算將隨行的軍餉分出一半,命侍衛(wèi)搭好棚子,維持秩序,開始施粥了。</br> 遠遠看到朱昱深回來,一身墨色勁衣的少年皇子身后,還跟了一個年紀小一些,個頭亦小一些的少年。</br> 竟是柳昀。</br> 也無怪孟良遠遠的就認出他。</br> 他實在太特別,小小年紀便卓然出群,身上像始終斂含一泓清暉,如月色,連江南蕭疏的雨都掩不去這光。</br> 得走近了,朱昱深將事情因果交代一番,孟良便看著柳昀,問:“你既打算自己謀生,想好日后在何處落腳了么?”</br> 他是明達之人,沒問柳昀為何離家,想來柳府那一套存天理滅人欲的規(guī)矩,非要把這孩子的一身鋒芒逼成一根一根倒刺不可,離家也好。</br> “回先生的話,學(xué)生原想以為人寫字寫家書為生,隨意找個落腳處便好,等到明年科考過了再作打算,但——”</br> 他說著,垂下眸,眸里閃過一絲惘然,“這幾日走在荒郊,看著流民慘狀,忽然覺得滿腹詩書,讀到頭來百無一用。不能救人,不能濟世,是以亦不能度己。</br> “書中說‘達者兼濟天下’,又說‘臼杵之利,萬民以濟’,可‘濟’之一字何解?曾如先生這般,官拜廟堂之高,或如四殿下這般,生來天之驕子,便有法子對這天災(zāi)連年生靈涂炭之狀有濟策嗎?若沒有,學(xué)生便是科考入仕,又有何用?”</br> 雨絲輕揚,無聲澆灑人間,茫茫如霧。</br> 少年柳昀的雙眸,在這雨煙子里,干凈灼亮如星月。</br> 朱昱深看著他,半晌,步去他身旁,與他并肩朝孟良一揖:“請孟御史賜教。”</br> 孟良看著他二人,卻搖了搖頭。</br> “你這一問,老夫亦沒有答案。”</br> 他負手,看向這雨霧蒼茫處:“數(shù)十年前,老夫隨陛下起兵,以為可以救濟蒼生。后來翻遍青史,踏足閻閭,才知華夏數(shù)千年,不過八個字。”</br>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br> “而能萬事以百姓為先,以民為本的君與臣又有幾何?”</br> “濟這個字,太大了,大到一個人便是以此作為矢志不渝之志,永生尋求的解,傾盡畢生,亦只能在泱泱江海里取得一勺,略知滋味。”</br> 他說到此,目光落到柳昀身上,笑了笑:“可能老夫終這一生,便只能追尋到此吧。但你不一樣,柳昀,你資質(zhì)好,我問你,你可愿隨老夫上京,真正拜老夫為師,或許有朝一日,老夫不得解的一個‘濟’字,在你這里,會有一個答案。”</br> 那年的茫茫煙雨,一直到柳昀隨孟良與朱昱深離開杭州還在灑落。</br> 一如這個濟字。</br> 亦是他追尋半生,亦不得解的風(fēng)雨蒼茫。</br> “攝政大人?”</br> 屋內(nèi)有人喚了自己一聲。</br> 柳朝明睜開眼,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以手支頤睡了過去。</br> 工部的呂主事與禮部的江主事并排而站,呈上玉玦:“大人,您的玉玦補好了。”</br> 三道斷裂處澆上鎏金,柳朝明握在手里,原本溫潤了觸感多了一絲冰涼。</br> 江主事看他的神情略有緩和,欲提著膽,再問一問擬年號的事,誰知一個字還未說出口,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騷亂。</br> 一名禮部的小吏疾步走進工坊,一見柳朝明便道:“攝政大人,不好了!皇后娘娘今早不知怎么,沒等天亮,忽然搶了一匹馬,急趕著回宮來了。”</br> 江主事詫異道:“皇后娘娘原不就是今日回宮么?這有什么好著急的?”</br> “幾位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回宮后悲慟震怒,先去明華宮祭拜先帝,然后提著紅纓槍,徑自闖去謹身殿找陛下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