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一八六章
柳朝明一到柳府,安然迎上來道:“大人,老爺已在正堂內(nèi)等了近兩個時辰了。”</br>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帶著隨行的一名都察院御史邁入府內(nèi)。</br> 柳氏家學(xué)尊儒尚法,柳朝明之父柳老先生字號胥之,嘗在杭州一帶授學(xué),是以也有人稱他胥之先生。</br> 自大隨開朝,柳氏一門雖有不少人入仕,大都品級不高,其中最出色唯柳昀一人,官拜一品首輔。若換了旁的門第,家中出了柳昀這樣的人物,其余子弟受其恩蔭,定能飛黃騰達,但柳氏家風(fēng)十分嚴苛,親緣寡薄異常,旁支之間毫無往來,就連與柳朝明同支的兩名庶弟,考取功名也需自憑本事,聽說其中一名庶弟在一偏遠小縣任了四年主薄,去年吏部得知他是內(nèi)閣首輔的家弟,想將他提任為縣令,誰知柳昀得知此事,令御史察核其為官記錄,得知這名庶弟一年內(nèi)錄錯兩樁案子,不符合提任要求,居然駁斥了吏部的任命。</br> 柳朝明還未行至正堂,柳胥之便邁出門檻,冷聲問:“你為何回來了?”</br> 柳胥之已是知天命之年,雙鬢斑斑,身形也不如柳朝明挺拔,但單看眉眼,父子倆還是極為相似的,唯下頜的弧度十分不同,柳胥之的冷硬,柳朝明的柔和。</br> “回父親的話,兒子昨日才得知父親進京,處理完要務(wù)急趕回府,未能遠迎實屬不孝,請父親責(zé)罰。”</br> 他身上還穿著一品仙鶴補子,不能跪拜,只能合袖作揖。</br> “你只知為父與你是父子,你可知陛下與你是君臣?”柳胥之看著柳朝明,說道,“你身為當(dāng)朝首輔,左都御史,該日省吾身,以身作則,現(xiàn)下才午時,正是上值時分,你趕在這個當(dāng)口回府,可向陛下請示過了?”</br> 柳朝明安靜片刻,揖得更深了些:“父親教訓(xùn)得是,兒子知錯了。”</br> “府內(nèi)可設(shè)佛堂?”</br> 柳朝明道:“設(shè)了,里頭供奉了太|祖皇帝的牌位。”</br> 柳胥之點了一下頭:“好,你便去向太|祖皇帝請罪,在他牌位前罰跪一個時辰。”</br> 太|祖皇帝乃朱景元去世后的廟號。</br> 跟著柳朝明回府的都察院御史見此情形不由咋舌,上前一步求情道:“稟柳老爺,首輔大人于朝廷政務(wù)上從來嚴于律己,勤勉不怠,今日還是得知您遠道而來,是以才特地趕回府,還望您看在父子情面上寬宥大人。”</br> 柳胥之負手道:“因私情枉顧正事,錯一回與錯千百回并無分別。”然后看向柳朝明,“你去吧,多罰一個時辰,申時來正堂見為父。”</br> “是。”柳朝明又行了個禮,隨即往佛堂去了。</br> 這名御史其實是幫柳朝明整理隨行公文的,原打算拜見過柳老先生便離開,見柳胥之竟要責(zé)罰柳朝明,于是多勸了兩句,奈何弄巧成拙,只好匆匆走了。</br> 安然與阿留送走御史,回到正堂里靜立。</br> 柳胥之獨飲了一陣茶,說道:“你二人不必伺候,該做什么做什么。”</br> “是。”安然與阿留并行至堂中,對柳胥之行完一個大禮。</br> 整個柳府都是寂然無聲的,但這樣的無聲與平日不同,柳胥之一來,四下都充斥著沉肅凝重的氣息。</br> 阿留一直退到中院才敢開口說話:“都這么多年了,老爺對少爺還是這么嚴苛。”</br> 安然輕斥道:“老毛病又犯了。”</br> “是、是。”阿留自掌了一下嘴,“不該在背后議老爺與少爺?shù)拈e話。”又看安然步子一折,沒往廂房的方向走,忙問:“三哥你去哪兒?”</br> “我去佛堂看看大人,你回去歇著。”</br> 安然自膳房取了食盒,推開佛堂的門,對柳朝明道:“大人急匆匆趕回府,想必沒來得及用午膳,安然為大人取了吃食,大人用一些吧。”</br> 柳朝明正自念誦柳氏家訓(xùn),聽了這話,略略一頓道:“不必。”</br> 安然又道:“可是老爺已明說此番是為大人的終身大事而來的,萬一待會兒再罰大人徹夜跪誦家訓(xùn),大人日夜操勞又不進食,身子可還撐得住?”</br>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回了句:“撐不住再說吧。”又閉目誦起家訓(xùn)。</br> 佛堂內(nèi)青煙裊裊,安然看著跪于蒲團上的柳朝明,恍然間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將他與阿留撿回家的柳家少爺。</br> 那是災(zāi)荒之年的事了。</br> 他們一家北上逃荒,沿途父母兄弟失散,途徑杭州府,他與阿留蜷縮在街角,以為就要凍死餓死時,一名年僅九歲的少年走到他們面前。</br> 少年身著青衫,腰間掛著一環(huán)色澤溫潤的玉玦,眉眼好看得是平生僅見,冷玉似的眸有著又與年紀(jì)不相符的沉靜。</br> 他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說道:“我叫柳昀,你二人愿隨我回府嗎?”</br> 彼時安然一聽這話就愣了。回府?是說有人愿意收留他與四弟,他與四弟再也不用顛沛流離挨餓受凍了嗎?</br> 他一時竟不敢回答。</br> 哪有這樣好的事?他心里想,他怕這是一個夢,一開口就碎了。</br> 小柳昀見他二人只愣著不說話,片刻,安靜地點了一下頭:“好,我知道了。”言訖,轉(zhuǎn)身往巷口等著他的馬車走去。</br> 一直到柳昀已快登上馬車了,阿留才率先反應(yīng)過來,大喊一聲:“愿意!”隨即拽著安然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朝柳昀跑去,跪在他跟前連連磕頭,“恩公,我們愿意,愿意做恩公的下人,愿意伺候恩公一輩子!求求恩公收留我們,我和我三哥已五天沒吃東西了。”</br> 后來安然想起這事還覺得好笑,那年少爺才九歲,他與阿留不過六七歲,卻要一口一個“恩公”地喊,好似只要少爺肯收留他們,“天皇老爺”他們都喊得出。</br> 是以九歲的柳昀聽到這一句“恩公”時,沉靜的眸色里露出了一點費解的神色,半晌,糾正道:“我不是恩公,我叫柳昀。”</br> 他看了一眼跟著自己的扈從,那名扈從會意,從馬車上取了水和干糧遞給他們,隨后安靜地等他們吃完,道:“回府吧。”</br> 那是第一回安然與阿留見識到柳府家風(fēng)的嚴苛。</br> 柳朝明一回府便被罰跪在佛堂五個日夜不得進食,而受罰的理由不過是一句“尚不能自濟,如何濟天下”。</br> 當(dāng)時小小的安然與阿留就蹲在佛堂外,聽著里頭傳來的戒尺之聲,聽著柳胥之不斷追問:“尚不能自濟,如何濟天下?”簡直快要哭出來。</br> 阿留問:“三哥,你說少爺會不會不要咱們了?”</br> 安然沒答這話,那幾日柳府上下幾乎無人理過他們,人人往來淡漠,他們夜里就在佛堂外睡去,白日里倒是有人為他們送上吃食。</br> 但送吃食的人每回都會說一句話:“這吃食只是給你二人的,若膽敢分給少爺,他會被罰得更厲害。”</br> 于是只好這么懸著心等啊等,一直等到五日后,小柳昀從佛堂里出來,他整個人是蒼白而恍惚的,看了安然與阿留一眼,說:“走吧,帶你們?nèi)ノ业脑鹤印!?lt;/br> 那是暮春時節(jié)的事了,一場雨過,院中一株玉蘭姿態(tài)亭亭,柳昀在檐下回過身,問:“你二人可有名字。”</br> 安然沒答話,只覺這玉蘭色好似少爺腰間的玉玦色。</br> 阿留道:“少爺,老三老幺算么?我跟三哥自記事起就跟著爹娘逃荒,爹娘說沒工夫起名字,喚我老幺,喚三哥老三。”</br> 柳朝明的目光順著安然的目光望向院中玉蘭,想了一想:“你二人顛沛至今,日后就喚且留安然罷。”</br> 安然后來知道,院中玉蘭是少爺生母生前所植,玉玦是他生母留下的遺物。</br> 在柳昀干枯得只剩下黑與白的齠年時光里,那株孑立的玉蘭大約也是他心中安然。</br> 至申時,柳朝明在佛堂頌完十六遍家訓(xùn),回房換了身青衫,去正堂給柳胥之行跪拜禮,隨后親自奉上茶。</br> 柳胥之接過茶道:“既已罰過了,望你將此事當(dāng)作教訓(xùn),時刻牢記,今陛下親征,不在京中,但你為人臣子,更當(dāng)在這時嚴于律己,因私事,私情枉顧正務(wù)乃大忌,若有再犯——”柳胥之說到這里,掩口咳了幾聲,掀開茶碗蓋飲了口茶才將咳嗽止住。</br> 這時,安然過來道:“老爺,大人,申時二刻了。”</br> 柳胥之點了一下頭,將茶碗放下,也沒再將方才的話說完,徑自出了正堂。</br> 這是柳府的規(guī)矩,每日定時用膳就寢,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br> 用膳的地方在偏堂,安然與阿留布完菜就立在一旁,柳朝明待柳胥之坐好,拿了竹筷,才在他一旁坐下。食不言寢不語,用膳時也是無聲的,柳胥之吃到一半,方才的咳嗽似乎沒止住,偏過頭以袖掩口,又不住地咳起來。</br> 柳朝明見此情形,放下竹筷,低聲問了句:“父親近來身子可好?”</br> 柳胥之聽了這話,略略一頓,掩口咳完重新拾筷,沒有答他的話。</br> 柳朝明是以也沒有再問。</br> 一直到用膳完畢,柳胥之才道:“去你的書房。”</br> 去書房便是要說正事了。</br> 但柳府一直有個規(guī)矩,柳朝明的書房,除安然外,任何人不得進入。</br> 柳朝明一路引著柳胥之往自己的書房走,廊檐已快走到頭,安然沉吟一番道:“老爺,大人曾說過,他的書房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其實老爺住的東院也有一個書房,里頭文墨藏書俱全。”言罷立時跪下,“小的多嘴,小的該罰。”</br> 柳胥之問柳朝明:“這是你府上的規(guī)矩?”</br> “是。”柳朝明道,“但父親若要用兒子的書房,兒子不敢攔阻。”</br> 柳胥之道:“不必,你才是府上的主人,守你的規(guī)矩便是。”</br> 到了東院書房,柳胥之自書案前坐下,柳朝明步至案前,靜立片刻,掀袍跪下。</br> 他昨日接到信,已知道柳胥之所為何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已近而立之年,無妻無妾無子無女,是為大不孝。</br> 柳朝明俯首磕頭:“父親的來意兒子已知曉,兒子跟父親請罪,全憑父親處置。”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