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一八一章
朱郃樂在這推搡之間云鬢已亂,她仰起頭,怒目圓睜:“若非趙府定親宴當(dāng)日,你在陛下面前嚼舌根,叫陛下對我父親心存不滿,陛下也不會擇我父親出征,更不會只因一個過失就將我父親處以斬立決!”</br> 蘇晉蹙了眉,只覺她在胡言亂語。</br> 一旁的兵部郎中斥道:“讓朱荀出征,是陛下與龔大人商議后下得親旨,與蘇大人毫無干系,你如此胡說,可知已犯了大不敬之罪!”</br> 朱郃樂微微一顫,仍盯著蘇晉,硬著頭皮道:“難道不是他搗的鬼?當(dāng)日在趙妧與顧御史的定親宴上,本郡主不過議了一兩句陛下立后納妃的事宜,便遭他訓(xùn)斥,事后父親帶我向陛下賠罪,誰知他那時又與陛下說了什么,叫陛下罰我抄兩年佛經(jīng),這回我父親出征,原是為報國而去,若不是因他妖言惑主,陛下豈會要了我父親腦袋?”</br> 她說到這里,望著蘇晉的目光里忽然浮起輕蔑之意:“從前不覺得什么,而今仔細看看他這張臉,再想想外間那些傳言,我十三表哥不立后納妃,卻要待他一個臣子如此親厚,想來禍國……”</br> “朱郃樂!”這時,蘇晉身后忽地傳來一聲怒喝。</br> 竟是朱南羨議事時聽到吵鬧之音,從公堂里出來了。</br> 一眾人等見了他忙不迭跪地參拜。</br> 朱南羨道:“眾愛卿平身。”面如寒霜地看著朱郃樂。</br> 朱郃樂見他這副神色,心里頭不由地微微發(fā)顫,近乎乞求地小聲喚道:“十三表哥。”</br> “你喊朕什么?”</br> “陛、陛下。”她叩下首。</br> 朱南羨這才環(huán)視周遭,目光落在蘇晉腳邊的短匕,聲色一寒:“怎么回事?”</br> 兵部一名小吏道:“回陛下,陛下明日出征,今兩位太妃娘娘率眾女眷于佛堂為陛下祈福,郃樂郡主趁此時機,離開后宮,跪來兵部求見陛下,愿為其父朱荀喊冤。后蘇大人亦來兵部,郡主得知,說要請見蘇大人,誰知她一見大人便拔匕相向,我等阻攔不及,好在蘇大人反應(yīng)及時,卸了她的兵刃。爾后郡主怪責(zé)蘇大人,說……陛下是因為受蘇大人挑唆,才斬了朱荀。”</br> 朱南羨聽著這話,眸色越來越?jīng)觯骸白谌烁娜四兀俊?lt;/br> “回陛下,宗人府胡主事已在六部衙門外候著了,兩位太妃娘娘聽聞這里的事,眼下亦在恭旋門外候命。”</br> “讓胡主事過來。”</br> “是。”</br> 朱南羨于是步到朱郃樂面前,涼聲道:“朱荀臨陣而逃,累及參將茅作峰重傷,五千余將士百姓喪生。朕不管他這番行徑究竟有何緣故,他身為主帥,膽敢置黎民百姓于不顧,此等重罪,斬了他都是輕的,當(dāng)誅九族!”</br> 朱郃樂一聽這話,渾身頓時抖得如篩糠。</br> “朕念及他是母后表弟,你曾養(yǎng)在母后膝下兩年,是以沒有因乃父之過,問罪于你,你可知道?”</br> “多謝陛下。”朱郃樂不敢抬頭,顫巍巍地道,心中只覺眼前這個十三表哥,已與她從前認識的那一個十分不同了。</br> “然,你身為罪臣之女,身負郡主封號,不恪守本分,以身作則,膽敢私闖六部重地,且在出使前夜,詆毀當(dāng)朝肱骨大臣,一部尚書。”朱南羨續(xù)道,“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宗人府——”</br> “微臣在。”</br> “自即刻起,褫朱郃樂郡主稱號,褫‘朱’姓,貶為庶民,杖責(zé)三十,交由兩位太妃安置。”</br> 朱郃樂愕然抬頭,惶恐的雙目中再沒有以往的跋扈之氣,淚珠子滾落下來,一句告饒的“十三表哥”才喊出一半,便被侍衛(wèi)捂了嘴,拖下去了。</br> 這廂事畢,朱南羨回過身,看向方才與自己議事的幾部尚書:“朕親征后,布防事宜就按方才議得定下,龔荃,咨文由你兵部出。”</br> “是。”</br> “柳卿,沈卿,你二人亥時來謹身殿,朕要與你們再議一議重整神機營的事宜。”</br> “臣遵命。”</br> “曾友諒,你寫好咨文后,交與中書舍人舒桓,命他起草任命詔書,明日出征前交給朕。”</br> “臣遵命。”</br> 如今朝廷短人才,各官職出缺,朱南羨繼位后,諸如吏部曾友諒,工部劉定樑等要職都未撤換。有不少人說,晉安帝雖沒撤換尚書位,卻不會將大權(quán)放給他不放心的人。方才一句明日待宣的官職任命詔書,看來是要坐實這個揣測了。</br> 大隨開朝二十余年,七卿權(quán)力至上的日子想必已走到了頭。</br> 朱南羨吩咐完事宜,說道:“天色已晚,諸位愛卿退下罷。”又看向蘇晉,“蘇尚書,你留步。”</br> 待眾人行完禮,分杳散去,朱南羨又對蘇晉道:“跟朕來。”</br> 她落后他一步,二人一前一后除了六部衙所。</br> 朱南羨屏退眾人,只讓侍衛(wèi)秦桑遠遠跟著,這才問:“聽下頭的人說,你來兵部,是為見我?”</br> “嗯。”蘇晉微一點頭,“明日就要走了,想私下與陛下道個別,又不知陛下何時有空閑,是以來兵部等著。”</br> 朱南羨笑了一下:“我聽說了,你昨日來謹身殿見我,我恰好不在,亥時出頭我去刑部,吳寂枝說你回府了。”</br> 蘇晉道:“是,明日出使,照林會隨我同行,府上有些事宜需要安置,阿福也要托人好生照顧。”她又問,“陛下今夜有閑暇嗎?”</br> 朱南羨頓住腳步,于夜色里回過頭:“還要與柳昀青樾一起議神機營的事宜,怕會到很晚。”他目光灼亮溫柔,“但無論多晚,我一定去見你。”</br> 蘇晉垂下眸,面頰微紅:“好,阿雨在未央宮等陛下。”</br> “可是,”豈知朱南羨聽了這話,詫異了片刻,半是猶疑半是怔然地道,“方徐叮囑了我好幾回,說你的身子怎么都該養(yǎng)足一月,經(jīng)不起折騰,如今才過了十日,我怕——”</br> “陛下在想什么。”蘇晉愣了愣,反應(yīng)過來頃刻笑了,“阿雨只是想與陛下好好道個別,沒有別的意思。”</br> 她的笑在夜色里皎如明月,朱南羨凝神看著,一時咂不出心頭滋味。</br> 他到底正自血氣方剛之年,若她真心情愿,他未必能忍得住,聽她說只是道別,竟先在心里狠狠一嘆,但思及她身子還沒養(yǎng)好,同時又松了口氣。</br> 朱南羨與沈奚柳朝明議事議到近丑時,一到未央宮的梔子堂,只見堂中只點著一盞幽幽青燈,隔間內(nèi)倒像是有灼然火光。</br> 栒衣與余葵一左一右候在隔間門口,見了他,欠身盈然拜下:“見過陛下。”隨后抬手,將隔間門推開。</br> 撲入朱南羨眼簾的是一襲紅,純粹的,不染一絲雜質(zhì)的朱色。</br> 蘇晉身著嫁衣,坐在榻上,聽得推門聲,抬起頭來。</br> 她身上的嫁衣正是他贈她的。</br> 廣袖與裙擺開著大片大片的暗朱扶桑,云鬢輕挽,上頭點著三支精巧紅梅簪。</br> 額間的花鈿也是朱色的。清透的眸光亮如星月。清淡的妝容將她原本蒼白臉色稱的晶瑩有光。唇染胭脂,艷得如烈霞春朝。</br> 誰說她不是傾城國色。</br> 這一片紅,簡直像要將她整個人包裹在一團烈火里,就要在他的眼前灼灼燃燒起來。</br> 蘇晉垂眸道:“古來將士出征,家中有妻盼歸,有妻北望。今陛下親征,逢霜寒時節(jié),沿路蒼山飛雪,迢迢路險。阿雨愿效仿征夫之婦,請陛下此去不畏寒苦艱難,也請陛下一定珍重自身,要記得遠在南方故里,家中有妻等你。”</br> 朱南羨真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br> 他從前也曾遠行,也曾出征,總覺得男子漢大丈夫,生來頂天立地,縱有牽掛,卻不該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因此灑脫自得,無拘無束。</br> 可蘇晉這一番話,恍若要將眼前這一團烈火化作鋪天蓋地的墜天火雨,自他心上澆落,焚起心頭野草,在他心口的廣袤之地?zé)o邊燎原。</br> 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下將她緊緊擁入懷里,直覺要溶進骨血里才好。</br> “阿雨,我舍不得你。”</br> 蘇晉聽得這句話,眸光也染上一絲凄清:“阿雨也舍不得陛下。”她道,“其實仔細算算,相識以來,從未能與陛下好好相守。”</br> “你等我,等我回來娶你。”朱南羨道,“現(xiàn)在家國堪憂,西北軍情告急,不能相守?zé)o妨。等我回來,我會把我的命,我后半生所有的時光統(tǒng)統(tǒng)交給你。”</br> “好。”蘇晉在他懷里,輕而篤定地點頭,“等陛下回來,阿雨再不跟陛下分開。”</br> 晉安元年九月十二,朝霞還未自蒼穹鋪就幾分華彩,初升的陽便躲去云后。</br> 天就這么亮了。</br> 寅時末起了很大的風(fēng),西咸池門外,兩列軍衛(wèi)分左右列陣,因朱南羨此次親征決定輕裝簡行,隨行兵衛(wèi)只比隨蘇晉出使的多出三個白戶所,并令群臣只在西門行餞別禮,不必再于城外十里亭設(shè)宴。</br> 長風(fēng)拂過眾人衣衫,發(fā)出獵獵之音。</br> 眾人禮畢,朱南羨看向曾友諒:“宣旨。”</br> 曾友諒與他比了個揖,取出一道明黃詔書,交到中書舍人舒桓手里。</br> 舒桓隨即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今親征,為防朝政繁冗,拖沓不定,決議整改內(nèi)閣,特設(shè)首輔一位,次輔兩位,命六部九寺堂官并入內(nèi)閣。舉凡政務(wù)軍務(wù),由內(nèi)閣票議,三位輔臣決裁。”</br> “特令,左都御史柳朝明,在朕親征期間,兼任內(nèi)閣首輔一職。”</br> “戶部尚書沈奚,刑部尚書蘇晉,兼任內(nèi)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出使期間,他的議決權(quán)暫由戶部尚書沈奚代領(lǐng)。”</br> 此旨一宣,眾人都聽得十分明白。</br> 柳朝明昔領(lǐng)內(nèi)閣,又料理大半政務(wù),首輔一職非他莫屬。然七卿之中,沈奚與蘇晉才是晉安帝最信得過的人,他任這二人為次輔,將決裁權(quán)交給沈柳蘇三人,提升他們的權(quán)力的同時,借沈蘇之力,防止了在他親征后,柳昀一人獨大的局面。</br> 這正是獨屬于帝王的制衡之術(shù)。</br> 朱南羨道:“柳卿,沈卿,蘇卿,內(nèi)閣行事條例明細,朕已命曾尚書寫在分發(fā)于各部的咨文里,你等稍后自可細看。”</br> “臣等領(lǐng)命。”</br> “家國瘡痍,民生調(diào)令,外患不止,朕今日,將政務(wù),民生,與安南邦交交給你三人,望爾等勤勉不怠,幫朕守好朝邦。”</br> “臣等謹遵圣命。”</br> 一聲號角長鳴,數(shù)名內(nèi)侍自咸池門畔魚貫而出,為晉安帝與眾臣遞上澆了黃土的烈酒。</br> 朱南羨一口飲罷,翻身上馬的同時,眾臣起身跪拜。</br> 他勒馬轉(zhuǎn)身,看著這一地臣工:“眾愛卿平身。”</br> 柳朝明,蘇晉,沈奚,率先起身,爾后,蘇晉領(lǐng)著隨行人等再轉(zhuǎn)身與送行臣子對揖過,往左而行,登上出使馬車。</br> 號角聲又起,揚鞭之聲脆烈得要劃破長空,兩行衛(wèi)隊分別向北向南各自起行。在漸漸凜冽的風(fēng)聲中,疏忽一下就走得很遠。</br> 天云低垂,行路到一半就落了雨。雨水綿密,不過些許時候就浸濕外衣。</br> 身后的侍衛(wèi)打著馬上來:“陛下龍體要緊,可要找個地方避避雨?”</br> 朱南羨聽了這話,揚唇一笑:“這點雨算什么?”隨即揮手揚鞭,策馬而奔,神情中是一如往昔的恣意飛揚,“再走快些!從這雨里沖出去!”</br> 雨水澆在車棚,淅瀝瀝作響,覃照林在馬車旁喚:“蘇大人,打雨點子了,可要俺找個地方歇腳?”</br> 蘇晉掀開車后簾一看,雨不大,卻十分綿密,遠望而去,整個宮禁猶像鎖在一團煙霧中,恍惚一下就如舊日故里。</br> “不歇了。”蘇晉道,“早日去,早日歸。”</br> 沈奚剛從衙門里邁出步子,身后戶部一名主事便追了出來,舉著傘全為他一人遮了雨,自己反淋成個一身濕:“沈大人當(dāng)心身子,您如今可不同以往,等閑要是病了,可是要叫下官等,要叫天下百姓煩憂。”</br> 沈奚聽了這話,一把推開擋在頭頂?shù)膫悖Р竭~入雨簾子里,廣袖闊步走得恣意瀟灑,嘻嘻一笑:“病了最好回府睡大覺,朝政公務(wù),天下民生,叫柳昀一個人且操心。”</br> 柳朝明自謹身殿取了奏本出來,站在奉天殿檐下看著這疏忽而至的雨。</br> 一旁為他抱著奏本的內(nèi)侍道:“首輔大人,小的為您取傘去吧。”</br> 眼前是廣袤的墀臺,身后是巍峨的宮樓。</br> 柳昀抬目看著這自無窮無盡的蒼空里盤旋著,急澆而下的細絲,淡淡道:“不必。”</br> 這數(shù)十年不休不止的風(fēng)雨啊。</br> 他抬起手,舉在額間,往前一步便邁入雨簾子里。</br> 身后內(nèi)侍驚呼:“首輔大人,您徒手怎么遮風(fēng)雨?”</br> 可他偏要徒手遮風(fēng)雨。</br> (第四卷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