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一八零章
秦桑接過密旨,猶疑著道:“稟陛下,陛下的旨意臣定會誓死遵循,但柳大人高深莫測,他便是有異動,臣未必能發(fā)現(xiàn)。何等行徑堪稱是不軌之行?臣實在愚鈍,還請陛下明示。”</br> 朱南羨道:“你不必去分辨,你只需要等。”</br> “等?”秦桑仍是不解。</br> “等北疆戰(zhàn)亂平息,朱昱深回京復命,屆時,你便將這封密詔的內容告訴沈青樾或蘇時雨,何為‘不軌之行’,他二人自有定論。”</br> 秦桑聽了這話,總算明白過來。</br> 對于朱南羨來說,柳朝明做了什么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如今這個位置上,可以做什么。</br> 這封密詔,是一個帝王的疑心與殺心。</br> 秦桑問:“陛下與沈大人蘇大人一路走來,彼此信任無間,既立下這封密詔,何不即刻將密詔的內容告訴他們,如此二位大人也好早作防備?”</br> 朱南羨道:“沈青樾聰慧異常,既然連朕都因過往的蛛絲馬跡開始懷疑朱昱深柳朝明,他心中的疑慮必然不比朕少。依他過往的脾氣,早該來找朕商量應對之策,可他至今沒有任何動作,為什么?”</br> “陛下的意思是……四王妃?”</br> “沈筠只是原因之一。”朱南羨道,“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北疆,只有朱昱深能守,于家于國,朕不該,也不會在這時候動四哥,青樾他亦深知這一點。民生艱難,戶部事宜繁重,如果現(xiàn)在就告訴他朕留了這樣一道密旨,除了徒增煩惱外,別無益處。”</br> “那蘇大人呢?陛不告訴她,也是怕她在出使路上分心么?”</br> 謹身殿的門敞開著,外頭是暮色來臨前的青天白日。</br> 朱南羨看著這昭昭日光:“她之所以走上如今這條路,說到底,是受柳昀指引。”</br> 朱南羨知道,對蘇晉來說,柳朝明始終是不一樣的。</br> 他是她的引路人,是她最為敬重之人,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唯一與她秉承著相同信念的人,更不提老御史與謝相的至交之誼,以及他對她數(shù)度相救之恩。</br> 朱南羨不希望因為自己,因為立場,就讓蘇晉過早地陷入抽刀斷恩,取舍難平的境地,雖然他很清楚她的答案。</br> 他可以為她百煉成鋼,卻不愿她,亦或青樾,因為跟了自己的緣故就枕戈待旦,不得安寧。</br> 他還是太仁善。</br> 秦桑道:“多謝陛下解惑,臣已明白陛下深意,定會仔細收好密詔與崔嵬,等待適當?shù)臅r機,轉交給沈蘇二位大人。”</br> 這一日的暮色來得格外早,柳朝明走出正午門的時候,天已昏黑了。</br> 各宮各樓開始掌燈,正午門外一名內侍爬到高梯上,手里竹竿打了個滑,吊在竹竿一頭的燈籠“啪”的一聲,恰恰砸在了柳朝明靴頭邊。</br> 若是再偏一些,怕是要砸到左都御史大人身上了。</br> 周遭宮人看了這廂情景,無一不嚇得雙膝落地。掌燈內侍連踩帶滑地下了高梯,跪在柳朝明腳邊磕頭道:“求柳大人恕罪,求柳大人恕罪。”</br> 柳朝明目色冷清地看著這名內侍,沒有作聲。</br> 這時,正午門的管事牌子樂公公急匆匆地跑過來,對著掌燈內侍呵斥了一句:“沒長眼的東西!”又跟柳朝明賠禮,“是雜家管束無方,這些新進宮的小火者毛手毛腳,險些唐突了柳大人,大人千萬勿怪。”</br> 柳朝明沒答這話,抬步要走。</br> “柳大人。”樂公公又喚道,從一旁的內侍手里奪過風燈,急忙忙追上來,“大人這是要出宮辦差?大人辛苦,雜家為大人掌燈。”</br> 從正午門往外走,長長一條道,兩旁是各部各寺的衙司。出了正午門,前面便是一望無際的軒轅臺。</br> 夜色倏忽間就沉下來,到了寥無人跡的軒轅臺,樂公公一面掌燈走著路,嘴皮子沒動,聲音卻從半闔的唇齒間傳出來:“柳大人,吳公公讓雜家為您帶句話。”</br> “說。”</br> “方才在謹身殿,陛下與府軍衛(wèi)梁大人敘完話后,把所有人都請了出去,只留了貼身侍衛(wèi)秦大人。”</br> 柳朝明的步子一頓。</br> “吳公公說,陛下自登基以后,一直有些提防他。今日此舉,也不知陛下意欲為何,他讓雜家轉告柳大人,說您或許能猜到。還跟雜家說,”樂公公說到這里,看了一眼柳朝明的臉色,“柳大人若猜到陛下的心思,讓雜家也知會他一聲,他好早作準備。”</br> 四下無人,柳朝明立在涼風暮煙里,眸色靜得好似一塊稀世冷玉。</br> 他回過頭,無聲息地望了眼正后方魏巍的殿閣宮闕,勾了勾嘴角,忽然笑了一聲。</br> 樂公公連忙問:“柳大人果然猜到了?”</br> 柳朝明面無表情:“陛下擬了一道密旨。”</br> 聞此言,樂公公大驚失色。</br> 帝王擬密旨,若非關乎皇儲社稷,只能是動了殺心。</br> 而今新帝年輕,又無子嗣,倘若他出什么事,那么帝位名正言順是由十七殿下繼承。如此說來,密旨該與儲位無關,那就是——要殺人?</br> 樂公公打了個寒噤:“柳大人可猜到了密旨的內容?跟誰有關?”</br> 柳朝明十分淡漠地看他一眼:“你自去回吳敞,反正跟他無關。”</br> 言訖,頭也不回地往承天門走去了。</br> 蘇晉被擢升為刑部尚書,刑部侍郎的位子便空出來一個。如今雖逢晉安年間第一次的官員升遷,但四品往上的要職任免需細細斟酌,吏部議了一日沒議出個結果,最后決定將刑部左侍郎的位子空著,在蘇晉出使期間,由都察院和大理寺,按照州道縣分劃圖,分擔刑部部分要務。</br> 九月十一這日夜,吳寂枝正拿了新謄錄好的三法司州道縣刑獄案宗分配概要給蘇晉過目,不妨公堂的門被人推開,進來的正是刑部右侍郎方槐。</br> 方槐一見蘇晉,先是詫異,爾后笑道:“大人次日出使,今日還夜宿公堂案牘勞形,叫我等汗顏。”</br> 蘇晉道:“也沒甚旁的事物,唯我走后,案宗要與都察院大理寺分審這一樁,說到底是勞煩兩個兄弟衙門,再過目一次為妥。”</br> 方槐點頭,他這個人一向沒架子,見蘇晉審卷宗審得認真,便對一旁的吳寂枝道:“險些忘了恭賀你高升刑部郎中。”</br> 吳寂枝道:“方大人哪里的話,下官這也是沾了蘇大人與方大人的光。且也談不上是高升,比下官得力的還有許多。”</br> 方槐感慨道:“是啊,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br> 方槐這番感慨來得并非沒有端由。</br> 昨日吏部的咨文下來,單是都察院,言脩與翟迪兩名七品監(jiān)察御史便同時被擢升為正四品僉都御史。</br> 原應天府府丞周萍被轉調為通政司左通政。因兵部尚書龔荃連年操勞,年邁不支,原兵部郎中何莧升任為兵部右侍郎,而左侍郎的位子,則是由五軍都督府陳謹升遷任。</br> 除此之外,由于朝廷短武將,朱南羨此次親征將決定帶金吾衛(wèi)指揮使左謙一同遠赴西北,任他為副將,左謙原就有從三品懷遠將軍的封銜,如今封授為正三品昭勇將軍,一時風頭無兩。</br> 這些還都是要職任免,至于四品以下官員的變動,更是隨著新帝繼位,一改往日舊乾坤,其中有多少是沈蘇心腹不必贅言。</br> 方槐與吳寂枝這廂垂手等著,蘇晉已將案宗審閱完畢。</br> 她將案宗合上,起身道:“好了。”又看了眼窗外天色,不過戌時,笑道,“往常咱們刑部是六部里最繁忙,到了目下這個當口,反倒率先閑下來。”</br> “哪里稱得上閑?大人歇好了,明日還當出使呢。”方槐道。</br> 吳寂枝道:“大人既審好了,那下官便將這州道縣刑獄案宗分配概要給都察院送一份去。”他說完,卻又一頓,問,“還是蘇大人您親自去送?”</br> 蘇晉聞言一愣,頃刻便反應過來吳寂枝話里的意思。</br> 她此去安南,快則□□月,慢則一二年才返。宮里人皆知她與柳朝明相交匪淺,但柳朝明是個沉潛剛克,寡言少語的性情,倘若刻意去道別難免相對無言,若能尋個由頭過去,順帶道一句珍重,便會自然許多。</br> 若放在從前,蘇晉定然拿著卷宗去都察院了,可歷經白屏山一事后,她卻有了心結。</br> 她不知當時在深山夜色里,當她看到柳昀不顧生死來尋他們時,那一個自心里突生的,足以令她震驚的念頭是真是假。</br> 但蘇晉不是一個拎不清的人,她心中既產生過這樣的疑慮,任何超越同僚之誼的事她都不會再做,否則對誰都不好,哪怕柳朝明待她與以往別無二致,一樣的公事公辦,一樣的沉凝嚴苛。</br> 蘇晉道:“我與柳大人日日都見,刑部的事務也總勞煩他,這會兒再過去,他見了我怕是要煩了。”將案宗交給吳寂枝,“你替我送過去。”</br> 吳寂枝應了,又道:“給陛下的折子也寫好了,蘇大人可要親自呈去皇案。”</br> 蘇晉想了想:“拿給我吧。”</br> 她取了折子正欲走,后頭方槐道:“蘇大人,我方才從戶部回來時,聽說沈大人,羅大人都去兵部了,陛下像是也在,您去奉天殿恐怕見不著他。”</br> 蘇晉點了一下頭:“好,我去兵部。”</br> 這些日子朱南羨忙得連就寢用膳的時間都沒有,除了每日議事,蘇晉實沒能與他私下見上幾面。</br> 昨日好不容易騰出空閑,她剛到墀臺,遠遠卻瞧見柳朝明從謹身殿離開,等走近了,又見朱南羨也自謹身殿出來,望了眼柳昀先時的方向,解下腰間崔嵬,遞給了秦桑。</br> 她于是自墀臺的玉扶欄邊默立半晌,等到漸漸日暮,涼風漸起,便折回去了。</br> 平白錯過一刻與他相見的閑暇。</br> 蘇晉剛到兵部,守在堂外的小吏一見她,忙不迭與她行禮,問:“蘇大人是來見龔大人么?”</br> 她如今升任刑部尚書,真正并為七卿,加之與朱南羨的關系,實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br> 蘇晉道:“來見陛下,他在么?”</br> “在,在。”小吏答道,“蘇大人稍候,小的這就去通稟。”</br> 蘇晉想了想道:“不必,本官稍等一等,他們也不至于議一夜。”</br> 小吏稱是,又躬著身為她引路:“蘇大人這邊請。”</br> 她是自刑部過來,沒走正門,從公堂后的中院往偏堂里走,途徑一片竹林。九月霜寒夜,翠竹長青不敗,涼風拂過,葉葉聲聲。蘇晉跟著燈火,沿小徑而行,抬目卻見另一頭的岔道上,亦有一名小吏提著風燈,正為一人引路。</br> 映著月色燈火,那人披著墨色氅衣,眉目清冷如霜。</br> 蘇晉沉默一下,率先上前幾步,行了個禮:“柳大人。”</br> 她已是刑部尚書,與他同列正二品,并為七卿,原可不行這個禮的,但她心中對他始終存著這樣一份敬意。</br>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沒說什么。</br> 兩名引路的小吏并成一路,一前一后各舉著燈火,將二人引到偏堂前。一名小吏說:“小的要去通稟陛下柳大人來了,可要為蘇大人通稟?”</br> 蘇晉道:“那就一起稟了吧。”</br> 小吏剛走不久,只聽兵部的正堂外忽然傳來隱隱騷動之聲,其中還伴著女子的啜泣聲。</br> 蘇晉與柳朝明眉頭同時一蹙,這是六部衙司重地,怎會有女子在此?</br> 一旁的小吏見這騷動唐突了兩位大人,忙不迭上前解釋道:“稟柳大人,蘇大人,今日晚些時候,原忠勇侯朱荀之女,郡主朱郃樂進宮求見陛下,說要為忠勇侯喊冤。后不知怎么,聽聞陛下在兵部,便跪到外頭來了。她是郡主的身份,我等……都是男子,等閑也不敢逐令侍衛(wèi)將她帶走。”</br> 柳朝明道:“沒人通稟宗人府?”</br> “通稟了,可十七殿下今日恰好不在,兩位太妃娘娘因明日陛下就要出征,正領著諸位貴女祈福,不敢打擾。”</br> 正這時,外頭的騷動更甚了些,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堂門跑進來:“稟蘇大人,郡主聽聞大人您來兵部了,嚷著要見您,您看?”</br> 蘇晉想了一下:“本官過去看看。”</br> 言罷,對著柳朝明行了個禮,抬步往堂門外走去。</br> 柳朝明原沒在意此事,堂門與他們站著的地方相隔數(shù)步,蘇晉的身影融進烈烈燈火里,雖纖瘦卻并不顯柔弱。</br> 他將目光移開,看向夜色中,幽暗的竹林,聽得蘇晉的聲音混在濤濤竹音中傳來:“你有何事要見本官?”</br> 朱郃樂慢慢抬頭,自婆娑的淚光中辨認出蘇晉的臉,忽然一下恨意畢現(xiàn)。</br> “是你!一定是你禍國殃民,害了我父親!”</br> 話音落,她便自袖囊中抽出一物,暗夜中寒光一閃,舉起匕首便向蘇晉刺來。</br> 侍衛(wèi)離得遠,周遭小吏提防不及,都來不及攔阻,一時間只聽幾聲“蘇大人當心”的驚呼此起彼伏。</br> 可朱郃樂一個養(yǎng)在深閨的弱女子,哪里傷得了蘇晉?</br> 就在寒芒刺來的一瞬,蘇晉已一把握住朱郃樂的手腕,反手一撇,狠狠往外一搡,便令她摔倒在地。</br> 匕首“哐當”一聲跌落的同時,朱郃樂被幾名撲上來的侍衛(wèi)制住。</br> 蘇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寒聲問:“誰借你的膽,敢動本官?”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