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一日櫛風沐雨,蘇晉實是累了。柳朝明既這么說,她不再推脫,徑自坐在青竹榻上歇了片刻。</br> 她唇上沒有一絲血色,柳朝明又看她一眼,沉默不語地斟了杯茶遞給她。</br> 茶味在舌尖漫開,帶有一絲苦澀,竟是專以白芍烹成的藥茶。</br> 風有些寒涼,柳朝明將角窗掩上,回身看蘇晉依舊端端坐著,以為她仍未安心,便道:“半個時辰前,內(nèi)閣再擬咨文,上書裘閣老與晏子言十大罪狀,將刑期提到兩日后,且令各部自查,有牽連者,從重懲處。”</br> 言外之意,時下人人自危,沒人想得起你,且安心歇著。</br> 景元帝早年屠戮成性,此事既已論罪,該當塵埃落定。</br> 蘇晉聽了這話,卻問:“柳大人,這案子當真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么?”</br> 柳朝明看她一眼:“怎么?”</br> 蘇晉想起鬧市當日,被她砍傷的牙白衫子說的話——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閑事,你要來管,也不怕將小命交代了。</br> 牙白衫子不過一名落第仕子,一無官職傍身,二無祖上恩蔭,縱然身后有幾個北臣支持,大都官階低微,憑什么說這事連天皇老子都不管?</br> 天皇老子又是誰?</br> 蘇晉道:“下官聽到這句話,覺得十分蹊蹺,直覺他的背后一定藏著甚么人,否則不會如此堂而皇之。”</br> 柳朝明也想起早先趙衍的話——光祿寺少卿,也就一個正五品的銜兒吧?</br> 不同的人唱不同的戲,竟然有異曲同工之妙。</br> 這必不是巧合。</br> 他不由再看了蘇晉一眼,明珠蒙塵,蹉跎經(jīng)年,是可惜了。</br> 難怪老御史當年說甚么都要保住她。</br> 柳朝明的語氣平靜似水:“你知道你的傷為何不曾痊愈么?”</br> 蘇晉納罕。</br> “操心太過,此其一;其二,太會添麻煩。”</br> 蘇晉愣了一愣,悟出他的言中意,眉間的蒼茫色竟剎那消散不少。</br> “下官給大人添的麻煩何止一樁兩樁,大人能者多勞,下官還指著大人全都笑納了。”</br> 柳朝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轉(zhuǎn)頭看了看天色,站起身便要離開。</br> 蘇晉又道:“大人,下官以為,謝之一字說多了索然無味,勞駕大人給下官支個賬本,有甚么勞煩之處,大人就添幾筆畫幾筆,下官也在心里記著,日后一定加倍奉還。”</br> 柳朝明知道她慣會巧言令色虛與委蛇這一套,并不當真,可回過頭,卻在蘇晉清淡的眉宇間瞧出一份鄭重其事。</br> 他一時默然,片刻后,唇邊竟浮起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就怕你還不起。”</br> 蘇晉歇下還沒半刻,屋外便傳來叩門聲。</br> 是一名面生的內(nèi)侍,手里端著一托盤,對蘇晉道:“知事大人,柳大人方才說您有傷在身,特命雜家熬了碗藥送來。”</br> 蘇晉道:“有勞了。”接過托盤放在了桌上。</br> 內(nèi)侍頓了頓又道:“知事大人,您別怪雜家嘴碎,這藥當趁熱吃,涼了就大不起作用了。”</br> 蘇晉點了點頭,端起藥碗,忽然覺得不大對勁。</br> 按說她是兩個時辰前來的都察院,沒幾個人知道風聲,柳朝明要吩咐人給她熬藥,為何要不找個都察院的,而要找一個內(nèi)侍?</br> 自己與這名內(nèi)侍是頭回想見,這內(nèi)侍合該先問一句“閣下是否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他不僅沒問,反而像認得她一般。</br> 蘇晉道:“方才我跟柳大人提及胸口發(fā)悶,覺得染上了熱癥,柳大人說要拿黃連來解,便是熬在了這碗藥里?”</br> 內(nèi)侍陪著笑道:“正是,良藥苦口,大人將藥吃了便不覺得悶了。”</br> 蘇晉心底一沉,慢慢把藥送到嘴邊,忽然又為難道:“勞駕這位公公,我自小舌苔有異,吃不了苦味,煩請公公幫我找兩顆蜜餞。”</br> 內(nèi)侍猶疑片刻,道:“成吧,雜家去去就來。”</br> 蘇晉悄無聲息地來到門口,等那名內(nèi)侍消失在廊檐盡頭,她當即閃身而出,匆匆往另一個方向走去。</br> 蘇晉不知道是誰要害她。</br> 但她知道,單憑一個小小內(nèi)侍,還不能在這戒備森嚴的都察院隨意出入。</br> 這內(nèi)侍背后,一定是有人指使的,能將人安插到都察院,應(yīng)當還是一個權(quán)力不小的人。</br> 這宮內(nèi)是不能待了,“那個人”既然能派內(nèi)侍進都察院,那么就能派人進宮中各個角落去尋她。</br> 不如撞在巡邏的侍衛(wèi)手上險中求安?</br> 不行的,蘇晉想,指不定哪個侍衛(wèi)就是一道暗樁,自己撞上去,豈不自投羅網(wǎng)?</br>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要害她的人,大約也是忌憚都察院的,否則他會派人就地動手,而不是毒殺。</br> 既然忌憚都察院,為何又要選在都察院下毒?</br> 她不過一名京師衙門一名知事,若想殺她,趁她在宮外不是更好?</br> 是有甚么事令他非要在此時此刻動手不可了嗎?</br> 透支過度的身子已開始不聽使喚,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端,疲累將匿藏在百骸的病痛如拔絲般拽扯出來,滲透到每一寸骨骼血脈中。</br> 可蘇晉卻顧不上這些,她仔仔細細將從昨日到今晨發(fā)生的事回憶了一遍。</br> 昨日清晨,先是任暄來看望她,然后她問周萍討了刑部手諭進了宮;見了刑部尚書以后,去了詹事府,柳朝明燒掉策論,令她逃過一劫。之后去了朱南羨的王府見了死囚沈奎,回到京師衙門,被趙衍帶回都察院。而她見的最后一個人是柳朝明。</br> 就在半個時辰前,她對柳朝明說,仕子鬧事的背后或許有人指使。</br> 難道“那個人”要殺她,是因為她覺察出了仕子鬧事的端倪之處?</br> 這也不對。</br> 蘇晉回想起鬧事當日,她問那牙白衫子“天皇老子都不管,甚么意思”的時候,那牙白衫子便已動了殺機了。</br> 倘若這就是最重要的,那么鬧事之后,她在京師衙門養(yǎng)傷多日,這位背后的人,為何不在當時派人除掉她呢?</br> 一定有甚么更緊要的,被她漏掉了。</br> 腦中有個念頭在一瞬間破繭而出——是了,是晁清的案子!</br> 若說這些日子她說了甚么,做了甚么,擋了甚么不該擋的路,只能使晁清的案子了。</br> 且從昨日到今晨,她從朱南羨的府邸打聽到了晁清失蹤的線索以后,唯一落單的一刻,便是方才柳朝明從值事房離開。</br> 而柳朝明離開不到半刻,那送藥的內(nèi)侍就來了。</br> 這說明,或許有個人,從她去了朱南羨府邸后,就一直盯著她。不,也許更早,從她開始查晁清案子的時候,就開始盯著她了。</br> 既然仕子鬧事的案子,背后有人藏著;而晁清失蹤的案子,背后也有一個權(quán)力不小的人。那么這兩樁案子,是否有關(guān)系呢?</br> 蘇晉覺得自己汲汲追查多日,所有的線索終于在今日穿成了一條線,雖然有許多揣測還有待證實,但她終于知道該從何處下手了。</br> 宮閣重重,每一處假山奇石背后都像藏了一個人,蘇晉甚至能聽到身后追來的腳步聲。</br> 她繞過一個拐角,眼前有兩條路,一條通往承天門,過了承天門便可出宮,可承天門前是一望無垠的軒轅臺,她穿過軒轅臺,無疑會成為眾矢之的;第二條路通往宮前苑,那里花樹草木叢生,若躲在里頭,雖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但卻要費時費力地與之周旋。</br> 自己的體力已所剩無幾,加之舊傷的劇痛像一只大手,將她的五臟六腑攪得翻天覆地,這么下去,又能與人周旋到幾時?</br> 蘇晉這么一想,當即就往承天門的方向走去。</br> 她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對方未必會認為她能逃出宮去,不一定在宮外設(shè)伏,因此只要能順利穿過軒轅臺,就暫時安全了。</br> 蘇晉握手成拳,罷了,且為自己搏一條生路。</br> 朱南羨剛回宮,正自承天門卸了馬,遠遠瞧見軒轅臺上,有一人影正朝自己這頭疾步走來,身后有人在追她,看樣子,大約來意不善。</br> 那人似乎很累了,又似乎受了傷,步履踉踉蹌蹌,卻異常堅定,扶著云集橋的石柱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后縱有兵刀殺伐聲,也不曾膽怯回頭。</br> 朱南羨一時怔住,倏忽間,他發(fā)現(xiàn)這堅定的樣子似曾相識。</br> 他往前走了一步,喚了一聲:“蘇時雨?”</br> 可蘇晉沒有聽見。</br> 朱南羨又大喊了一聲:“蘇時雨——”</br> 蘇晉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動了,她拼著最后一絲力氣撐著云集橋的石柱,竭盡全力不讓自己就此倒下。</br> 恍惚之中,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喚她,可她轉(zhuǎn)過頭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br> 心中終于泛起一絲苦澀的無奈。</br> 蘇晉想,那就這樣吧。</br> 朱南羨拼了命地跑過去,蘇晉的一片衣角卻在擦著他手背一寸處滑過。</br> 他眼睜睜地看著她仰身栽進了云集河水里,一刻也不停頓地跟著跳了下去。</br> 天剛破曉,寒冷的云集河水漫過朱南羨的口鼻,這一夜終于要過去了。</br> 他勾住蘇晉的手腕,用力將她攬盡懷里,衣衫已被河水沖的凌亂不堪,蘇晉的外衫自肩頭褪下,露出削瘦的鎖骨。</br> 朱南羨用力將她托上岸,可就在這一刻,他的掌心忽然感到一絲微微的異樣。</br> 他愣愣地將手挪開,愣愣地上了岸,然后跌坐在蘇晉旁邊,愣愣地看著她衣衫胸口,隱約可見的縛帶。</br> 朱南羨腦中盤桓數(shù)年而不得始終的困局終于在此刻轟然炸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