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趙衍道:“你是都御史,皇上下令讓你夜宿當值,等閑離開不得,還是我去。”</br> 說著,拾起擱在案頭的冠帽,走到門口又退回幾步,問道:“柳昀,你覺不覺得此事甚怪?光祿寺少卿,也就一個正五品的銜兒吧?”</br> 言下之意,一個無實權的五品官,縱然官階高一些,哪里來的底氣在京師衙門跟前,當著刑部員外郎的面頤指氣使?</br> 柳朝明頭也沒抬,“嗯”了一聲道:“這個光祿寺,是該查一查。”</br> 趙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數(shù)就好。”</br> 楊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帶著衙門一干大小官員撤到退思堂,卻沒敢歇著,一邊為蘇晉看座,一邊命人煎藥。</br> 待藥湯上來,又仔細盯著蘇晉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頭指了指:“蘇知事,這尊大佛,可是你請來的?”</br> 蘇晉方要起身回話,又被楊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你甭說,是本官不該問。”</br> 一旁的孫印德被折騰了一夜,也指著外頭道:“請神容易送神難,蘇知事,就你請的這位主兒,保得住咱們則萬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們衙門是一個都別想跑,全要跟著你連坐。”</br> 楊知畏聽了這話,心里頭“咯噔”一聲,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br> 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嚇一跳。</br> 楊知畏剛扒著府衙的門探出個頭,腿肚子一打顫,徑自又跪在門檻上了——</br>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見到銜比他高的,權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斷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來送往,今兒是招誰惹誰了,怎么連都察院的二當家都來找茬了?</br> 趙衍借著火光,細細將刑部名錄瞧了一遍,指著上頭一處道:“正是這名蘇姓知事。”然后又對跪在地上的兩位道:“馬少卿,陸員外,我都察院復審案子,有一緊要處需得核實,要即刻傳蘇知事進宮審訊,二位大人不會不賣都察院這份薄面吧?”</br> 其他人哪敢再說甚么,只管磕頭道:“趙大人盡管拿人。”</br> 趙衍又轉身朝朱南羨一揖:“十三殿下,那微臣這就押蘇知事進宮了?”</br> 他雖說是押人進宮,但來的時候,身后跟的是馬車而不是囚車。</br> 由此可見,都察院不會對蘇晉怎樣。</br> 朱南羨看在眼里,卻仍不放心,即便都察院不動刑訊,把人送進宮,甚么時候能送回來?若都察院審完,刑部又來要人該怎么辦?</br> 趙衍覷了眼朱十三的臉色,揖得更深了些,又道:“殿下放心,我都察院帶走的人,一定由我都察院平安送回,絕不傷他一根寒毛。”</br> 朱南羨也知道這么下去不是辦法。</br> 他雖貴為嫡皇子,卻沒有審案拿人的權利,更何況眼前這一樁乃是滔天大案,倘若父皇追究起來,皇兄追究起來,該要怎么交代?他是不怕,可蘇晉呢?</br> 也只有移交都察院了。</br> 朱南羨的雙唇抿成一道薄線,半晌,才慢慢點了點頭:“好,你把人帶走。”</br> 這一夜仿佛極深極長,朱南羨看著蘇晉跟趙衍上了馬車,看著馬車在暗夜的街巷中漸行漸遠,直到消失。</br> 一種似曾相識的無力感近乎殘忍地爬上他心頭。</br> 馬少卿小心翼翼地過來跟他請示:“殿下,您看……”</br> 朱南羨一腳踹翻一旁的八仙椅:“都滾!該拿人拿人,別來煩本王!”</br> 一眾大小官員只好互打著啞謎,舉著火把又把名錄上所謂的要犯嫌犯點清排好。</br> 朱南羨卻在這無聲川流的人潮中,頹然坐在了臺階上。</br> 是了,這樣的無力感,五年前他也經(jīng)歷過一回。</br> 彼時朱南羨得了蘇晉的對子,隔日便呈給了朱憫達。</br> 朱憫達雖并不愿他的十三弟去西北衛(wèi)所,但自己好歹是儲君,秉著君無戲言的原則,只能批了請命書。</br> 朱憫達說:“你既打定主意從武,皇兄也不攔你,但你好歹是皇子,等你從西北歸來,我看是該找個人好好教你做學問。”頓了頓,又思量著問道:“你這個脾性,等閑之輩還教不了你,你心目中,可有甚么合適的人選?”</br> 慣來缺心眼的朱十三頭一回長了機靈,他道:“稟皇兄,皇兄看甚么人合適,甚么人便合適。”</br> 朱憫達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甩袖走人了。</br> 其實朱南羨知道,他皇兄若存心要查,自己跟蘇晉討教對聯(lián)的事遲早穿幫。</br> 但他又想了,朱憫達一向嘴硬心軟,這事又算不得大錯,他貴為太子,難不成還會為難一任小小翰林?</br> 朱南羨沒有猜錯,但這事壞在壞在彼時的蘇晉已得罪了吏部。</br> 就在他將對子呈給朱憫達的當日,吏部已對蘇晉動了私刑,然后給她安了個瀆職的罪名呈書皇案。</br> 等到內(nèi)閣擬好咨文,發(fā)往各衙司,蘇晉已生死不知了。</br> 而朱南羨則是在咨文下來的三日后才曉得此事。</br> 前來回稟的內(nèi)侍說:“雖說是杖八十,但奴才聽說,人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只剩了一口氣。等通文下來,翰林還沒說甚么,都察院的老御史先動了氣,要幫著平反,折子都遞到太子爺案頭了,也不知道為甚么,殿下卻說先放半日。也正是耽擱了這半日,人就讓吏部送走了,聽說都察院的柳御史驅(qū)車去追都沒追上,老御史也氣病了。”</br> 朱南羨雖生在波云詭譎的深宮,但自小有長兄如父幫他擋開了外間的兵戈暗斗,有慈母如故皇后把他放在掌心里疼愛著,甚至連一向嚴酷苛刻的景元帝,對他都要比對旁的兒子多幾分寬宥。</br> 也因此,他一直活得十分單純。</br> 單純得生出了一份近乎頑劣的執(zhí)拗。</br> 內(nèi)侍的一番話下來,他只聽明白了一處——老御史的折子遞到案頭,朱憫達卻說先放半日,</br> 朱南羨想,他或許知道為甚么耽擱了半日。</br> 朱憫達早就知道是蘇晉代他寫了對子,所以他懶得看,隨意放了半日。</br> 也正因為這半日,蘇晉被吏部送走了,生死不知。</br> 朱南羨抓著雄威刀,一路不顧阻攔地沖到了吏部,腦子里還想不明白,明明幾日前還如清風皓月一般的人,怎么轉眼間就剩一口氣了呢?</br> 吏部的大小官員跪了一地,朱南羨沉聲道:“姓曾的王八蛋,給本王滾出來!”</br> 曾友諒一時間嚇得躲在了桌案下,還忍不住瑟瑟發(fā)抖。</br> 朱南羨何等耳清目明,當即一刀下去,桌子裂成了兩半。</br> 曾友諒撲跪在地,顫抖著告饒道:“十三殿下,微臣錯了,求殿下饒命,求殿下饒命……”</br> 朱南羨沒理,又一刀下去,鮮血迸濺而出,砍飛了一條胳膊。</br> 卻不是曾友諒的。</br> 一旁撲出來一個小吏,幫他家尚書大人擋下了這一刀。</br> 朱南羨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冷笑出聲,抬起刀指著堂內(nèi)哆哆嗦嗦跪著的人:“愛擋刀是嗎?信不信來一個,本王殺一個?”</br> 言訖,最后一刀下去。</br> 刀尖就在離曾友諒鼻子一寸處被一旁伸出來的劍柄擋開,與之同時,身后傳來一身暴喝:“混賬東西,父皇還躺在病榻上,你就這么胡鬧?!”</br> 是朱憫達帶著羽林衛(wèi)到了。</br> 朱憫達怒不可遏,指著朱南羨道:“來人,把這個孽障帶回東宮!”</br> 朱南羨跌跌撞撞地被一干羽林衛(wèi)押回了東宮。</br> 他記得,那是朱憫達第一回打他,親自拿藤鞭一道一道地抽在他身上,每一鞭都下了重手。</br> 大雨傾盆而下,朱南羨先時還覺得痛,可被這雨水一淋,仿佛又沒知覺了,連帶著沒知覺的還有自己的腿。</br> 朱憫達胳膊打得酸麻也不肯停手,還是太子妃看到,撲過去替朱南羨挨下一道長鞭,哭喊著道:“殿下,別打了,再打十三要沒命了……”</br> 雨水如注,朱憫達收了手,深吸了一口氣問:“十三,你可知錯了?”</br> 朱南羨仍跪得筆直,聽到這句話,仿似剛從思緒里回神。</br> 他茫然地抬起頭,看著這一天一地漭漭澆下急雨,然后轉頭望向朱憫達,表情一瞬間變得十分難過。</br> 他問:“皇兄,你為什么把折子擱置了半日,是不是因為我?”</br> 朱憫達的眼眶也在這一瞬間紅了,手里的鞭子落在地上,過了好半晌,才哽咽著道:“十三,你要知道,這個蘇晉,他是個男人。”</br> 兩日后,朱南羨身上的傷還沒好,就被朱憫達命人抬上馬車,送去西北衛(wèi)所了。</br> 直至今日,他都沒想明白皇兄最后這句話究竟是甚么意思。</br> 是說他是斷袖嗎?可他后來去倌樓看過,只覺得毛骨悚然。</br> 可若說他不是斷袖?他也去秦淮河坊看過,又從未遇到心儀的女子。</br> 朱南羨簡單的頭腦里從未思考過如此錯綜復雜的事,攪成一團糨糊后,他的處理方式就是甩甩頭,站起身,吩咐一句:“來人備馬,本王要回宮了。”</br> 趙衍把蘇晉帶回都察院,柳朝明正自書櫥另取了卷宗,看到了蘇晉,免了她的見禮,道:“你跟我來。”</br> 說著便推開一旁的隔間,隔間不大,異常的干凈整潔,除了慣常的桌案櫥柜,還擺著一張青竹榻。</br> 蘇晉跟在柳朝明身后,看到隔間的陳設,愣了愣問:“大人,這里是?”</br> 柳朝明淡淡道:“都察院慣要值宿,我有時實在累了,便會歇在這里。”</br> 案幾上擱著的茶壺還冒著熱氣,想來是剛沏好的,一旁還擱著糕餅。</br> 蘇晉默了一默道:“大人不審下官了嗎?”</br> 柳朝明看她一眼,道:“那也要你有命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