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一六二章
片刻后,蘇晉便將皇貴妃一案的卷宗取了過來,柳朝明粗略地翻了一遍,見各公文已被她按日子排理妥當(dāng),遞給一旁的小吏,讓他拿去都察院。</br> 小吏走了以后,蘇晉道:“這回真是辛苦大人,等我送完使節(jié)回來,即刻去都察院領(lǐng)大人寫得刑部結(jié)案呈詞,將涉案人等處置了。”</br> 柳朝明沒接她的話頭,只問:“你何時回來?”</br> 蘇晉道:“原定的日子是七月十三,只是,”她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我想走快一些,能趕在七月十二一早回來再好不過。”</br> 她很少在旁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情緒,眼下這么沒由來地笑起來,想必是開心得很了。</br> 也不知是因?yàn)槭裁词隆?lt;/br> 柳朝明看著蘇晉,只覺她的笑雖十分清淺,卻情真意切,灼灼像有光,竟讓人不敢看久了。</br> 他安靜地移開目光:“好,早些回來。”</br> 蘇晉正要送柳朝明離開,卻見公堂外,御史言脩領(lǐng)著秦桑過來了。</br> 言脩對著柳朝明與蘇晉二人行了禮,說道:“柳大人,太子殿下派秦護(hù)衛(wèi)來都察院,說有要緊的事傳您去奉天殿,下官怕耽擱要事,領(lǐng)秦護(hù)衛(wèi)來刑部通稟您。”</br> 柳朝明道:“知道了。”</br> 蘇晉一聽朱南羨要見柳朝明,猜到是朱沢微有異動,問:“殿下他可有說是何要事?”</br> 秦桑左右看了一眼,見都是可信之人,如實(shí)答道:“稟蘇大人,方才左將軍來報(bào),七殿下暗中整兵了。”</br> 此言一出,柳朝明與蘇晉的眉頭同時一蹙。</br> 蘇晉略想了一下,對柳朝明道:“我隨大人一起去奉天殿。”</br> 奉天殿內(nèi),沈奚前腳到,柳朝明后腳也到了。</br> 朱南羨看蘇晉竟跟著柳朝明一起過來,愣了一下,倒也沒多問,只對左謙道:“你把朱沢微的動向仔細(xì)說來。”</br> “是。”左謙道,“末將方才接到七王府的探子來報(bào),七殿下已于今夜戌時開始整兵,其中,暗衛(wèi)五百人,府兵五百人,另有些殘部,舊部,合計(jì)共兩百余人,他現(xiàn)已將這統(tǒng)共一千二百余人的兵力全部安插去了城北皇陵附近,應(yīng)該是想借明日大出殯之際,起兵制造混亂,伺機(jī)離開,逃回鳳陽。”</br> 朱南羨看向柳朝明三人:“你們怎么想?”</br> 此刻奉天殿內(nèi),除了柳朝明以外,其余人等俱是朱南羨的親信。按說東宮的事,他本不該找柳昀相商,然而這個朱沢微實(shí)非等閑之輩。</br> 朱景元膝下皇子眾多,三名嫡子除外,庶皇子里也有三六九等之分,甲等譬如朱覓蕭朱昱深之流,其生母一個是皇貴妃,一個是開國元勛戚府里出來的戚貴妃。而朱沢微的生母岑妃,卻是末流中的末流。</br> 據(jù)聞岑妃原不過一名選侍,連朱景元的面都沒見過,那陣子恰好五皇子患瘧疾薨了,剛誕下的六皇子天生長了三瓣唇,岑妃趕在這個當(dāng)口,被傷心醉酒的景元帝幸了一回,懷上朱沢微,這才慢慢晉了妃位。</br> 饒是如此,朱景元也不怎么記得自己有這么一個兒子,一直到他十七歲該賜字了,才隨意提了“沢微”二字,也是個微末的意思。</br> 就是這么一個出生卑賤的庶皇子,卻沒有被埋沒在朱景元膝下蕓蕓眾兒女中,而是一步一步攀爬到差一毫厘登上帝位,其謀算之深,任誰都不可小覷。</br> 沈奚道:“朱沢微這個人,做任何事必然會給自己藏一計(jì)后招,何況他如今深陷絕境,這么大動作必定籌謀已久步步為營,我的意思是,明日就是大出殯,我們此刻再去琢磨他的心思未必來得及,不如——”</br> “殺了一了百了。”柳朝明道,“他既然敢在皇陵附近埋伏兵力,就是給足了旁人殺他的理由。”</br> 他想了一下,又道:“但是,此事未必如看起來這么簡單。”</br> “臣也這么想。”蘇晉道,看向左謙,“左將軍日夜命人盯著朱沢微,他除了調(diào)兵以外,確實(shí)沒有別的異動了嗎?”</br> 左謙道:“確實(shí)沒有了。”</br> 蘇晉又思索了一下,腦中靈光一閃,忽問道:“杜楨有下落了嗎?”</br> 左謙道:“已查到一點(diǎn)蹤跡了,正命人搜捕。”</br> 朱南羨已明白過來蘇晉的意思:“增派兵力,越早找到杜楨越好。”又對柳朝明三人道,“本宮的意思與三位一樣,早日將朱沢微殺了以絕后患。”</br> 做好決定,眾人一時沉默,似乎各有各的思慮。</br> 過了一會兒,柳朝明道:“殿下知道當(dāng)年朱沢微辦成漕運(yùn)案,陛下賞了他一身御賜蟒袍么?”</br> 朱南羨怔了一下道:“大人不說,本宮險(xiǎn)些將此事忘了,倒是聽皇兄提起過。”</br> 柳朝明道:“殿下既決定要?dú)⒅鞗g微,倘若他穿了御賜蟒袍,整個宮禁只有殿下可以手刃之。”他看了蘇晉一眼,頓了頓又說,“但臣總有些擔(dān)心朱沢微這是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不知明日蘇侍郎送安南使節(jié)離開,太子殿下派了多少人護(hù)送?”</br> 尋常使節(jié)離開,當(dāng)由四名親軍衛(wèi)與一行五十名侍衛(wèi)送出應(yīng)天城,再由其中一名親軍衛(wèi)抽調(diào)出十二名侍衛(wèi),一路送出大隨。</br> 朱南羨道:“本宮派了兩百名親軍衛(wèi)與兩百名普通侍衛(wèi),另外,她自己的護(hù)衛(wèi)也會隨行。”他說著,也看了蘇晉一眼,想了一想又道,“但柳卿的顧慮不無道理,本宮可以再增派兩百名親軍衛(wèi)隨行護(hù)送。”</br> 左謙道:“太子殿下,柳大人,末將有些不明白二位的顧慮,七殿下的兵力末將已仔細(xì)算過,確確實(shí)實(shí)只有這一千兩百余人,眼下已全埋伏在了皇陵附近,他如何分得出多余兵力去對付蘇侍郎?”</br> 此問一出,朱南羨與柳朝明都沒作答。</br> 這突如其來的沉默讓左謙莫名愣了一下,他思忖了一會兒,仍覺一頭霧水,拱手鄭重其事地道:“許是末將腦子笨,不解殿下與大人的深意,但殿下既已吩咐為蘇侍郎增派兩百名親軍衛(wèi),末將待會兒一定照安排交代下去。”</br> 沈奚似是一直在思慮著什么,直自此刻方才又開口道:“明日大出殯,我就不去了。”</br> 朱南羨愕然道:“你不去送皇兄皇嫂?”</br> 沈奚搖頭道:“我放心不下戶部賬冊的事,找得到杜楨也好,找不到也好,我都得仔細(xì)查,盡早查出來。”他沉默了半晌:“我不想重蹈覆轍,讓昭覺寺的事從來一遍,你明日祭拜時,幫我跟阿姐與姐夫道個歉,我改日再去看他們。”</br> 昭覺寺事發(fā)前,他明明離攔下朱憫達(dá)只差一步。</br> 朱南羨道:“好,擇一日我陪你一起去皇陵看他們。”</br> 外頭有人叩門,尤公公奉了五碗?yún)⒉鑱恚f道:“殿下與幾位大人深夜還在議事,真是辛苦了。”</br> 柳朝明看了眼外頭的天色,見子時已過,便對蘇晉道:“你寅時還要動身,不如先回刑部。”</br> 朱南羨也道:“是,回去歇上片刻。”</br> 蘇晉一想接下來他們大約要議一些在皇陵排兵布陣的計(jì)策,她也出不了什么主意,便點(diǎn)頭道:“好,那臣先告退了。”</br> 走至殿門處,身后忽然又有人喚了一聲:“蘇時雨!”</br> 是沈奚。</br> 燭燈煌煌的大殿中,他一雙桃花眼明亮灼目,彎眼一笑更是流光溢彩:“平安回來。”</br> 蘇晉愣了愣,還沒答話,立在沈奚身旁的柳朝明也安靜地說了一句:“平安回來。”</br> 朱南羨點(diǎn)了一下頭:“嗯,你要平安回來。”</br> 其實(shí)蘇晉不大明白他們在擔(dān)心什么,可能連他們自己也不明白,也許只是因?yàn)樗谶@樣一個危急的關(guān)頭出行,即便有千百名兵衛(wèi)護(hù)送,也會心生牽掛罷。</br> 正如她也牽掛他們一般。</br> 蘇晉忽然想起一個十分兒女情長,卻又并不兒女情長的句子。</br> 直道相思了無益。</br> 但不是惆悵,也非清狂。</br> 她站在殿前月輝與燭色交織的最朦朧處,沒說話,只笑了一笑。</br> 不是她平日里那種淺淡的笑,而是一枚燦然的,奪目的,簡直能與日爭輝的笑。</br> 然后俯首一揖,是個謝禮。</br> 蘇晉回到刑部后,先將沈奚問她討的令狀寫了,想到接下來要出行幾日,隨即命人打了熱水來,仔細(xì)清洗了一番,換好衣衫倒在榻上似乎剛合上眼,外頭就有人來叩門道:“蘇侍郎,寅時了。”</br> 蘇晉陡然將眼睜開,愣怔了一下,才看了眼天色。</br> 她是難得睡這么沉,若無人來喚,指不定還要睡過頭。</br> 穿戴好衣冠出了門,自一旁的小吏手里接過清茶漱了口,問:“禮部那頭已準(zhǔn)備好了么?”</br> 小吏道:“已好了,太子殿下丑時便命隨行親軍衛(wèi)在承天門口等著了,聽說安南國那使節(jié)歸心似箭,也是丑時就到了承天門。”</br> 蘇晉愣了一下,笑道:“這么看倒是我耽擱了行程,叫他們好等了。”</br> 小吏道:“大人哪里的話,原定的就是寅時,是他們早了。”</br> 雖是這么說,但蘇晉也再不敢耽擱,將小吏遞來的參湯仰頭一口飲盡,急匆匆趕去了承天門。</br> 安南國的使臣其實(shí)是今安南胡朝皇帝的侄子,也姓胡,名元捷,年紀(jì)極輕,與蘇晉差不多一般歲數(shù)。</br> 他丑時一到承天門便被這整齊列陣的近六百名兵衛(wèi)給驚著了,后來一問,聽說這六百兵衛(wèi)竟全是將自己送出岙城的,更嚇了一跳。</br> 跟隨行的兩名禮部主事打聽原因,兩名主事卻通通稱什么都不知道,直到蘇晉來了,將他請上馬車,他才猶自感慨地道:“蘇大人,在下已細(xì)想過了,上回遇到匪寇,其實(shí)是在下運(yùn)氣不好,與太子殿下本沒什么關(guān)系。誰知在下在宮里多住了這許多日,太子殿下他人沒來瞧過在下幾回,在下這一要走,他竟擺出這么大陣仗。在下只聽聞殿下他是將帥出身,沒想到竟如此注重禮數(shù),實(shí)在讓在下受寵若驚,受寵若驚。”</br> 蘇晉順著這胡元捷的話說道:“大隨本就是禮儀之邦,太子殿下他此前不在宮中,聽聞胡使節(jié)返程時遇險(xiǎn),總是與殿下無關(guān),他也覺得是己身之過,昨日出行前,他還將蘇某喚至奉天殿,特命增派親軍,只為將使節(jié)大人平安送出應(yīng)天府,還命一路的官吏與御史關(guān)照,更交代蘇某,要好生照料胡使節(jié),要讓使節(jié)大人覺得無論您在何處,只要是大隨境內(nèi),都是我大隨的貴客。”</br> 胡元捷朝天比了一個揖禮,嘆服道:“太子殿下當(dāng)真是帝王風(fēng)范,叫在下欽佩不已。”</br> 蘇晉笑了一下,掀開側(cè)簾,望了一眼后頭隨行長長的軍衛(wèi),問車旁騎馬隨行的覃照林道:“你方才可打聽過了,依眼下的行程,我們何時到岙城,何時能返?”</br> 覃照林道:“問過了,鳳翔衛(wèi)那個指揮使跟俺說,明日夜里到岙城,初十將使節(jié)送出去,回到宮里,差不多七月十三早上吧。”</br> 蘇晉想了想道:“你讓趙岞東過來,我有話對他說。”</br> 覃照林納罕道:“咋的啦?”看蘇晉沒答,又道,“哎,好咧,俺去叫他。”</br> 不多時,鳳翔衛(wèi)指揮使趙岞東便到了蘇晉馬車旁,問:“蘇大人,您有事吩咐?”</br> 蘇晉道:“不知趙大人可否讓隨行的兵衛(wèi)走得快些,蘇某想,越快回宮越好,最好能趕在七月十二一早。”</br> 趙岞東疑惑道:“蘇大人趕著回宮是有要務(wù)在身?”</br> 蘇晉點(diǎn)了一下頭,不經(jīng)意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br> 趙岞東道:“好,那末將這就傳令下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