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一五五章
朱南羨沒吭聲。</br> 余美人好歹是朱景元的嬪妃,他可以做到對朱沢微一黨的人手起刀落,但要對一名無辜之人動手,始終于心不忍。</br> 柳朝明又道:“殿下不記得當年蘇時雨落水,隨你跳下云集河的兩名侍衛(wèi)了?”</br> 朱南羨的眸色徹底沉下來:“秦桑,動手。”</br> “是。”秦桑應道。</br> 當年他秉著一念之仁,將那兩名或許知道蘇晉是女子的侍衛(wèi)送去西北,豈知其中一人半途被朱沢微捕獲,尸體在荒郊爛了半年才被找著。</br> 秦桑挾住余美人的臂膀,要將她拖拽出梔子堂。</br> 這時,一旁隔間的門開了。</br> 余美人認出從隔間出來的,正是掌刑罰大權的蘇侍郎,驚駭之際也不知從哪兒提了一股力氣,一下掙脫開秦桑的挾持,跪匍過去,撲倒在蘇晉腳下哭訴道:“蘇大人,求蘇大人救救卑妾,求求您跟太子殿下,跟柳大人說,卑妾當真不知道誰是阿雨,誰是謝家的,當真不知道……”</br> 蘇晉一聽這話就愣住了。</br> 這是——朱沢微已知道她的事了?</br> 余美人哭得悲痛難當,可蘇晉看了看朱南羨與柳朝明,一時之間竟沒開口為身下這個無辜的女子說話。</br> 不是沒有悲憫之心。</br> 皇權之爭如嗜血旋渦,當中風浪如刀,他們與朱沢微之間已不死不休,無辜的人若卷進來,只有被碾碎的下場。</br> “秦桑。”朱南羨又冷著聲喚了一句。</br> 秦桑拱了拱手,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徑自將余美人扛了出去。</br> 堂門掩上后不久,外頭便傳來利劍刺入血肉的聲音,堂內三人都沒說話,過了會兒,秦桑進來稟報道:“殿下,余美人已薨逝了。”</br> 朱南羨道:“嗯,傳令宗人府,給她晉個位分,厚葬了。”</br> 秦桑稱是,又道:“只是方才卑職扛余美人出去時,外頭跪著的禮部羅大人忽然暈過去了,也不知瞧見了多少,殿下可要卑職去禮部打聲招呼?”</br> “不必了。”朱南羨道,“他挑在這時候暈,還能瞧見什么?”</br> 柳朝明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猶自發(fā)怔的蘇晉,問了句:“案子匯總寫完了嗎?”</br> 蘇晉的目色仍是黯淡無光的,她安靜了許久,才回道:“已寫好了,殿下與大人是眼下就要過目嗎”</br> 朱南羨略想了一下朱沢微送余美人來此的目的,說道:“不必,你先回刑部,我與柳御史還有事相商,晚些時候自會看你的奏本。”</br> 其實蘇晉知道朱南羨要與柳朝明相商何事。</br> 而今朱沢微手里,唯一的,最要命的籌碼,便是她的身世了。</br> 可嘆她當初本著為民請命的志向入都察院,而今卻有無辜之人因她冤死。</br> 如果她身為女子躋身朝堂本來就是離經叛道,那么今日她所處的局面,究竟是與自己的本心背道而馳,還是這是她的必經之路?</br> 蘇晉應了聲:“好。”慢慢地將手里的奏本與案宗擱下,卻沒有立時離開。</br> 她倒也沒多么自責與難過,只是有些惘然罷了。</br> 柳朝明與朱南羨側目看向她,似乎想說什么,卻誰也沒有先開這個口。</br> 這時,外頭忽有一名金吾衛(wèi)來報:“稟太子殿下,十七殿下聽聞淇妃娘娘要行催生之事,帶著人去延合宮了!”</br> 朱南羨因繼任儲君,回宮后,便將宗人府左宗正之位給了朱旻爾,讓他協(xié)理后宮事宜。兩日前,沈奚得空來東宮說朱沢微與淇妃的事,因朱十七協(xié)理后宮,倒也沒避著他。</br> 朱南羨一聽這話,皺眉道:“他用什么名目去的?”</br> “回殿下。”來稟報的金吾衛(wèi)有些猶豫,“穢亂宮闈,悖逆?zhèn)惓V铩!?lt;/br> “狀書狀詞呢?”朱南羨看了柳朝明與蘇晉一眼,這樣大的罪名,朱旻爾如果沒跟都察院或刑部提證,怎么能擅自問罪?</br> “安醫(yī)正是未時過后去的延合宮的,當時十七殿下本是與七殿下一并在宗人府的,他得知此事后,也不知是聽七殿下說了什么,忽然寫了一份狀詞著人遞去都察院,聲稱要請御史來審七殿下與淇妃娘娘。殿下您也知道,柳大人未時便來未央宮這里了,是以那份狀詞柳大人還沒看過,十七殿下說怕夜長夢多,等不及都察院授意,已親自帶著人闖進淇妃娘娘宮里了。”</br> “他怕夜長夢多,就不怕打草驚蛇?”朱南羨道。</br> 朱沢微老謀深算,既然敢送余美人前來遞話,說明他對自己與淇妃的事早有應對。</br> 朱南羨與柳朝明原打算仔細想個法子,一并將朱沢微手里頭關于蘇晉的命門掐了,誰知道朱十七卻要在這個關頭中了朱沢微的激將法。</br> 這時,一名內侍慌慌張張地自外頭跑來,還沒進堂內便跌跪在門檻處:“稟太子殿下,淇妃娘娘她……淇妃娘娘她生產時,因為十七殿下帶人闖入殿內,受了驚嚇,腹下出血劇痛難忍,小殿下……一生下來就死了,淇妃娘娘的命也只在一息之間,眼下七殿下正帶著人過去問責十七殿下呢。”</br> 朱南羨聽了這話,再顧不上多想,當即道:“柳御史。”</br>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二人便一齊要往后宮去。</br> 蘇晉隨他二人走了幾步,卻不知是否該一并過去。</br> 她心知朱沢微失勢后,之所以還能搞出這么多亂子,都是與他手握自己的秘密有關,心里實在有些過不去。</br> 朱南羨與柳朝明走到堂外,步子一頓,又回過頭來,柳朝明想了一下道:“你若放心不下,就跟來。”</br> 朱南羨點了點頭:“一起去看看。”</br> 今日延合宮一帶的守衛(wèi)是府軍衛(wèi),朱旻爾原是帶著幾名金吾衛(wèi)闖進淇妃的寢殿的。誰知淇妃一見著他,原本就沒什么血色的面頰更慘白了三分,被架起的雙腿下滲出淋漓鮮血來,凄厲的慘叫簡直駭人心魄,直到朱十七愣怔地帶著人退出去,還猶自驚惶不安。</br> 他高估了自己,方才朱沢微與他說,淇妃肚子里的小殿下就是他朱沢微的,問他想不想為他的皇兄皇嫂報仇時,朱旻爾以為自己可以殺伐果斷地帶著人了斷了這個孽種,審問淇妃,然后賜死朱沢微。</br> 但他一看到淇妃與她肚子里柔弱的生命時,他就退卻了。</br> 他做不到,他平生見的血還是太少了。</br> 朱旻爾看著眼前風輕云淡一般的朱沢微,終于明白過來:“你是故意的,故意跟我說那些話,誘我過來的。”</br> 朱沢微道:“怎么,上頭有你兩位太子皇兄庇佑,還怕?lián)黄疬@謀害皇儲的罪名,想要賴在本王頭上?”</br> “明明就是你——”朱旻爾怒不可遏,“而且她肚子里的根本不是什么皇儲,是與你的孽種!”</br> 朱沢微失笑道:“你方才就是拿這番話驚了淇妃,讓她產中受驚,讓你我的十九弟生來便沒了命嗎?”</br> 他說著,面色忽地一沉,“父皇還在呢,別以為你頭上有朱南羨撐腰能就為所欲為,來人。”</br> “在!”一旁的府軍衛(wèi)聽令道,方才朱十七闖淇妃寢殿乃是他們親眼所見。</br> “將本王的十七弟帶回宗人府,本王要親自審過,為他寫一份狀詞。”</br> “是。”</br> 守在延合殿外的府軍衛(wèi)正要上前拿人,忽聽宮院外忽然傳來一聲:“參見太子殿下,參見柳大人,蘇大人。”</br> 延合殿外站著的數(shù)人一并朝宮門望去,原來竟是朱南羨帶著柳朝明與蘇晉趕來了。</br> 朱南羨一看朱旻爾的胳膊正被兩名府軍衛(wèi)揪住,眉頭一蹙,說了句:“把他放開。”</br> 兩名府軍衛(wèi)連忙應聲,一并跪地與他請罪。</br> 朱南羨這才緩目一掃,延合寢殿外,除了朱沢微與朱旻爾,朱祁岳竟也是在的。</br> 此外,還環(huán)立著四名宮婢,數(shù)名府軍衛(wèi),以及因闖了淇妃寢殿,被府軍衛(wèi)制住的五名金吾衛(wèi)。</br> 朱沢微卻不理他,目光落在朱南羨身后的蘇晉身上,笑了一聲道:“哦,蘇侍郎來這后宮內眷之殿,倒是比旁的臣工格外合適些。”</br> 朱南羨一聽這話,沉默了一下道:“府軍衛(wèi),金吾衛(wèi)。”</br> “在。”</br> “退去宮外守著。”</br> “是。”</br> 朱旻爾仍是忿忿不平的,見著他皇兄將軍衛(wèi)全然請了出去,不解道:“皇兄,他方才已向我認了,說淇妃肚子里的孩子確實就是他的,殺大皇兄皇嫂的人也是他,您……為何不賜死他?!”</br> “為什么?”朱沢微一笑,“因為你皇兄怕有人給本王陪葬,所以不敢動手。”</br> 朱旻爾聽了這話,卻是出離憤怒:“你滿身罪孽手染鮮血,誰愿給你這樣的人陪葬?”他說著,忽然摸到腰間劍柄,伸手一拔,說道,“皇兄不殺你,我殺你!”</br> 長劍錚鳴出鞘,可朱旻爾終究不精武藝,劍身還沒夠著朱沢微,脖子上已被架了另一柄通體墨黑,鑲著鎏金暗紋的劍。</br> 是朱祁岳的青崖。</br> “你動七哥試試?”</br> 朱祁岳的劍雖未出鞘,但以他之能,抽劍揮斬也只在一瞬之間。</br> 周圍環(huán)立的四名宮婢嚇得俯首跪下。</br> 朱南羨看了朱祁岳一眼,忽然抬手握住十七持劍的手,舉劍就要刺向朱祁岳,朱祁岳收劍反擋,將十七的劍挑飛,下一刻卻被朱南羨拿刀將青崖抵住,回贈了一句:“你動十七試試?”</br> 蘇晉見此時機,上前握了朱旻爾的手腕,將全然怔住的他往后帶了一步,避開眼前的兵戈。</br> 然而朱旻爾的手腕卻是在微微發(fā)抖的。</br> 這是平生頭一回有人將刀兵架在了他脖子上,方才朱祁岳拔劍時,鋒利的劍鋒離他的臉不過一寸。</br> 蘇晉于是轉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想要告訴他不可露怯。</br> 其實這話朱南羨早已教了他多次,大敵當前,切記不可露怯。</br> 朱旻爾咬了咬牙,反手緊握住蘇晉的手腕,想讓自己盡量不那么害怕。</br> 誰知這時朱沢微卻失笑出聲:“十七,你這樣握著蘇侍郎的手腕子,不怕你皇兄生氣嗎?”</br> 朱旻爾愣了一下,怒道:“你少挑撥我與我皇兄的關系。”</br> 朱沢微卻似意外地“啊”了一聲道:“你還不知道嗎?你身旁這位蘇侍郎,其實是一名女子,且還是大名鼎鼎的廢相謝煦之后。”</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