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二一章
風聲在耳旁急掠而過,蘇晉一面緊隨朱南羨往耳房走去,一面聽他爭分奪秒地說道:“我算過日子,十日之內(nèi),我一定要走。”</br> 他將耳房的門推開,四下一望,自案頭取了筆紙:“此去萬險,你和青樾就在京師等我,當作不知此事,保全自身為重。”</br> 蘇晉見他像是要寫信函,找水為他研了磨:“殿下是要離開京師去南昌?”</br> 朱南羨拿筆沾了墨,點頭道:“是,冬獵過后,父皇留了一道密旨給我。”</br> 他說著,一面提筆,一面將密旨的內(nèi)容與蘇晉說了,續(xù)道:“我雖手握上十二衛(wèi)領(lǐng)兵權(quán),但這十二衛(wèi)中,守皇陵的忠孝衛(wèi)與管儀仗的旗手衛(wèi)等均是軍籍出身的民戶,戰(zhàn)力乏善可陳,更莫提羽林衛(wèi)錦衣衛(wèi)并不為我所驅(qū)使,六萬親軍可用僅不到三萬人。朱沢微的鳳陽軍六月便到,我若不回南昌府調(diào)兵,留在京師你我只能坐以待斃。”</br> 蘇晉道:“那如何離開東宮,離開后由何人接應(yīng),何人保護,殿下可有安排?若尚沒有,阿雨可為殿下打點。”</br> “不必。”朱南羨道,“你升任刑部侍郎已成為朱沢微的眼中釘,萬不可再為我奔波,否則一旦被他拿住把柄,勢必不會輕饒。”</br> 信函簡明扼要,片刻間已寫完,朱南羨微微猶疑,重新沾了沾墨,于落款處畫上一個圖騰,又道:“但我確實有兩樁事要交付給你,你若有法子,讓沈青樾來東宮一趟,我有事想與他商議,自然若是冒險一定不要勉強。”</br> 描好圖騰,他擱下筆,將信函往蘇晉跟前一推:“還有這封信,你命人盡快發(fā)往西北都司,親自交到都指揮使茅作峰手里,命他帶三萬西北軍以賊寇潛入大隨之名進駐信陽府,截斷鳳陽軍的后路。”</br> 蘇晉點頭:“可是茅大人如何確認這封信就是殿下所寫,僅憑殿下的筆跡,還是——”她說到這里,目光驀地自信上掃過,落在尾處的圖騰上,不由怔了怔。</br> 竟是一只長了翅膀的王八。</br> 朱南羨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聲道:“幾年前在西北領(lǐng)兵,有一回走到雪原里,我跟茅子餓得慌,半夜溜出兵營,將冰河鑿了個洞,原打算釣魚,沒想到釣起來一只王八。</br> “當時實在是餓紅了眼,偷偷將這王八烤來吃了,沒有跟將士們分食。這事我二人對誰也沒提,之后還在王八殼上畫了對鳥翅膀,也就是個……謝它果腹之恩,祝它早登極樂的意思。”</br> 蘇晉愣怔地聽朱南羨說完,片刻,忍不住抿唇淺淺一笑,她垂下眸,見信紙上的墨漬已干了,便仔細將其疊好:“殿下放心,阿雨一定命最信得過的人將這封信送去西北。”</br> 她唇角笑意不褪,像在透白的頰邊綻開一朵幽蘭,朱南羨隔著桌案看著蘇晉,想到此去南昌,前路驚險而浩渺,心中一時浮沉,不由說道:“那名來東宮為我看傷的蔣醫(yī)正是左謙的人,我已命他托話給左謙,如果我出事,金吾衛(wèi)自會護你與沈青樾去往蜀中。但朱沢微陰狠狡猾,除非消息確切,你萬不可獨自離開京師,你在宮禁中尚有金吾衛(wèi)保護,一旦離開,朱沢微便——”</br>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俄頃又聽得有人喊“伍大人”,竟是羽林衛(wèi)聽說了朱南羨來明華宮的消息,找到這里來了。</br> 蘇晉心中一凝,對朱南羨道:“殿下與我獨處許久,羽林衛(wèi)怕有貓膩,等回到東宮,一定會找借口搜殿下的身,殿下身懷密旨,可有對策了?”</br> 朱南羨道:“我已吩咐蔣醫(yī)正前來接應(yīng)。”</br> “好,那殿下先去竹榻上歇著,阿雨會為殿下開脫。”</br> 蘇晉說著,轉(zhuǎn)身便要開門,左手剛好扶住門閂,只聽一聲“阿雨”,朱南羨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來,一手覆上她的手將門閂抵牢,一手握住她的胳膊將她往身前一帶。</br> 他俯下臉去,雙唇觸上一片柔軟。</br> 唇下的幽蘭卻輕輕一顫。</br> 她的呼吸清新又一下子凌亂,整個人晃了一晃卻沒有把他推開,而是遲疑著,猶豫地迎了上來。</br> 朱南羨的手于是順著她的胳膊滑下,撫過她的腕,像是要予她無限堅定與勇氣一般,將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br> 日光透過稀薄的窗紙傾灑入戶,門扉之外,羽林衛(wèi)的腳步聲奔忙著逼近,而春陽卻靜謐,以無聲之姿兜頭澆下,又滟瀲得足以在心底掀起一場兵荒馬亂。</br> 其實也不過是一霎時的事,可朱南羨將蘇晉松開時,還猶能聽見五內(nèi)之中的干戈起與塵煙落。</br>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朱南羨看著蘇晉,見她臉頰微紅,氣息尚不平穩(wěn),不由抬起手,將她滑落自頰盼的一縷發(fā)拂去耳后,輕聲道:“等我回來。”</br> 言罷再不多說,推開門閂將門打開,看著耳房外正待叩門的羽林衛(wèi)道:“你們在找本王?”</br> 伍喻崢沒回話,方才去太醫(yī)院請醫(yī)正的付統(tǒng)領(lǐng)代答道:“伍大人見十三殿下不在東宮,擔心殿下安危,是以才找來明華宮。”又道,“卑職已將蔣大人請來了。”</br> 蔣醫(yī)正于是跟朱南羨施了個禮,說道:“微臣聽說殿下像是犯了心悸癥,猜想應(yīng)該是由舊傷所致。殿下眼下當好生歇息,待微臣為您把完脈,服了藥,再回東宮不遲。”</br> 朱南羨一點頭:“有勞醫(yī)正。”說著微微側(cè)身,將他讓進房中。</br> 蘇晉站在門口,以身形遮住半片光影,待看見那道密旨從朱南羨的袖口滑出,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蔣醫(yī)正藥箱的暗格中,才對著朱南羨揖道:“臣還有公務(wù)在身,這里既有蔣大人在,那臣這便告退了。”</br> 蔣醫(yī)正連忙起身跟蘇晉拜道:“蘇大人慢行。”</br> 蘇晉離開偏殿,繞自明華臺,待確定自己已離開羽林衛(wèi)的視野,腳步驀地加快。</br> 她知道自己與朱南羨獨處的這片刻必會惹人生疑,且她身上確確實實揣著他要發(fā)往西北的密信,眼下只有盡快回到都察院才能脫險。</br> 明華臺至奉天殿有一深長的甬道,午時未至,甬道內(nèi)寂寂無人。</br> 蘇晉剛走到拱門處,不妨身后有個熟悉的聲音喚了句:“蘇大人。”</br> 竟是伍喻崢帶著四名羽林衛(wèi)追來了。</br> 他對蘇晉拱手道:“蘇大人莫要怪,伍某想起凝焦一案后,十二殿下與七殿下為護十三殿下周全,都特特叮囑過,凡與十三殿下接觸過的人,無論是王公大臣還是皇室宗親,都要里里外外搜過身。方才蘇大人在明華宮獨處許久,伍某不得不照章行事,蘇大人見諒。”</br> 言罷,也不得蘇晉回話,目光一掃使個眼色,四名羽林衛(wèi)當即上前,兩名架著長矛擋了蘇晉去路,兩名拽了她的胳膊,將她左右制住。</br> 蘇晉身上的秘密實在太多,不提朱南羨的密信,單是女兒身的身份便足以讓她死無葬身之地。</br> 蘇晉心思急轉(zhuǎn),可再多的計謀,也攔不住羽林衛(wèi)用強。</br> 她狠狠自心里一嘆,取舍之間,正打算曝露女兒身來掩藏朱南羨的密信,身后忽然有一人喚了句:“伍喻崢。”</br> 這淡而沉著的語氣蘇晉記得。</br> 她回頭望去,只見朱昱深正從甬道另一頭走來,他今日未著勁衣,一身玄色蟒袍稱得如刀削般英挺的面容魏然生威。</br> 離得近了,他淡淡道:“你是長了膽了,三品侍郎的身也敢隨意搜。”</br> 朱昱深鎮(zhèn)守北疆十年戰(zhàn)功赫赫,在武將中威望無人匹敵,伍喻崢不敢拿糊弄蘇晉的說辭糊弄他,當即請罪道:“四殿下恕罪,卑職不過按十二殿下之命行事,四殿下若覺不妥,那卑職這便停手。”</br> 朱昱深“嗯”了一聲:“你走吧。”</br> 待伍喻崢帶著羽林衛(wèi)退下,蘇晉這才與朱昱深見了禮,說道:“今日清明,四殿下沒去皇陵嗎?”</br> 朱昱深道:“有軍務(wù)在身,是以沒去。”</br> 沒帶鐵護腕的手背末有一道疤,猙獰著蔓延自袖口之內(nèi),蘇晉聽他提及“軍務(wù)”,便道:“臣聽聞原打算運往北平的糧草被誤調(diào)去廣西救濟災(zāi)民,所幸湖廣還有多余的糧草增援,不日便要運來京師。”</br> 朱昱深道:“是,但各地都有匪寇兵亂,能省則省,糧草兵馬省不下,便在人力物資上開源節(jié)流,是故本王仍要在京師多留幾日,等糧草一到親自押運。”</br> 蘇晉揖道:“四殿下辛苦。”又道,“所幸北方戰(zhàn)事尚不吃緊,四殿下是一軍統(tǒng)帥,多留這幾日只當是養(yǎng)精蓄銳了。”</br> 朱昱深看著蘇晉,片刻問道:“本王聽說青樾初二便要去太仆寺上任,他的身子養(yǎng)好了嗎?”</br> “已大好了。”蘇晉道,“只是腿腳還未痊愈,恐怕要等入夏時分才離得開木杖。”</br> 朱昱深點頭道:“那好,若有不便之處,你可來尋本王。”</br> 翌日清明一過,蘇晉升任刑部侍郎的旨意便下來了,都察院的交接事宜尚需半月料理,但人人見了蘇晉已會稱一聲“侍郎大人”了。</br> 太子薨殞,各地兵起,景元二十五年自開年便不順,如今月選過后,派去各地的將領(lǐng)也有了眉目,一切似乎步上了正軌,人心惶惶朝堂終于迎來難得幾日的平穩(wěn)。</br> 人在亂局中偶得心安,總會想法設(shè)法地要將這心安拖得長一些,久一些。</br> 三月初一是趙府老祖宗的八十大壽,趙衍自一月頭就開始分發(fā)請?zhí)K浅隽嗣男⒆樱献孀谑撬淖婺福陦鄢揭矔嘌麘c賀,但朝中各大員公務(wù)繁忙,又逢月頭,通常是禮到人不到。但今年不一樣,許是京師里太久沒有喜事,自辰時起,便有人到趙府吃上流水席了。</br> 蘇晉與趙衍是都察院同僚,早在年關(guān)節(jié)期間便收到了邀帖,然而后來諸事繁雜,竟將此事拋諸腦后,直到近日想起,才發(fā)現(xiàn)自己湊了個巧——沈奚是三月初二上任,初一老祖宗壽辰這日,正是沈奚要離開趙府別院的日子。</br> 蘇晉一大早令七叔置辦了賀禮,又命覃照林午時一過便去趙府別院的后門接走沈奚,千叮嚀萬囑咐一刻也不許遲,若耽擱到夜里,趙府人來人往,若叫人發(fā)現(xiàn)沈奚住在趙府得趙二小姐日夜照顧,趙妧日后如何自處?</br> 覃照林倒是爽快得很,大喇喇地道:“蘇大人,俺辦事您有啥不放心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