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一六章
朱沢微目不轉睛地盯著朱南羨,笑道:“好,那為兄請人去點算,順道將征馬的信函也寫好,今日就發(fā)往南昌府。”</br> 他說著,看了立于一旁的兵部員外郎一眼,那名員外郎會意,隨即退下了。</br> 一事已畢,朱沢微想了想道:“還有最后一事。”他看向蘇晉,“自廣西征調的民馬雖暫不可上戰(zhàn)場,送往太仆寺養(yǎng)一養(yǎng),日后興許能用。但,陡然增了百余匹傷馬,太仆寺典廄署的人手定然不夠,還望蘇御史知會沈署丞一聲,令他三日后,待廣西的民馬一到,便該去太仆寺上任了。”</br> 蘇晉低垂著眼簾,半晌才開口道:“回殿下,沈青樾當日受刑過重,太醫(yī)院那頭說至少要將養(yǎng)三月才可痊愈,原定的上任之期是在四月中,眼下不過二月近末,他恐怕難當此任。”</br> 她的雙手受了傷,原本分外無力地垂在身側,可她說到這里,卻抬袖作了個揖道:“可否請殿下寬宥些時日。”</br> 朱沢微似是有些為難:“不是本王不愿寬宥,但事有輕重緩急,沈署丞的傷是一人之傷,大不了拄杖上任,倘若耽誤了戰(zhàn)時用馬,枉顧的便是邊疆千百條性命,你說可是這個道理?”他又悠悠一笑,“自然沈青樾好歹曾是戶部侍郎,本王也不愿為難他,這樣,待月末清明一過,三月伊始,再著沈署丞去太仆寺你看如何?”</br> 他說到這里,也不待蘇晉回答,最后添了一句:“其實那日沈青樾受刑昏死過去,本王一直擔心他的傷勢,事后還著人專程去沈府探望,這才得知自沈拓被流放,沈府已散了,沈奚也不知下落。蘇御史若實在為難,不如將沈奚現(xiàn)如今的落戶處告訴本王,本王愿親自探望,倘使他果真?zhèn)锰兀就踉傩姓遄谩!?lt;/br> 蘇晉將合著的手慢慢垂下,不再說話了。</br> 這時,大殿的門微微隙開,一名內侍在外稟報道:“七殿下,十殿下請見。”</br> 春夜初臨,朱弈珩身著素衫,還未入殿笑容便淺淺蕩開:“知道七哥在問案,十弟原不該在這時候打擾,但眼下有一事,實在要緊得很。”一頓,說道,“四哥已決定回北平,出征與北涼之戰(zhàn)了。”</br> 朱沢微一愣:“當真?”眉宇有喜色一閃即逝,“他可曾定了幾時離京?”</br> “也就這兩日了。”朱弈珩道,“還沒將日子定下來是因為戰(zhàn)時糧草與人手的調配格外棘手,四哥還在五軍都督府與幾位都督商議,但最后如何定奪,還要看七哥您的意思。”</br> 他頓了頓,目光與柳朝明三人對上,各自見了禮,才又續(xù)道:“七哥已問完案子了么?可要十弟將四哥,幾位都督,與兵部龔尚書請來奉天殿一敘?”</br> 朱沢微面上雖不露聲色,心中實是巴不得朱昱深早日滾蛋,聽朱弈珩這么一說,竟還佯作深思熟慮一番才道:“罷了,你一來一回也是辛苦,本王便親自去一趟五軍都督府無妨。”他說著,看向方才退于殿末寫征馬信函的兵部員外郎。</br> 那名員外郎點了一下頭,即刻將信函呈給朱南羨。</br> 朱沢微緊盯著朱南羨在信函上署了名,吩咐人連夜將此函送往通政司,隨后道:“那這里都散了吧。”又道,“十三,為兄看在你心系疆土,自請獻馬,今日便不與你計較擅離西闕所,私闖奉天殿之過,你有傷在身,就先回東宮歇著罷。”</br> 言訖,帶著左右一干人等揚長而去。</br> 內侍與兵衛(wèi)都候在殿外,燈火煌煌的大殿上,片刻只余下三人。朱南羨的目光自蘇晉傷痕累累的指間掃過,沉默一下,抱拳對柳朝明一揖:“今日當多謝柳大人。”</br> 柳朝明知道朱南羨這聲謝,實是在謝自己托人去西闕所知會他蘇時雨遇難一事,未曾多說,只回了個揖道:“十三殿下有禮。”</br> 蘇晉靜立片刻,也說了一句:“多謝柳大人。”然后又道:“鴻臚寺的案子,下官連夜去辦,明日辰時前,一定將卷宗寫好,呈到柳大人案前。”</br> “不必。”柳朝明道,“此案本官已交由錢月牽去辦了。”他的目光也在蘇晉的指間掃過,隨后漠然道,“且你的手可還提得起筆?”便往殿外去了。</br> 自凝焦案后,朱南羨已有月余未曾見到蘇晉。</br> 他知道東宮敗落后,蘇晉與沈奚的日子必然不會好過,可他萬沒有想到沈奚竟會受刑至險些喪命,沈奚落得如斯境地,蘇晉一人,想必獨木難支。</br> 從來有什么說什么的朱南羨,此時此刻面對蘇晉竟一時寡言,連聲你過得好不好都問不出口。</br> 因他知道她過得好還是不好。</br> 殿外傳來腳步聲,想來是羽林衛(wèi)來“請”朱南羨回東宮了。</br> 燦若星辰的雙眸驀地云屯霧集,蘇晉看朱南羨這副樣子,知他在思慮她與沈奚的處境,于是道:“殿下不必憂心,我已想好對策,殿下困在東宮須先保全自身才——”</br> “你等我。”</br> 不等她說完,朱南羨便打斷道。</br> 與此同時,殿門被推開,伍喻崢帶著一行羽林衛(wèi)在外拜見道:“十三殿下,末將來護送您回東宮。”</br> 朱南羨原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在這殿門被推開的一剎那全都沉于心底。</br> 外頭已是夜深深,蘇晉是臣子,斷沒有獨自留在奉天殿的道理,只好對著朱南羨施了個禮,退出殿外。</br> 朱南羨站在通明的大殿中舉目望去,見蘇晉行至墀臺,那名叫言脩的御史便迎上前來,似是說了句什么。</br> 但蘇晉只是沉默地站著,片刻,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獨自往太醫(yī)院的方向去了。</br> 朱南羨想,他大約知道蘇晉為何失望。</br> 這名叫言脩的御史,是蘇晉升任僉都御史后便一直跟著她的,是除了翟迪以外,她最信任的下屬。而今他竟受柳朝明驅使,將齊帛遠與蘇府老爺往來的信函呈于殿上,想來也是柳朝明安插在她身邊的耳目了。</br> 雖從未加害過她。</br> 朱南安靜地站在大殿中,任憑蘇晉獨立于暮色風聲中的樣子在他心上烙下深影,然后忽然覺得從前的自己有些可笑。</br> 這場他其實自小就明白,卻避之不及的奪儲之爭終于以這樣殘酷的方式席卷到他眼前,如一頭猛獸,吞并了他的家人,他的桃花源,如今竟還妄圖要吞并他這一生摯愛。</br> 于是昔日從戰(zhàn)場所帶下來的不屈,從不言說的倨傲,在這一刻通通被碾得粉碎。</br> 倘若這里才是他的戰(zhàn)場,他何嘗不是做了半生逃兵?</br> 朱南羨在羽林衛(wèi)的隨行下前往東宮,卻自沉沉夜色里回過頭,默不作聲地看了一眼那象征著無上皇權的奉天之殿,忽然對伍喻崢道:“有鷹揚衛(wèi)護送本王即可,你等且回吧。”</br> 伍喻崢看東宮將至,心想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便應聲退下了。</br> 待羽林衛(wèi)走遠,朱南羨邁入東宮,忽對跟在一旁的鷹揚衛(wèi)統(tǒng)領道:“朱祁岳最近在做什么?”</br> 這名鷹揚衛(wèi)統(tǒng)領姓付,是朱祁岳特地叮囑來護衛(wèi)朱南羨安危的。但朱南羨卻不領情,直至今日,還是頭一回跟他開了尊口。</br> 付統(tǒng)領受寵若驚,即刻道:“回十三殿下,十二王妃快進京了,且聽說嶺南要打仗,十二殿下近日是北大營,王府,五軍都督府輪軸轉,是故不常來東宮。”</br> 朱南羨“嗯”了一聲道:“皇嫂這時候進京,該能趕上谷雨節(jié)的踏春了。”</br> 付統(tǒng)領道:“是,且十二殿下在年關宴上領了陛下的命,要與王妃在京師住到入秋了時分才走。”他說著,知道朱祁岳心中一直覺得對朱南羨有愧,便試探著道,“十二殿下說,小時候幾位殿下走得很近,到時等王妃回來,一家子還該聚一聚呢。”</br> 朱南羨行在夜里,眸光低垂,片刻卻道:“本王近日睡不好,總是夢見父皇,不知他身體怎樣了。”然后他頓了一下,輕聲道,“你若能見到十二,便與他說,讓他得空來東宮一趟。”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