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一零八章
蘇晉聽到這里,推開暖閣的門去看沈奚,只見他合眼趴在臥榻上,臉色憔悴蒼白,右眼下的淚痣幽暗無光。</br> 蘇晉又問:“已喂過藥了嗎?”</br> “喂過了,田七作主味的藥湯,一日服兩回,沈大人腿股傷得很重,三日后要再換過藥,之后每七日換一回。”方徐道,“其實下官應當將沈大人留在太醫(yī)院照顧,只是……”</br> 蘇晉知道他在顧慮什么。</br> 太醫(yī)院人來人往,也不知哪個醫(yī)正哪個吏目就是朱沢微的人,即便金吾衛(wèi)能一日十二個時辰輪班守著,可他們不懂醫(yī)理,朱沢微的人要避過他們下手實在太容易。</br> 正思慮間,金吾衛(wèi)總旗姚江也趕來太醫(yī)院了,對上蘇晉眸中的憂色,他道:“蘇大人且放心,柳大人并未與我等計較私闖都察院暗室之罪,只提點了一句,說您應當是來太醫(yī)院了。”</br> 蘇晉沒答這話,想了想道:“有勞姚總旗分幾名金吾衛(wèi)將沈大人抬去承天門外蘇某的馬車上,且當心些,莫要令他再傷了。”又對方徐道,“方大人,三日后為沈大人換藥,就有勞您隨我走一趟了。”</br> 方徐揖道:“蘇大人不必客氣,下官應該的。”</br> 夜已很深了,這日為蘇晉趕車的不是覃照林,而是蘇府的總管七叔,他問道:“大人,咱們這是回府嗎?”</br> 蘇晉掀開車簾看了眼沈奚,抬手捏著眉心道:“且讓我想想。”</br> 沈府是去不了了,昭覺寺之變后,沈奚利用這幾日已將沈府眾人散了,只留下了六伯一人守著空院。蘇府也不行,覃照林前日與他媳婦兒一起回鄉(xiāng)下過年關節(jié),要等龍?zhí)ь^過了才回來,沒有他在,朱沢微的人找來連個能擋的也沒有。</br> 金吾衛(wèi)雖能用,但上十二衛(wèi)治軍嚴苛,誰值勤誰出巡,五軍都督府記得一清二楚,如今朱南羨落難,朱沢微正愁抓不住把柄整治左謙,若令分人來日夜守著蘇府或沈府,連累了金吾衛(wèi)就不好了。</br> 蘇晉正躊躇,忽見不遠處一星燈籠忽明忽暗。仔細看去,竟是趙衍的二千金趙妧與她的丫鬟。</br> 趙妧已在這承天門外等了好幾個時辰,見蘇晉望過來,她咬了咬唇,走上前去盈盈施了個禮:“阿妧見過蘇大人。”</br> 是春來微寒的夜,她披了一襲湖藍斗篷,頰上染著微微一抹紅。</br> 蘇晉點了一下頭道:“這么晚了趙二小姐仍不回府,是在等趙大人?”</br> 趙妧搖了搖頭,頰上的紅更甚了,輕咬下唇似是鼓足勇氣才道:“敢問蘇大人,沈奚沈大人可在您的馬車上?”她一頓,垂下眼簾竟不敢看蘇晉,“若沈大人沒有地方落腳,可以去趙府。”</br> 蘇晉聽了這話,微微蹙眉,并不作聲。</br> 趙妧等了半晌,見蘇晉沒甚動靜,頰盼的紅蔓延自耳朵根,又道:“是父親與阿妧說的,方才阿妧離宮時,遠遠看見沈大人在軒轅臺受刑,便跟父親打聽,這才知沈府出了事,因阿妧家里與沈家有交情,父親便嘆著多提了句,說沈大人在劫難逃,便是活過來,也沒有落腳處了。”</br> 這交情其實是趙妧的嫡母趙夫人與沈奚母親沈夫人的。她二人是同鄉(xiāng)遠親,分別數(shù)載,又一同隨夫婿進京,自然常來常往,趙妧幼時還去沈府住過幾回。</br> 蘇晉淡淡地問:“趙府里便有沈大人的落腳處么?”</br> 趙妧輕聲道:“趙府西南角有個別院,專留給喜清凈的客人,有單獨的院門,正對著朱雀巷,而今空著,沈大人若無地方可去,蘇大人可帶沈大人隨阿妧去趙府。”</br> 然而蘇晉只是沉靜地看著她,又不答話了。</br> 趙妧這才怯怯抬頭看了蘇晉一眼,對上她灼灼的眸光,頃刻低下頭,道了一句:“大、大人放心,這是,這是我父親的意思。”</br> 蘇晉自心里一嘆,這才道了句:“好。”又道,“便請趙二小姐帶路罷。”</br> 趙府位于城南,驅車而去要大半個時辰,趙府的別院不大,但格外清新雅致,院里春杏已抽了新枝,隱可見幾枚花骨朵,西廂兩側還提著一副對聯(lián),那字跡蘇晉認得,正是趙衍的。</br> 一到別苑,蘇晉便囑咐七叔去沈府將沈六伯請來,與趙府的下人將沈奚安置在廂房臥榻上,然后對趙妧道:“趙二小姐,蘇某有話與你說。”</br> 趙妧點了下頭,看了身側丫鬟一眼,那丫鬟會意,帶著一干下人退出去了。</br> 蘇晉這才道:“蘇某知道趙大人其實并不知情,將沈大人帶回別院,是趙二小姐自作主張。”她說著,對上趙妧震驚的神色,又道:“但蘇某也知道你不會害沈大人,外頭虎狼環(huán)視,若要害他,不管他便罷了,何必搭上你閨閣千金的名聲?”</br> 蘇晉說到這里,合袖對趙妧揖下:“蘇某實在是沒辦法了,想不出比趙府更好的去處,此番當真多謝二小姐,這恩情蘇某銘記在心,日后一定加倍奉還。”</br> 若說如今這京師之地還有什么是朱沢微不敢妄動的,都察院與都察院的堂官當屬其中之首,而趙衍官拜右都御史,僅次于柳朝明,朱沢微就算發(fā)現(xiàn)沈奚在趙府,一時也無計可施。</br> 趙妧盈盈回了個禮,輕聲道:“蘇大人放心,阿妧一定好生照顧沈大人,蘇大人若想來探望便只管來,就是要勞煩大人堂堂御史不走正門,要繞自朱雀巷走別院側門。”說著又斂衽屈膝,“怠慢蘇大人了。”</br> “這卻無妨。”蘇晉道,“只是蘇某心中還有放不下之事,需日夜在宮中守著,再來要等三日后。雖說趙大人府上的人蘇某等閑不該有疑,但二小姐仍需切記,絕不可讓生面孔,讓來府上少于三年的下人接觸沈大人,送與沈大人的任何事物,水,藥湯,食物,衣物,只能假以你最信得過的人,且都需細細驗過。”</br> 趙妧低垂著眼簾默記了一番,怯怯地道:“可否請大人將方才的話寫下來,阿妧怕自己會忘。”</br> 蘇晉點了一下頭,在桌案旁坐了,將就一壺冷茶研了磨,等她寫完,七叔也帶著沈六伯進來了。</br> 沈六伯一見蘇晉就要拜,一雙眼已朦朧有淚:“老奴多謝蘇大人,多謝趙二小姐救命之恩。”又自責道,“少爺那日自昭覺寺回來已十分不對勁了,說是老爺出了事,這幾日送走了老夫人遣散了下人,其余的時間就一人坐在院里發(fā)呆,一坐一整夜,也不說話。今日去宮里前,還跟老奴說,六伯你也走吧,老奴當時覺得不好,想攔著少爺,但又怕耽誤少爺宮里的事,就沒出聲。哪里知出了這樣的事,半條命都沒了,早知如此,說什么都該讓少爺離開京師去避避的。”</br> 蘇晉聽他這么說,卻自心中一嘆,沈奚哪里能離開,他若離開,被扣在宮里的沈拓就不該是流放,而是梟首了。</br> 她將沈六伯扶起,說道:“事已至此,傷悲無意,好在行刑的侍衛(wèi)未下狠手,蘇某已問過太醫(yī)院的醫(yī)正,說沈大人只要好生將養(yǎng),日后是可痊愈的。”她頓了頓,像是想到什么,眸色一黯,又道,“只是沈大人自責難當,又一身傲骨,平生未受過這樣的挫難,怕是沒想過連家宅都不能回,醒來后應當不愿留下,到時望趙二小姐與六伯多勸勸他,若實在勸不住,記得他的心結是太子妃,左右身上的傷要緊,心里的也只有慢慢來。”</br> 沈六伯道:“蘇大人放心,老奴便是不眠不休,也要照顧好少爺。”</br> 蘇晉點了點頭,再對趙妧道:“等這一陣緩過去,蘇某想到法子便將沈大人接走,絕不牽連了二小姐。”</br> 趙妧低垂著眼簾搖了搖頭:“不礙事的。”又道,“阿妧只知道,蘇大人這樣聰慧的人都沒了辦法,阿妧不幫,便沒人幫沈大人了。蘇大人只管放心,我父親不常回府,沈大人在這別院住著,阿妧是可以為他瞞上一陣子的。”</br> 子時已過,蘇晉見此間已料理妥當,再叮囑了幾句藥湯與藥材的事,便匆匆趕回宮里去守著了。</br> 沈奚自夢里浮浮沉沉間聽到有人說話,卻聽不清究竟說了什么,浮遍周身的傷痛恍若將他置于一缸炙燙的,渾濁的水中,與這個世間隔開,只反復地,依稀地看見的六歲那年的桑葚樹,聽到大姐笑著說,小奚饞嘴想吃桑葚咯,阿姐幫你去淮水邊采。</br> 卻一次也沒夢到過沈婧,一次也沒有。</br> 沈奚真正醒來是在三日后的清晨,天還未透亮,廂房里點著燭火。</br> 他睜開眼,借著幽微的火色瞧清倚在臥榻旁人,喚了聲:“六伯。”他已是數(shù)日未開口說話,發(fā)干沙啞的聲音令他頓了頓,才又開口問,“這是哪里?”</br> 沈六伯這三日里都提著心,被沈奚一喚便醒了,然而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門被推開,自外間進得一人。</br> 是趙妧寅時起身,親自熬好藥湯送來了。</br> 她不知沈奚已醒了,直至將藥湯擱在榻前案幾之上,側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沈奚的雙目是睜著的。</br> 趙妧的耳根一下便又紅了,抿了抿唇,才輕輕道了句:“沈大人已醒了。”見沈奚沒反應,又輕聲道,“沈大人,該吃藥了。”</br> 濃濃的藥霧撲面襲去,沈奚這才自霧氣里轉頭望來,分外好看的桃花眼沒什么神采,上下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淡淡地道:“你是誰?”又道,“我不認得你。”</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