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蘇晉初遇柳朝明,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br> 那個(gè)時(shí)節(jié)總是多雨,綿綿密密地落在十里秦淮,鋪天蓋地扯不斷的愁緒。</br> 也的確是愁得很了,春闈剛過,榜上有名的貢士就丟了一個(gè),今早去他住處一看,桌上還擱著謄錄一半的《大誥》,然而生不見人,死不見尸。</br> 貢士失蹤是要去大理寺登案的,可惜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春雷隆隆作響,須臾間就落了雨。</br> 蘇晉一路冒雨疾行,過了朱雀橋,眼看大理寺就在跟前,卻有人先她一步,在官署外落轎。</br> 四方八抬大轎,落轎的大員一身墨色便服,身旁有人為他舉傘,眉眼瞧不真切,不言不語的樣子倒是凜然有度。下了轎,腳下步子一頓,朝雨幕這頭看來。</br> 蘇晉愣了一愣,這才隔著雨簾子向他見禮。</br> 這是個(gè)多事之春,漕運(yùn)案,兵庫藏尸案數(shù)案并發(fā),大理寺卿忙得焦頭爛額,成日里將腦袋系在褲腰頭上過日子,是以署外衙役見了蘇晉的名帖,不過京師衙門一名區(qū)區(qū)知事,就道:“大人正在議事,煩請(qǐng)官人稍等。”也沒將人往署衙里請(qǐng)。</br> 蘇晉也不是非等不可,將文書往上頭一遞也算交差。</br> 但這名失蹤的貢士與她是仁義之交,四年多前,她被逐出翰林,若非這位貢士幫襯,只怕舉步維艱。</br> 雨勢(shì)急一陣緩一陣,廊檐下緊緊挨挨站了一排躲雨的人,看官袍的紋樣,與蘇晉一樣,都是被打發(fā)來候著的芝麻官。</br> 蘇晉正想著是否要與他們擠擠,頭頂一方天地瀟瀟雨歇,回身一看,也不知哪里來了個(gè)活菩薩為她舉著傘,一身隨侍著裝,眉目生得十分齊整,說了句:“官人仔細(xì)涼著。”將傘往她手里一塞,徑自又往衙里去了。</br> 傘面是天青色的,通體一派肅然,大理寺的衙差已先一步尋著這傘的貴氣將她往署里請(qǐng)了,蘇晉這才想起,這尊貴傘是方才那位落轎大人用的。</br> 也是奇了,這世道,傘的臉比人的臉好用。</br> 見到大理寺卿,蘇晉俯首行禮:“下官蘇晉,見過張大人。”</br> 張石山是識(shí)得蘇晉的。</br> 他出身翰林,去年才被調(diào)來大理寺。當(dāng)年蘇晉二甲登科,還在翰林院跟他修過一陣《列子傳》,可惜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而今再見后生,昔年一身銳氣盡斂,張石山心中惋惜,言語上不由溫和幾分,指著一張八仙椅道:“坐下說話。”</br> 蘇晉依言坐下,這才注意那位落轎大人正于座上另一側(cè)閑飲茶。她少小識(shí)人頗多,眼前這一位模樣雖挑不出瑕疵,然眼底云遮霧繞,不知藏著什么。</br> 蘇晉想起一個(gè)句子來,曉開一朵煙波上。</br> 張石山道:“你托劉寺丞遞來的文書我已看了。晁清的案子你且寬心,好歹是朝廷的貢士,我再擬一份公文交與禮部,務(wù)必將人找到。”</br> 艱屯之年,三法司遇到棘手案子無不往外推的,大理寺肯接手已是天大的情面,可等到禮部審?fù)旯模终胰擞质鞘裁磿r(shí)候?讀書人一輩子盼著金榜題名,后日即是殿試,晁清等不起的。</br> 蘇晉想到這里,道:“不瞞大人,此事京師衙門也查了,晁清這幾日都在處所用功,并無可疑之處。只失蹤當(dāng)日,太傅府三公子的來找過他,像是有過爭(zhēng)執(zhí),之后人才不見得。”</br> 太傅府三公子晏子言,當(dāng)今太子的侍讀,時(shí)已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張石山問:“如何證實(shí)是少詹事?”</br> 蘇晉道:“手持一枚晏家玉印,貢士處所的武衛(wèi)驗(yàn)過的。”</br> 張石山為難起來,此事與晏三有關(guān),他要如何管,難不成拿著一枚玉印去太傅府拿人么?得罪太傅便罷了,得罪了東宮,吃不了兜著走的。</br> 張石山一時(shí)無言,隔著窗隙去看烏沉沉的天色,春雨擾人,淅淅瀝瀝澆得人心頭煩悶。</br> 倒是座上那位落轎大人悠悠開了口:“晏子言來過,后來又走了么?”</br> “走了。”</br> “走的時(shí)候,晁清人還在?”</br> “還在。”</br> 那一位端著一盞茶,平靜地看著蘇晉:“既如此,倒不像干晏子言甚么事。京師衙門不愿接這燙手山芋,所以你來大理寺,請(qǐng)張大人看在往日情面,拿著區(qū)區(qū)一面之辭去審少詹事?”</br> 蘇晉被這話一堵,半晌才吐出一個(gè)“是”,雙膝落在地上,重重磕了個(gè)響頭,“請(qǐng)張大人幫學(xué)生一回。”</br> 到底是讀書人,滿腹詩書讀到骨子里,盡化作清傲。都說膝下有黃金,若不是為了故友,一輩子也不要求人的。</br> 張石山看她這副樣子,心中已是動(dòng)容,方要起身去扶,卻被一旁伸來的手?jǐn)r了攔。落轎大人端著茶,慢慢踱到蘇晉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本官同你說幾句實(shí)在話,你聽好。”</br> “今年開歲不順,什么世道你心中該有數(shù)。莫說是丟了一個(gè)人,哪怕死了人,燒了幾座廟,只要天下大致太平,能揭過去就揭過去了。為官當(dāng)有為官者方圓,跟大理寺講情面買賣,且先看自己身份。”</br> 夜里,蘇晉回到應(yīng)天府衙的處所,坐在榻上發(fā)呆。</br> 鄰屋的周通判看到了,問:“那位張大人將你回絕了罷?”又搖頭嘆道:“我勸過你,這些當(dāng)官的老不修,活似臭茅坑里的石頭,一則迂腐,二則嗜‘蠅’,你何必自取其辱。”</br> 周通判字皋言,單名一個(gè)萍字,當(dāng)年春闈落第,憑著舉子身份入的京師衙門。蘇晉轉(zhuǎn)頭看他一眼,忽道:“皋言,朝廷里年不及而立,且是三品往上的大員,你識(shí)得幾個(gè)?”</br> 周萍嚇了一跳:“年紀(jì)輕輕就官拜高品?”又沉吟說,“不過自景元帝廣納賢能,這樣的朝官不至六七,亦有三四。”</br> 蘇晉默不作聲,在案幾上抹平一張紙,沾水研磨。筆落紙上,須臾便勾勒出一幅人像。周萍鎖眉看著,竟慢慢看癡了,那紙上人長(zhǎng)得極好,一雙眉眼仿佛本就為山水墨色染就而成。</br> 蘇晉擱下筆,問:“這個(gè)人,你識(shí)得否?”</br> 周萍道:“雖說三品以上的朝官有好幾個(gè),可這等樣貌,這等氣度的,若不是戶部侍郎沈奚,那便非新上任的正二品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莫屬了。”</br> 蘇晉沉默了一下,聲音輕飄飄的:“我猜也是。”</br> 大理寺這條道兒,是徹底被堵死了。蘇晉躺倒在榻上,想起四年多前,她被亂棍加身,昏死在路邊。只有晁清來尋她。風(fēng)雨連天,泥漿沾了他的白衣袖子,他將她架在背上,索性連傘也扔了。蘇晉渾渾噩噩間說了聲謝,晁清腳步一頓,悶聲回了句:“你我之間,不提謝字。”</br> 受恩于危難,結(jié)草銜環(huán)以為報(bào)。</br> 周萍方起身就聽見叩門聲。天未明,蘇晉站在屋外,眼底烏青,大約是輾轉(zhuǎn)思量了一整夜:“小侯爺?shù)拿芴兀磕脕斫o我。”</br> 周萍原還困頓著,聽了這話,陡然一驚:“你瘋了?”</br> 蘇晉不言語,徑自從一方紅木匣子里將密帖取出,帖子左下角有一鏤空紫荊花樣,里頭還寫著一道策問。</br> 這樣的信帖面上瞧著沒甚么,里頭卻大有文章——當(dāng)今圣上以文治國(guó),每月命各翰林院士分發(fā)策問,令諸皇子作答,時(shí)限三日,答出無賞,答不出卻有罰。收到這樣的密帖,大約是哪位殿下躲懶,找下頭的人代答。</br> 宮中規(guī)矩嚴(yán)苛,雖說密帖經(jīng)手之人甚少,但若鐵了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的。半年前,欽天監(jiān)一名司晨就因幫十四殿下代擬了一道策論被活活打死。</br> 蘇晉將桌上一杯冷茶潑到硯臺(tái)里,碾墨鋪紙,落筆就答。周萍在一旁看得觸目驚心,連忙將門掩上,跟過來問:“昨日我要燒這密帖,你攔著不讓,心里就有這打算了?”</br> 蘇晉“嗯”了一聲。</br> 周萍急忙道:“你找死么?知而慎行,君子不立危墻之下。”</br> 蘇晉淡淡道:“危墻雖險(xiǎn),尚有一線生機(jī),總好過屈身求人。”</br> 周萍要再勸,外頭有人催他上值。匆忙洗了把臉,走到門前,回頭看蘇晉仍舊一副筆走如飛慷慨赴死的形容,只好叮囑:“你要找晁清,我替你想轍,你莫要沖動(dòng),切記三思而后行。”</br> 蘇晉沒抬眼,回了句:“記得幫我畫卯。”</br> 策問論的是中興之本,蘇晉答罷,收拾好筆墨出門。外頭又在落雨,雨絲如斷線,細(xì)且密,她回屋取蓑衣,想了一想,又取了那柄天青色油紙傘。這是柳朝明的傘。蘇晉想,此一行,若能撞見柳朝明,便將這傘歸還了。</br> 周萍說三思而行,她不是沒有聽進(jìn)去。可有甚么辦法呢?她實(shí)在不愿欠旁人什么,點(diǎn)滴之恩,便要涌泉相報(bào),而晁清相扶相持之恩,竟要以命相搏了。她這一生注定艱險(xiǎn),長(zhǎng)此以往,還是與旁人少些瓜葛才好。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dòng)不動(dòng),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它就會(huì)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huì)。</p>
良久之后,機(jī)會(huì)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