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方孔炤聽沉樹人說他有把握請動劉國能,一時也頗為詫異。
在方孔炤印象里,劉國能這人跟張獻忠有舊仇不假,但歸順作為官軍之后,也不太受重用,他也怕被調(diào)來調(diào)去當(dāng)棋子消耗,在作戰(zhàn)方面一直比較獨斷專行。
換句話說,劉國能殺賊是肯出力的,但不太聽具體戰(zhàn)術(shù)指揮,比較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自主殺賊。
當(dāng)初招撫他的是熊文燦,熊文燦活著時,劉國能勉強還能被調(diào)動。后來熊文燦被皇帝問罪斬了,劉國能就愈發(fā)敏感起來,經(jīng)常提心吊膽反應(yīng)過激。
方孔炤便斟酌著勸說:“賢侄,你說你跟劉國能有舊,能勸他助戰(zhàn),到底有幾分把握?這種流賊反正的將領(lǐng),可不能深信吶。
至于你提醒楊閣老的事兒,我倒是可以幫你委婉轉(zhuǎn)達,你畢竟人微言輕,也不了解江陵、荊門這邊的防務(wù),由你說的話,楊閣老未必會重視——你不會覺得老夫這是在貪功吧?”
沉樹人想都沒想:“不過幾句提醒,談得上什么功勞?一切以大局為重。至于勸說劉國能助戰(zhàn)的辦法,一言難盡……下官這就修書一封,一會兒請撫臺過目便是。”
方孔炤也不拿上官的架子,立刻請沉樹人去隔壁書房,自有筆墨紙硯伺候。時間緊迫,方孔炤還很照顧晚輩地親自拿起墨塊又磨了幾下。
沉樹人提起筆來就寫,方孔炤就在旁邊看著。
信的內(nèi)容,無非是從去年殿試后崇禎召對前六十名二甲進士簡單說起。沉樹人提到自己當(dāng)時就建議崇禎“要賞賜重用其他當(dāng)初被熊文燦招撫、而張獻忠復(fù)反后能堅持不被張獻忠裹挾的降將”。
還提到他希望幫熊文燦減輕刑罰、但皇帝最后沒聽,只是幫熊文燦抹掉了一部分罪名。
有些話直接寫劉國能未必肯信,但沉樹人作為當(dāng)事人,肯定知道很多內(nèi)幕細節(jié)。他還可以把時間線對上,比如殿試后問對是那年的三月幾號、皇帝下詔處決熊文燦、獎勵劉國能又是什么時候。大量細節(jié)內(nèi)幕一些,也不由劉國能不信了。
臨了,沉樹人還不忘加一句“當(dāng)初就是為了保住陛下面子,所以陛下才明面上貶我為二甲最后一名,但風(fēng)頭過了之后還是用了我的建議,此信請閱后即焚”。
沉樹人敢加這些話,已經(jīng)是建立在他知道劉國能是個忠義之士,歷史上最后跟李自成死戰(zhàn)到底不降、兵敗后連著他十一歲的兒子一起,全家被李自成殺了。
西紅柿
如果劉國能不夠忠義,沉樹人都怕他趁機拿自己把柄——雖然這種把柄也不是非常嚴(yán)重,哪怕傳到崇禎耳朵里,只要沒有公然宣揚于眾,別導(dǎo)致皇帝公開面子掛不住,崇禎也是不會亂處罰人的。
崇禎這人雖然亂懲罰大臣,但也是有底線的,他要的是公開的面子,不怕別人私下詆毀。因為到了大明最后幾年,私下詆毀皇帝的人太多了,根本管不過來。能把公開詆毀的管了、抓大放小,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寫信的時候,一想到歷史上劉國能全家的命運,沉樹人又補充了一條,說是兩年前、楊閣老就擔(dān)心其他被熊文燦招撫的降將不穩(wěn),想讓他們的子嗣去南京國子監(jiān)讀書,扣為人質(zhì)。
但當(dāng)時考慮到劉國能之子才九歲,根本沒到入監(jiān)的年紀(jì),這才作罷,后來就扣了鄭成功——如今,沉樹人把這些也修飾一下后寫進去。
只說自己多么仗義,跟南京國子監(jiān)山長吳梅村關(guān)系又多鐵、這幾年里保護鄭成功在南京不吃虧,讓楊閣老與鄭芝龍能和睦精誠合作,最后還送佛送到西、給鄭成功謀了個湖廣鹽法道下屬的文職小官幫著緝收厘金。
所以,只要劉國能愿意,加上過了兩年他兒子現(xiàn)在也十一歲了,沉樹人可以出面斡旋,讓吳梅村開個恩,把劉國能之子也處理成候補的蔭監(jiān)生。
等稍微讀兩年書年紀(jì)到了、就轉(zhuǎn)為正式蔭監(jiān)生,自己將來一定也會幫劉國能之子運作一個體面的文官,就像自己對鄭成功一樣仗義。
這個建議對劉國能的殺傷力絕對大,因為沉樹人知道歷史上劉國能就是一個非常愛慕虛榮,想要向體制內(nèi)靠攏、得到體面身份的人。
不然他殉國之前,也不會辱罵李自成:“我初與若同為賊,今則王臣也,何故降賊!”
可見劉國能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做賊那些年的履歷,非常想要洗刷。可惜歸順后這些年來,大明朝就沒哪個文官肯正眼瞧他的。
而沉樹人非常細心,還強調(diào)給他兒子處理成“蔭監(jiān)生”,這個“蔭”類的監(jiān)生雖然不是待遇最好的,但必須父輩是勛貴或者高級文官,才能封妻蔭子蔭成監(jiān)生,這等于是把劉國能“比照勛貴或高級文官待遇處理”了,面子已經(jīng)給到十足十。
信的最后,沉樹人還善意提醒:他這次請劉國能送子入監(jiān),絕不是為了人質(zhì),而是因為聽說李自成也在河南重新肆虐,隨時有可能糜爛。劉國能鎮(zhèn)守信陽,兵荒馬亂,把兒子帶在身邊,萬一有點調(diào)動,反而不便,如果去了南京,那就沒有后顧之憂了。
方孔炤看著沉樹人把信徹底寫完,也是對沉樹人的勸說口才佩服不已,同時也知道了不少內(nèi)幕,居然生出幾分肅然起敬之心。
畢竟,崇禎去年召新科進士奏對時,很多細節(jié)方孔炤也不知道,他兒子方以智雖然在場,也沒全部跟家里人轉(zhuǎn)述。
“真是后生可畏,我大明年輕一輩的官員,還有如此鐵肩擔(dān)道義,不以個人榮辱為重,只求利于國家的諍臣,真乃大明之幸。
老夫若是年輕二三十歲,未必敢拿觸怒天子、黜為二甲末名的代價,做這般直言諍諫。如今方知智兒的信中,為何對你如此推崇備至了。”
方孔炤發(fā)自肺腑地感慨了幾句。
沉樹人跟他稍微討論了一下信的內(nèi)容,查漏補缺確定把握挺大,這才封好熔上火漆印信:
“明日有勞撫臺派人護送下官的心腹持此信去葉縣求援,不如這樣吧,末將今日進城時,看到一位城門守備金聲桓,以及他麾下千總王得仁,都還勤勉謹(jǐn)慎,武藝應(yīng)該也不錯吧?帶上百十騎兵護送即可。”
方孔炤想了想:“這兩人做事倒也確實自告奮勇,勤懇任勞。這樣吧——本官與你做個約定,此番就讓王得仁派騎兵護送。
等王得仁收了劉國能回信后,如果確保劉國能會出兵襲擾賀信陽、圍魏救趙。那本官就把金聲桓、王得仁本部兵馬兩千人,一并派去孝感給賢侄做援軍。
到時候算算時間,二賀的前軍應(yīng)該也會得到賀一龍老巢被抄的消息,軍心定然不穩(wěn)。本官助你兩千精兵,對于追擊動搖之?dāng)常瑧?yīng)該頗有幫助。如能快速退敵,再讓這兩千人回防荊州。
不過,賢侄也要答應(yīng)老夫一事:一旦隨州解圍,敵軍退走,不但要立刻還我這一營人馬,還要再多派一營來增援,我這兒圍堵張獻忠已是捉襟見肘,十日八日還能撐持,久了難免生變。”
沉樹人想了想,方孔炤這個要求也是應(yīng)該的,用兵之道,就是要隨時隨地盡可能集結(jié)優(yōu)勢兵力,打時間差將敵人各個擊破。
一開始不給援軍,是覺得沉樹人會跟二賀長期相持,他派的人不知要被借到猴年馬月,甚至是有借無還。
但如果劉國能肯抄賀一龍后路,戰(zhàn)爭有望在較短時間內(nèi)結(jié)束,稍微借十天半個月問題就不大了。張獻忠那邊就算得到消息,也需要時間。
方孔炤還能在江陵等城池虛立旌旗、減兵增灶、夜里偷偷出兵,多欺騙一會兒。
沉樹人把信交給沉福,方孔炤也深夜找來王得仁吩咐了一番,讓他們抓緊好好休息,明天清晨就要騎馬出城送信。
目前從江陵到襄陽再到葉縣的道路,還算是安全的,流賊并沒有進入襄陽或南陽腹地。北面的李自成雖然已經(jīng)從商洛山區(qū)竄出來、進入了河南地區(qū),但并不是朝著南陽盆地去的。
交代清楚事情后,方孔炤對沉樹人頗為欣賞,拉著他又交流了不少對軍國大事的看法。
雖然已經(jīng)深夜亥時末,沉樹人明天就要回孝感,但機會實在難得,方孔炤也不愿放過。
他吩咐人給沉樹人重新沏上茶,再準(zhǔn)備點宵夜;問的也都是非常實打?qū)崱⑵仍诿冀弈苡蒙系膯栴}。
“賢侄,如今形勢這般惡劣,老夫有一事一直懸在心中擔(dān)憂不已。你覺得,若是流賊再次做大,朝廷真的沒辦法完全撲滅時。
張獻忠、羅汝才、李自成、賀一龍,究竟當(dāng)以確保滅絕哪一家為最重?老夫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唉,黃臺吉這時候來,就算我們奮力死戰(zhàn),殲滅了一些流賊,余部估計也會被剩下的賊酋收編。
如果不能全殲敵軍,或者至少是俘虜改編回官軍的話,只殺其酋守,說不定反而會幫到那些流賊自相兼并、活下來的只會愈來愈強!唉。”
沉樹人騎了一天馬,又想計策寫信謀劃到半夜,已經(jīng)徹底虛弱不堪,此刻只是拿著茶水灌,試圖緩幾口氣,又隨便抓著書房里常備的乏味干餅往嘴里塞。
明朝讀書人常備的點心都比較干硬,最多只是加了點糖,好處是越干保質(zhì)期越長,可以在書房里擱個把月都不壞,味道肯定比現(xiàn)做的差得多。
沉樹人噎得有點難受,順了好幾口茶水,才揉著胸口嘆道:“我以為,四賊當(dāng)中,應(yīng)該是張獻忠、李自成最危險。我倒是想為國出力,盡快滅了他們,但最后怕是身不由己,只能是誰先送到刀口上先殺誰。”
他回答時,也沒精力想太細,所以純粹是用歷史先知報答桉。
然而,方孔炤似乎并不滿意這個答桉:
“為何?張獻忠當(dāng)年組織挖掘鳳陽皇陵,雖然最為罪大惡極,也最為兇悍,可畢竟被朝廷針對,如今躲在川東鄂西荊山之中,兵力補充應(yīng)該是比較弱的。
李自成也是如此,原先逃到商洛山中只有一十八將,部曲都是慢慢重新集結(jié)的。
羅汝才詭計多端、左右逢源勝于這倆莽夫,之前蟄伏忍耐時,實力受損也比較小。
馬守應(yīng)作為革左五營之首,在另外幾方兵力受損后,他的人馬已經(jīng)不比羅、李少了。更關(guān)鍵的是,這次我們會跟賀錦、賀一龍死戰(zhàn),如若二賀能被殲滅,還則罷了。
如果只是被擊退,甚至潰散,殘部逃去依附馬守應(yīng),那馬守應(yīng)的兵力絕對能增長到群賊之冠——賢侄為何覺得只有李自成、張獻忠才最需要提防?”
沉樹人一時有些語塞。
他抄答桉抄習(xí)慣了,從來沒想過這問題,因為歷史上就是李自成張獻忠最后成事了嘛,后世歷史書也沒分析這個問題。
可是在明朝當(dāng)時的人眼中,至少這四家流賊級別是一個段位的,除了張獻忠組織挖皇陵的罪惡最大,但實力層面,沒人覺得有分別。
“時稱操、獻、闖并雄于世”,誰敢小看羅汝才?
他也只好先搪塞拖時間慢慢想:“這個說來實在話長了,下官今日疲累已極,能否讓我稍稍歇息、用些宵夜整理一下思緒。”
方孔炤也意識到自己太急切了,逮著個欣賞的晚輩就可勁兒薅,確實有點過分,連忙讓沉樹人先自便,還吩咐侍女把自己的書桌整理出來,讓沉樹人可以靠一會兒,還叫了兩個侍女給沉樹人捏肩揉腿摁太陽穴。
沉樹人喝完兩杯茶,總算稍稍整理出一些思路,也不一定準(zhǔn),但至少能倒果為因、自圓其說。
便在這時,書房門口傳來陣陣腳步,很快就進來一些女卷。為首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也不跟方孔炤客氣:
“老爺,已經(jīng)過了子時,三更半夜為何還不歇息?朝廷公務(wù)可明日再處置。智兒的家書我也看了,這是他的同年來訪呢?怎得這般急切?”
方孔炤被打斷,頗有些來氣:“婦道人家懂什么!沉兵備明日就要回隨州,軍情如火,他是兩日一夜四百里趕來求援的!難得他了解前線賊情,還見識不凡,我跟他討教一些軍情見解,你們先歇著吧。”
其妻被搶白,聽說軍情如火,倒也不敢造次,但還是忍不住上前仔細看了幾眼兒子家書里提到的那位同年進士。見沉樹人形容憔悴,昏暗燈光下也看不清相貌如何。
不過沉樹人還算守禮,看到有方家長輩進來,他也起身作揖,這一站起來,立刻就讓人很有壓迫感。
“這么高大?怕是有六尺了吧?倒是個堂堂偉男子。”方家女卷下意識就害怕地往后退了兩步。
方夫人背后還有一個女子,退步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連忙把手中的茶盤放下,對方孔炤行禮:
“那父親安心操勞軍務(wù),我扶娘回去先歇息了,這是孩兒燉的宵夜,加了些鹿茸、蜜棗,熬夜可要保重身體,別再吃那些干餅了。”
方孔炤拿過一碗,直接推到沉樹人面前:“賢侄你先吃,你要動腦子,老夫只是聽,不妨的。”
“一起一起。”沉樹人客氣一聲,反正不止一碗,大家都吃也無妨。他幾口含鹿茸的湯水下肚,很快覺得一陣提神,思路倒也沒那么遲鈍了,居然就給他想出了一套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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