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縈軒聽完落澄的結(jié)論,訕訕冷笑。
“我這算不算壞了她的好事?”縈軒后怕,不免膽寒。“若真壞了她好事,你覺得還能站在此處聽先生解說嗎?”琥珀譏笑道,縈軒不爽地朝他翻了翻白眼。
落澄一言不發(fā),滿腔惆悵地走了出去。
屋外,夜色沉沉,竹影搖曳,疾疾寒風(fēng)拂在臉上,冰冷刺痛。他猜不透木詡煙意欲何為,以她近兩年在江湖上的行事作風(fēng),竟然沒有要了撞破她真面目的縈軒的性命?也沒有殺掉行蹤敗露的琥珀和昔皌,所下的毒亦是他白落澄輕易能解的毒。她還是原來的她,他可以這么相信嗎?
“對不住,縈軒姑娘,我暫時怕是教不了你泅水了。”琥珀抱歉地說,縈軒豁達地笑了笑:“我看上去是那種冷漠計較的人嗎?如今首要做的,是你先把傷養(yǎng)好,其余的事暫緩行之。況且這天寒地凍的,你要我泡進水里冷死么?”琥珀又泛起了嘲弄:“誰說冬天不能泡水了?你現(xiàn)今不是有內(nèi)功了么?只要懂得調(diào)息,入三尺寒冰也不在話下。”縈軒立馬作出打住的手勢:“行行行,你好生休息,等你康復(fù)我定會向你討教。”
縈軒退出房外,便看到佇立廊下的白落澄。
他目光遠眺,面有哀色,既像冥想又像發(fā)愣。縈軒緩緩走近,看清了他布滿惆悵的神情,一向淡然悠遠的他,竟如此真情流露,縈軒不由心疼。
“縈軒,可否為我吟唱一曲?”落澄請求道。
“可以,你想聽什么?”話語一出縈軒就后悔了,就她目前的知識儲備和能耐,是做不到現(xiàn)場點唱的。
“你隨意,道你此刻所想便可。”落澄依然眼望遠方,話音淡淡。
此刻所想…現(xiàn)在滿腦子都是遠處一雙璧人樹下相擁的畫面,她應(yīng)該作何感想?縈軒兀自苦笑,提嗓高歌:“我們的愛情/像你路過的風(fēng)景/一直在進行/腳步卻從來不會為我而停/給你的愛一直很安靜/來交換你偶爾給的關(guān)心/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歌聲婉轉(zhuǎn),凄凄旋律,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辛酸。
是的,不管從前還是現(xiàn)在,她從來都是愛情的旁觀者,愛而不得,徒等散場。
「落澄,只要你幸福,我可以旁觀。」
縈軒強忍淚水,聲音顫抖,竭盡全力強作鎮(zhèn)定。
今夜,無月。
這日,明笙破天荒地訓(xùn)斥了縈軒一番,起因便是覺得縈軒近日來過于懶散怠惰,沒有老老實實地向七門生學(xué)本事。
“我如今身子康泰,你須花更多的心思在自己身上,勤學(xué)苦練,方不辜負我的苦心。”明笙語重心長,像極了一位諄諄善誘的母親,而縈軒則是那不省心的孩子。“縈軒謹記明笙小姐教誨,我現(xiàn)在就去!”縈軒二話不說,立刻跑去找皞風(fēng)練馬術(shù),接下來的時光,她都在各門生的嚴加教導(dǎo)下度過,明笙時不時蒞臨現(xiàn)場,讓縈軒哭笑不得,仿佛回到學(xué)生時代在家長的監(jiān)督下做作業(yè)。
冬至節(jié),縈軒得明笙允許休息一天。
早前獲知這個時代冶鐵技術(shù)已成熟化,縈軒便央求神通廣大的落澄幫她到鐵匠鋪鑄一張鐵網(wǎng),還事先向常年在外的昔皌討教野外爐灶的搭建方法,在梅落園中搭了一個尺寸與鐵網(wǎng)大小相同的簡易灶臺,灶中放入燒紅的木炭。雪皊和碧落依縈軒所求,端來了不少生鮮蔬菜和腌制好的肉類等食材。眾人不知縈軒葫蘆里賣什么藥,家宴過后,紛紛聚集在落澄處看她搗騰。
休養(yǎng)了三日的琥珀和昔皌已然痊愈,早早待在縈軒身邊饒有興致地看她忙活。縈軒把幾支新毛筆捆在一塊充當(dāng)毛刷,蘸上油,在鐵網(wǎng)上刷上一層,然后再把肉類和菌類放到網(wǎng)上炙烤。肉香四溢,滋滋作響,昔皌等人已被惹得垂涎三尺,這時,明鏘與落澄提了酒前來,一進園門,明鏘便被飄來的香氣引得大嚷:“好香!”
七門生見面行禮,明笙招呼落澄二人趕緊過去瞧瞧縈軒的新奇杰作。
“丫頭,你做的是什么呀?這般烹飪方法聞所未聞。”明鏘好奇地問道。
“燒烤呀。”縈軒得意地回答,將烤熟的肉塊和蘑菇裝盤,“快過來,趁熱。”
眾人圍爐而坐,烤肉得到一致好評,正當(dāng)大家大快朵頤時,明笙發(fā)現(xiàn)鄰座的落澄只顧飲酒,少用吃食,于是關(guān)心地問:“落澄怎么了?食物不合口味么?”“都被免官了,哪還吃得下。”明鏘似是揶揄,實則不平而鳴。
大伙吃驚地望向落澄和明鏘兩人。“免官?所犯何事了?”明笙憂心問道。落澄放下酒杯,泰然自若:“不是免官,是調(diào)任。你哥哥大驚小怪罷了。”“大驚小怪?落澄,我知你淡泊,可調(diào)離朝堂不是小事啊。陛下命你擔(dān)任御醫(yī)司的醫(yī)首,不正正應(yīng)了夙沙葛秋所愿?”明鏘不服氣地嚷道,落澄反倒不介意,淡然道:“我步入朝堂以來毫無建樹,更無作為,不得圣心亦是理所當(dāng)然之事,如此調(diào)任也好,我厭惡朝堂中的迂腐氣。”“可是先生,后宮勾心斗角,也絕非太平。”雪皊為其添上酒,道出弊害。碧落連連點頭:“雪皊所言極是,前朝后宮險象環(huán)生,變幻莫測……”
縈軒按住碧落的肩膀站了起來,提聲說道:“你家少爺尚不煩憂,我們又何必多慮?既來之,則安之,對吧?”縈軒舉起茶杯,對落澄會心一笑,“以茶代酒,愿…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正是,既來之,則安之。我自有分寸,各位無須過于憂慮。尤其是你明鏘,夙沙勢力根深蒂固,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扳倒的?且行且看,他們許是好景不長了。”說完,落澄報以微笑,與縈軒碰杯,一飲而盡。
明鏘也不再耿耿于懷,將煩心事拋諸腦后,和大家開懷暢飲。
站在一旁的皞風(fēng)斂去笑容,探向落澄的目光仍暗含憂色。
深夜,一干人還在把酒言歡。落澄獨自來到湖邊醒酒,說是醒酒,以他的酒量根本無半分醉意。
“你無須過分操心,既然我做出抉擇,必然會想好退路。”落澄背對前來的皞風(fēng),寬慰道。“公子從木詡煙現(xiàn)身后便一直心事重重,皞風(fēng)愧疚,不能為公子解憂。”
落澄昂起頭,冷夜清澈。
“公子是否一開始就決定要入主御醫(yī)司,涉足后宮,所以才在朝堂上低調(diào)行事,籍籍無名?”“我必須比木詡煙快一步得到先機。”落澄的視線慢慢挪向皞風(fēng),深淺難辨,“還要比他更快奪到生機。”
皞風(fēng)蹙眉,不解落澄深意。
落澄和皞風(fēng)回來時,縈軒正好在為在座的伙伴唱歌。
紅塵作伴,瀟瀟灑灑,策馬奔騰,共享繁華。也許,這是人生最簡單也最奢侈的憧憬吧?
縈軒笑意嫣然的眉眼,撫平落澄悵然愁緒,他信步往前,眼中只剩一位絕世獨立的佳人。
夜半鐘聲,深沉低回,悠遠長鳴。
曲終人散,明鏘醉酒,喊著要夜宿梅落園,雪皊和縈軒陪明笙回府,皞風(fēng)護衛(wèi)左右。一路上,三個姑娘家有說有笑,今夜,確實是個愉悅難忘的夜晚。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明笙感言,相比其他大家閨秀,她要幸運得多,父母盛寵,從不嚴加管教,讓她隨心所欲而活;兄長護佑,知己在側(cè),人生無憾矣。
縈軒看她眼噙淚花,難抑心疼。
既然無憾,何故含淚?縈軒緊握明笙的手,以慰其心。
“縈軒,從來時光少惜人,你要……”話未完,明笙頓感氣血翻涌,一口淤血迸出,歪身倒向縈軒。
三人駭然一驚,縈軒摟住明笙,跪在雪地里。“皞風(fēng),趕緊去找先生,我回府喚人!縈軒,你在此守著,哪都別去!”雪皊當(dāng)機立斷,與皞風(fēng)分頭行事。
言猶在耳,對縈軒卻如空遠之聲,她木然失魂,眼神空洞,只顧緊緊抱著吐血暈厥的明笙。
明笙死了嗎?明笙死了嗎?
這個聲音不停在縈軒腦中盤旋,同時,奶奶岳湫病重去世的畫面也在腦中反復(fù)插播,揮之不散。
手腳忽然麻木冰冷,血液仿佛凝固了,心臟也像要停止跳動,一切如此猝不及防。縈軒痛徹心扉,情緒失控嚎啕大哭——
“明笙…你不要死!”
崩潰的哭聲響徹整條街道,夜空下起了小雪,空無一人的長街,宛如一幅潔白無瑕的繪卷,縈軒二人,則如卷上一點墨,悲戚、伶仃。
落澄趕來時,縈軒仍抱緊明笙,臉貼著她的額頭,放聲痛哭已化作輕聲抽噎。落澄見狀,咬咬牙,強抑心緒,藥箱轉(zhuǎn)遞給皞風(fēng),雙手伸去想要抱走明笙,縈軒一哆嗦,以為他要搶,側(cè)過身,死死摟住不放。落澄深吸一口氣,握緊雙拳又放開,稍稍移步到縈軒跟前,用前額輕微靠著縈軒的前額,溫言軟語:“是我,我來了。”
縈軒淚眼婆娑,發(fā)憷的雙眼慢慢恢復(fù)些許神采,她長長歇了一口氣,把明笙交給落澄。
落澄抱起明笙,匆匆奔向慕容府,這時,雪皊也帶人朝這邊跑來,看見落澄便一路同行。
縈軒慌忙起身跟上,腿腳因恐懼而發(fā)軟,一個趔趄,幸好碧落和青泉架著,此時她水藍色的衣裙已染上一片殷紅。
然而到了大門口,碧落卻拉著縈軒走側(cè)門,她說,出門前落澄交待要走側(cè)門,明笙病重,怕相爺和二夫人會遷怒他人,這他人,自然指的是縈軒。
縈軒站在翠雨院外,在角落看著明笙的房間人來人往,落澄與雪皊在里頭施救,她暫不進去添亂。
“吉人自有天相,你莫太過擔(dān)憂。”碧落走到縈軒身邊,安慰道。縈軒不作聲,見慕容傅和他的夫人們披裘趕至,決定進去。碧落看她要往里走,連忙拉住她:“別,眼下風(fēng)頭火勢,你現(xiàn)在進去不是討打嗎?”縈軒回過頭,笑臉蒼白:“人的悲憤需要宣泄的缺口,而我恰好就是那個缺口。”
說完,縈軒掙脫碧落的手,碧落再次抓住她,不過這次不是阻攔,是幫她把面具傷疤貼好。縈軒勉強扯出微笑,轉(zhuǎn)過身,鼓起勇氣走進明笙的房間。
一進門就聽見二夫人哭哭啼啼的聲音,縈軒靜立一旁,等候傳喚。
“小紅呢?小紅那個賤丫頭去哪了!”二夫人拿擦淚的帕子掩著口鼻,啜泣著喊道。縈軒信步上前,跪了下來。
“啪”的一聲,一個大耳光抽得縈軒耳朵嗡嗡直響。二夫人欲下手抽第二下,被大夫人攔下。“妹妹,你如今打她也無濟于事呀,即便將她打死,明笙也不見得立馬就能康復(fù),何苦疼了自己的手?”得大夫人規(guī)勸,二夫人氣惱地甩下手,縈軒幸免了一遭罪。
落澄看上去充耳不聞,實際眼角余光正悄悄關(guān)注著縈軒。他拔出銀針后,起身作揖道:“相爺、夫人,明笙此刻必須靜養(yǎng),有勞各位退居室外,保持房中清靜。”
這時候,明鏘趕到,聽聞明笙昏厥,酒當(dāng)即醒了大半,他看了一眼床上的明笙,又望了望落澄,滿臉懼色。“混賬!一身酒氣,成何體統(tǒng)!跟為父出來!”慕容傅怒斥,首先步出門外,“暫無礙。”落澄快步上前對明鏘小聲輕語,使個眼色示意他先出去,明鏘心頭微定,便打起精神往外走,準(zhǔn)備接受父親教訓(xùn),其余的人跟著魚貫而出。
縈軒正要尾隨眾人,落澄不動聲色地拉住她。
“你留下。”等所有人走出去后,落澄才正視她,“這里安全。”
縈軒沉默低首,微微點頭,左臉火辣辣地痛著。落澄側(cè)頭瞧了一眼,在縈軒臉上輕輕一抹,臉頰頓時沁涼,縈軒如驚弓之鳥,嚇得后退一步,怔怔看著落澄,只見他手里不知何時握著一個盛藥膏的玉盒。“謝謝……”縈軒躲開落澄的視線,輕聲道。
此時的兩人,各懷心事,五味雜陳,再也沒說一句話。
接下來的時日,整個慕容府籠罩著一層黯淡,人人神傷。
落澄從那夜起就宿在知墨閣,他命雪皊把知秋齋所有醫(yī)術(shù)搬到此處,一來可晝夜不息地尋求醫(yī)治的良方,二來方便隨時照料明笙,不必兩頭奔忙。
明笙之后雖然蘇醒過來,但身體日漸虛弱,盡管落澄殫精竭慮,情況也時好時壞,不容樂觀。
這日,落澄少有地含怒趕走前來催促入宮述職的內(nèi)侍。縈軒深知他是因為苦熬多日找不到醫(yī)治方法才顯得這般浮躁不安,明鏘也曾勸過,雖不入朝堂,但作為御醫(yī)司之首也該走走過場,以免落他人口舌。
于是午后,落澄便進宮了卻這件煩瑣事。
縈軒給明笙喂了藥,準(zhǔn)備伺候她午睡。“不急,我們聊會話吧。”明笙按住縈軒的手,讓她在床邊坐下,病容笑貌,縈軒看著難受。“委屈你了。”明笙撫摸縈軒消腫帶紅的左臉,疼惜道,“你盡量呆在翠雨院,省得母親又拿你來撒氣。”縈軒笑著搖搖頭,不抱怨。
“去梳妝臺下,把高屜里的梨木盒拿來。”明笙吩咐說,縈軒照辦,端來的是一個梅蘭雕紋的深色長形木盒,它比一般木盒略高,盒蓋是抽拉式的蓋板。明笙抽出盒蓋,里面放了一沓厚厚的信件,散發(fā)著淡淡清香,信件上壓著一只小小的靈獸抱桃的玉石紙鎮(zhèn)。
拎出紙鎮(zhèn),信件少了壓制即時拱了起來,明笙翻出最底層的一封信,只有這封信是封了口,其余的全是拆了封的。
“我死后,將這封信交給落澄。剩下的,都燒了,給我泉下作陪吧。”
縈軒怔營,含淚凝視著明笙,唇瓣抖動,道不出一個字,心中有說不盡的哀痛。
明笙無奈地苦笑,眼眶亦有淚凝聚。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伊人難舍離恨長,臨別不敢訴衷腸。
夜深人靜,縈軒在房外守夜,怏怏失落,見知墨閣依然燈火通明,便不自覺地向那走去。
門虛掩,縈軒放下想敲門的手,輕輕推開——白衣公子伏案淺眠,燭光搖曳,醫(yī)書滿地。
他也不容易,為明笙的病絞盡腦汁,卻不見起色;明知天命難違,卻非要與天對抗,明笙的存在,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不可估摸的分量。
縈軒心想著,將滑落的披風(fēng)再蓋回落澄身上,順便拿起他握于手里的書卷,放置案上。他的手很好看,白凈修長,骨節(jié)分明,手指和掌間有薄繭。縈軒回過神時,手已經(jīng)握住了他的手。
縈軒并未驚覺,也并未放開,原本空蕩無依的心,在這一刻,有了一絲依靠。
良久,她的手被反握住。
縈軒抬眼,落澄以手支頤,淡然地望著她,倦容疲態(tài),眼下有些烏青,應(yīng)是多日沒好好安睡。“抱歉吵醒你了,你要保重身體,明笙還等著你……”話只一半,落澄便抱住了縈軒。
“落澄…”
“借我靠一會。”
落澄倚在縈軒肩頭,合眼休憩;縈軒不作聲,兩手不由輕輕扯住落澄的寬袖,同樣倚在他的肩上,安靜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