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谷神祭典,是澤西國最盛大的祭祀活動。祭會前三日,全國上下舉辦不夜宴,驅(qū)趕晦氣,與民同歡。三日狂歡后,當?shù)谝豢|晨光照進澤西,祭禮開始,迎接谷神,直至入夜,,到祭典晚會結(jié)束,整個谷神祭典才算圓滿。
第三日的不夜宴即將接近尾聲,澤西王庭的人忙里忙外,在為明日的祭典作最后的準備。
“來,諸位,讓我等為明日的盛事共同祝禱!”宴席上,裹瀾臺閣舉杯祝酒,內(nèi)廷眾臣及各方貴客紛紛舉酒應(yīng)和。
縈軒艱難地飲下第五杯,多虧落澄的解酒藥效果顯著,不然這一連三日的不夜宴,以她不勝杯酌的酒力,早就醉癱當場了。她悄悄瞄了一眼身邊的白落澄,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像沒喝過一樣,再看看其他人,哪怕酒量好的也已有微醺的狀態(tài),這個奇葩到底什么構(gòu)造?
“你怎么像個沒事人似的?喝了這么多,竟一點醉意也沒有??”縈軒忍不住問道,落澄旁邊的肖子淵聽到了,笑著回答:“你不知道嗎?小白是出了名的‘酒洞’,千杯不醉,萬杯不倒,無人能及。”
酒洞,當真是見識到了。縈軒咋舌,皺起眉頭又喝了一杯,落澄偏過頭,小聲勸道:“自知酒量淺,就別貪杯了,省得像上回那樣酒后胡言。”縈軒嗆了一口,困惑地看向他:“酒后胡言?什么時候?在哪?說了啥?”落澄無奈搖搖頭,借飲酒無意回應(yīng)下文,縈軒撇嘴,吃起桌上的水果佳肴,也不搭理他。
宮廷內(nèi)外,歌舞升平。
裹瀾的貼身侍女捧著空酒壺走在宮殿的長廊上,誰想暗處竟無聲無息橫出一把利劍,只差毫厘就能抹上她的咽喉。
“我說呢,肖子淵身邊怎么沒了你的影子,敢情是要暗地里和我敘舊呀?”侍女絲毫不懼,反而揚起嘲弄的笑意,“卜鳳師姐,好久不見。”
卜鳳收起利劍,走到光亮處,不茍言笑:“木詡煙,你突然現(xiàn)身是為了什么?”“嘖嘖嘖,瞧你這話說的,我來緬懷一下不行嗎?”木詡煙假裝無辜地說。“不像。”卜鳳一語戳穿,她了解這個師妹,她從不做沒有目的的事。
“過了這么久,你想事情還是這么死板呢。”木詡煙嫌棄著,揭下□□,露出一副冷艷俏麗的容顏。“這也是我欲探知的事情。”落澄出現(xiàn)在兩人身后,他在今晚的宴會上已然察覺到裹瀾侍女的異樣,加之這侍女步履輕盈,腳步生風(fēng),顯然是會武之人,于是趁她出來盛酒之機,后腳跟上,靜觀其變。
“你倆還真愛多管閑事。”木詡煙轉(zhuǎn)過身,準備揚長而去。“詡煙,回頭是岸好嗎?這些年你總與三教九流的人為伍,早已臭名昭著。難道真的無法再做回當年那個英勇善良的女神將嗎?”卜鳳既心酸又難過,她與木詡煙先后成為金沼先生的入室弟子,感情深厚,落澄是后幾年才來,成了師父的關(guān)門弟子。自從褚安然卒亡,詡煙悲絕,然后性情大變,成立了忠魂堂,并且與血影門這個殺手組織對立“搶”生意,名震一時。
“回頭是岸?呵呵,可回頭之后依然是萬丈深淵。”木詡煙轉(zhuǎn)過身,笑容冰冷,“當年那個定國女神將早已隨她的褚?guī)浡襁M黃土里了。你們兩個肖氏忠犬,最好不要妨礙我,否則休怪我不念同門之情。”
最后一句,是毫不留情的警告。
“看在與老白頭和小白頭你相交多年的份上,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夙沙栲雇用忠魂堂取你和明笙身邊那個丑丫鬟的性命,以夙沙家不達目的死不休的做派,他雇請的應(yīng)不止一門殺手,言盡于此。”
靜靜地看著詡煙去意決絕,留給卜鳳和落澄的,只有無盡的嘆息和失望。
曾經(jīng)的他們,一起拜師學(xué)藝,一起相互切磋,一起看潮汐起落,一起觀日月星辰,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他們?nèi)嗽诓煌牟砜冢瑵u行漸遠……
翌日拂曉,祭典儀式開始。
明樓祭臺,青煙冉冉升起,祭典由璃塵操持,她立于祭臺右側(cè),手持法器,念著經(jīng)文,澤西女汗與裹瀾臺閣跪在祭臺前,每當一段經(jīng)文頌畢,就行三跪九叩之禮,明樓下的百官亦隨王跪拜,外來的貴賓則無須參與跪拜儀式,站在百官隊伍后觀禮即可。
縈軒內(nèi)心忐忑,目光總是不安地瞄向前面的白衣公子,肖氏九皇子和十六皇子,然而,此他們非彼他們。昨日商討過后,落澄與子淵篤定今日祭典必生變故,早已偷龍轉(zhuǎn)鳳,讓隨從假扮自己混入觀禮隊伍,而本人則去尋找扭轉(zhuǎn)乾坤的辦法。
縈軒越想越心緒不寧,卻只能袖手旁觀。
山魈嶺上,大風(fēng)起兮塵飛揚,白落澄單槍匹馬來到一支擁有兩萬騎兵的軍隊面前,領(lǐng)兵的是裹瀾的胞弟,戚蘿的三舅,葛瑪將軍。
“白先生,只身前來有何貴干?”葛瑪語氣傲慢,更視落澄不帶一兵一卒的行徑為無禮之舉,心生不滿。“見過葛瑪將軍,小生冒昧前來實為有事相詢。”落澄彬彬有禮道。葛瑪不由嗤之以鼻:“依本將看,先生是來當說客的吧?”
“將軍認為我是當誰的說客呢?”落澄不輸陣勢,葛瑪被反問得語滯,哼哧一聲。落澄見他不說話,繼續(xù)問道:“將軍今日是鐵了心要與裹瀾臺閣同流合污嗎?”
“我們這是…以大局為重!”一提到裹瀾,葛瑪有點閃爍其詞,可見他的立場并不堅定。
“大局?小生知道,除了澤西女汗,將軍與裹瀾臺閣乃至朝中重臣,對歸順肖氏皇朝一事向來是陽奉陰違,面從心不從,可今日揭竿而起,忤逆犯上就能得到你們想要的結(jié)果了嗎?”落澄聲聲擲地,句句鏗鏘,“敢問將軍,自歸順肖朝以來,澤西的民眾活在水深火熱中嗎?當澤西陷入困境時,肖朝棄之不顧了嗎?褫奪王權(quán),再向肖朝舉兵,戰(zhàn)火紛起,民不聊生,敢問將軍這是否就是您與裹瀾臺閣想要的結(jié)局?”
落澄緩緩轉(zhuǎn)頭,望向遠處正在進行的祭典:“大局,黎民百姓才是大局。即便裹瀾稱了王,她準備帶領(lǐng)澤西的百姓走向何方?是為捍衛(wèi)尊嚴死不足惜,還是安居樂業(yè)安享太平?若是后者,不正是當下嗎?”
誦經(jīng)完畢,開始迎谷神,焚祭品,祈求來年豐衣足食,繁榮昌盛。
縈軒十指交扣,心不在焉,偶有幾片粉紅色的花瓣落入指間,才慢慢抬起頭,忽為眼前的一幕著了迷——山風(fēng)拂過,吹來神櫻樹和紫藤蘿的花瓣,粉紅與淺紫相交,漫天飛舞,宛如谷神降臨的征兆。
恍然間,空中飄下一些灰色的碎屑,像是紙張燒盡后剩下的灰燼,只見它們飄落在人們的衣物上,隨即,身著藍色留香緞的朝臣突然烈火焚身,哀嚎聲頓時遍布整個祭典。
驟然生變的祭典,引得眾人恐慌,人們四處逃竄,焦尸遍地,整個祭祀廣場如同人間煉獄。
「若能相安無事,自然是最好,但如祭祀途中發(fā)生變數(shù),你務(wù)必保護好澤西女汗,我信你能做到。」
落澄的囑托牢牢刻在縈軒心中,災(zāi)難生起,她便全力以赴地朝祭臺上的戚蘿奔去——
「有一點你必須切記,這固然是任務(wù),可緊要關(guān)頭時請以自保為主。」
縈軒一把抱住已驚恐得目怔口呆的戚蘿,隔著祭臺的火焰,她看到一雙冰冷絕情的眼,此時的裹瀾鎮(zhèn)定無虞,仿佛當下發(fā)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更令縈軒難以置信的是,璃塵就這樣事不關(guān)己地站在一旁,合眼靜處,無動于衷。
她回頭觀望,臺下尸橫遍野,彌漫著一股濃重刺鼻的焦油味,不僅如此,王庭護衛(wèi)竟然倒戈相向,砍殺那些四散逃亡的宮人,鮮血淋漓,觸目驚心。作為一個成年人尚且都受不住,更何況年紀輕輕成王的戚蘿呢?站在臺上的她,肯定看得比任何人都要一清二楚。
“璃塵,別杵在那!想想辦法啊!”縈軒大喊道。
話音落,風(fēng)又起,璃塵微睜眼,伸出雙指,輕聲吟道:“璃氏有名,其名為塵,喚物取息,以風(fēng)為刃。”剎那間,風(fēng)宛如有了靈性,繞指旋出,化作無形了利刃,割傷拿刀的士兵,救下數(shù)名即將成刀下亡魂的宮人。
“璃塵大人,你不是說不會插手凡塵世事的嗎?”裹瀾冷冷道,璃塵看也不看她,一笑置之。
見璃塵不搭理,裹瀾徑直走向縈軒和戚蘿,孔雀暗花繡紋的灰藍寬袖長袍沾滿灰色碎屑,孤傲的背影透著一絲凄韻。
裹瀾抬起手,袖中露出一支小號的□□,瞄準縈軒額頭:“我的王,臣現(xiàn)在就為你除掉這個女人……”戚蘿一聽,當即回過神,張開雙臂擋在縈軒面前,哀求道:“不,二姨,不要殺她!她是……”戚蘿欲言又止,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看來您是知曉些內(nèi)情了,起初我以為只是錯覺,然而這女人的底細著實難查,未免夜長夢多,只好讓她死了。”
“啪——”縈軒趁兩人對話之際,從戚蘿身后躍起,踢翻裹瀾的□□,并將她按倒在地。戚蘿阻止裹瀾的情景,讓縈軒想起明笙護著自己時的畫面,可如今的她不再是從前的她,她不會坐以待斃,她相信自己擁有能夠化險為夷的力量,正如落澄相信她一樣。
“大膽!放肆!”裹瀾不服輸?shù)亟泻爸肮郑。 ?br/>
就在這時候,一支響箭飛嘯而過,利落地扎在裹瀾眼前,只差毫厘。
是肖子淵與肖子睦帶兵趕到。
“裹瀾臺閣,這場鬧劇該收場了。”落澄從另一方匆匆歸至,身后不遠處跟隨的是葛瑪及其軍隊,落澄心中扼腕,他們終究遲了一步。
援軍到齊,看來大局已定,縈軒想著,便松開了手。
裹瀾踉蹌地爬起來,看見被策反的胞弟,眼中盡是鄙夷:“三弟…連你也要背叛我?”三面夾擊,裹瀾自知已無處可逃,挺直腰板,仰頭望天——原本晴朗的天色,不知何時已昏暗下來,灰蒙無光。一個是諱莫如深的肖朝九皇子,一個是真知灼見的白先生,她預(yù)料他們會調(diào)兵遣將想方設(shè)法插手澤西內(nèi)政,對付二人的方法想過千百種,也不是沒想過白落澄會去游說葛瑪,只是萬萬沒想到愿與自己共生死的胞弟那么容易就被說服。精心策劃,功敗垂成,裹瀾的心徹底涼了。
不覺間,天空竟飄下春雪,像是遠走的寒季又重新降臨一般。
“呵呵呵…哈哈哈哈……”冷笑過后,裹瀾深吸一口涼氣,漠然回身,“我自問,對澤西忠心耿耿,鞠躬盡瘁,大姐曾說,澤西王位不論世襲,凡有真琪血脈,則有能者居之,到頭來她還是將王位傳給你這個乳臭未干的女娃!”
戚蘿怔怔地看著裹瀾,悲傷和驚愕在臉上一點點凝滯。
“為王四年,你除了縱情享樂,可有建樹?可有功績?可有為澤西謀過福祉?憂國憂民這等苦差都是我一一為你擔下!你只是一個掛名為王,甚至將澤西拱手相讓,讓澤西蒙受奇恥大辱的蛀米蟲!你配當王嗎?你配嗎?!!”
裹瀾歇斯底里地怒喊,面對她的指責(zé),戚蘿忍不住哭了起來。“這個…”裹瀾指著肖子淵,激動得渾身顫抖,“這個你所傾慕的男人,不過是利用你,利用你的死心塌地,慢慢蠶食整個澤西,將我們的國家化作他們肖氏的一塊版圖。”
“戚蘿·真琪,你的所作所為臟了真琪族的血,今日我是輸了謀略而不是尊嚴!若今日我要入地獄,我便在地獄看著你,看你如何一步一步成為亡國之君……”
裹瀾邊冷笑邊掏出一小束淡黃干草,往衣袍上重重一劃,瞬間火焰纏身——
“二姨——”
“二姐!!!”
凄厲的呼喊,刺痛人的心,無人料到裹瀾會有這么一舉,剛烈如她,執(zhí)迷不悔如她。
縈軒和肖子睦、落澄和肖子淵各自按住想要撲身向前的戚蘿和葛瑪,引火焚身的裹瀾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玉殞香消。
戚蘿癱軟在地,哭得撕心裂肺,葛瑪也跪在地上,痛心嗚咽。璃塵淡漠從容地越過裹瀾的尸骨,向祭臺的階梯走去,縈軒見狀,立馬上前拉住璃塵,站在裹瀾身后的她,本來可以阻止這場悲劇的發(fā)生。“璃塵,你怎么可以袖手旁觀呢!”縈軒生氣道。
“所以呢,你希望我怎么做?”璃塵轉(zhuǎn)過身,目光淡淡,“這世間,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隱晦與皎潔。這是裹瀾·真琪的選擇。”縈軒緩緩垂下手,鼻尖酸澀:“璃塵,你為何變得如此冷漠了……”
雪花飄落,四周死寂一般寒氣逼人。
“縈軒姐姐,我們璃氏一族不能干涉人的生死,更不能逾越……”話音未落,璃塵突然神色怵然,瞳孔放大,咒文脫口而出,“璃氏有名,其名為塵,化雪為雨,以冰為盾——”頓時,雪花停滯,質(zhì)變成雨,無數(shù)滴雨點匯聚一起,凍結(jié)成冰,向四周張開一道道傘狀的防御屏障,抵擋住上百支呼嘯而來的暗箭,護住縈軒等人。
暗箭落地,落澄他們環(huán)顧廣場周圍,察覺到外圍叢林布滿了要置他們于死地的殺手,并且為數(shù)不少。裹瀾已死,按理說她暗藏的弓箭手不該再有動作,除非…他們不是她的人。“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璃塵喊道。
寡不敵眾,當下之計,走為上策。
肖子淵號令士兵圍繞縈軒等人一圈作為庇護,肖子睦則帶一隊人馬前去查探,誰料這時又來一波萬箭齊發(fā),目標明確。
璃塵再次施術(shù)抵御,然而傘狀的防護罩避免不了漏網(wǎng)之魚。
“落澄,當心!”
冷箭飛來,縈軒用身體擋在落澄身后,箭頭扎進她背部,她痛苦地悶了一聲,趔趄在地。
肖子淵和落澄爭相攙扶,然肖子淵下意識地慢了半步,任落澄將縈軒擁抱在懷,縈軒毫不猶疑的舉動讓他明了她的情意。
見縈軒受傷,璃塵怒了,冰雪化成冰錐,向叢林暗處散去,多處□□聲起,爾后紛紛倒地,省了肖子睦他們廝殺的步驟。
飛雪初霽,這場充滿血腥的谷神祭典最終落下了帷幕,換來的卻是澤西人民對王族喪失信心,王族失去了民眾擁戴的后果。百姓認為,王族的內(nèi)部紛爭,惹怒了谷神,谷神棄他們而去,是澤西的不幸。
縈軒醒來的時候,屋內(nèi)并無他人。
傷口不深,卻隱隱作痛。
房門被狠狠推開,是落澄獨自前來探望,他的臉上滿是慍怒。“你瘋了嗎?用身體來擋,以往教你的本領(lǐng)全都荒廢了?竟一招半式也使不出來!所幸箭頭涂的是麻藥而不是毒藥,也沒有射中要害,不然你有幾條命可抵?!”縈軒聽了氣急攻心,回嘴道:“你丫的腦子有毛病吧!救了你還要被你罵,真是狗咬呂洞賓!你給我滾出去,我要休息!”落澄氣結(jié),忿忿地揮袖而去。
來到屋外,落澄火氣難平,其實他惱的不是縈軒,而是自己。當時看到縈軒倒在自己面前,心情跌宕,生怕她因此死去,怕到若果她死了自己也不會獨活,他被自己這樣的念頭嚇到了。
然而,落澄隨之笑了,動怒至此,不過是心系對方罷了。
而縈軒那邊,她也在暗自偷笑,不單單是因為駁嘴很有趣,還有就是,落澄方才慌亂的模樣,算不算是關(guān)心則亂?她可以相信,這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結(jié)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