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孫仲謀處
,寂寞宮花紅 !
陽光明媚,又是一個艷陽天。
皇帝叫起后往南書房進(jìn)日講,用過了午膳方回乾清宮,換完了衣裳就檢點折子,在御桌前閑適的坐著。
鎏金銅爐里點著佳楠塔子,熏得滿室的幽香。窗屜子上掛著的五彩線絡(luò)盤花簾卷起了一半,陽光斜斜的照過來,映在鏡子似的金磚上,是一團(tuán)團(tuán)明亮的光影。偶爾有風(fēng)吹來,吹動明黃的雙繡花卉蟲草紗帳,隱隱綽綽有細(xì)碎的鈴聲傳來,皇帝抬眼看過去,原來是床頭上擺著的平金荷包下的金梭子,半條搭在床沿,半條已經(jīng)垂落下來了。
殿內(nèi)的御前太監(jiān)偶人似的佇立著,皆是屏息寧神,無聲無息。
皇帝批完了折子叫人取《職方外紀(jì)》來,才翻了兩頁,突然問,“今兒怎么沒人遞膳牌子?”
簾子后的李玉貴忙躬身上來回稟,“臣工們知道萬歲爺龍體方愈,不敢給主子添亂,說是沒什么要緊的公文,等明兒叫起再上陳條也是一樣。”
皇帝的嘴角微揚了揚,“這幫人常說文死諫,武死戰(zhàn),個個是一等一的大忠臣,怎么如今倒學(xué)會瞧眼色了?”說罷頗嘲弄的搖了搖頭,復(fù)垂眼翻起了書頁。
李玉貴正是百爪撓心的當(dāng)口,從金迎福打發(fā)徒弟來和他說了那件事起,他就在琢磨,是尋機(jī)會和皇帝說呢?還是裝不知道,就此蒙混過去?那個慕容錦書究竟值不值得他下那樣大的賭注?萬歲爺再愛,后/宮里的事向來管得少,他要是把皇后和太后出的餿主意和萬歲爺一說,不知道會有怎么樣的反響?萬一皇后問起是誰透露給萬歲爺?shù)模昂筮@么一查……乖乖,他們老哥仨都得見閻王爺去。
李總管背上熬出了汗。再細(xì)想想,崔認(rèn)了那丫頭做干閨女,就是拴在一根繩上了,聽說還心疼肝斷的護(hù)著,弄得跟真的似的。也罷,那丫頭想來也是個有福澤的,這會子不搭把手,等懿旨一下,什么想頭都沒有了,白錯過了這千載難逢的好機(jī)緣。
他咬了咬牙,偷覷皇帝的動作,見他專心在看書,也不敢直愣愣的打斷他。那西洋自鳴鐘上的指針還差一點兒就指著十一了,宮里有規(guī)矩,日正主子們都要歇午覺,不論春夏都有這慣例,他也不用急著出聲,等鐘下頭的大鐵陀擺動開了,萬歲爺自然就能把視線挪開了。
才思量完,那自鳴鐘響了,是種清脆又恰到好處的當(dāng)當(dāng)聲,不急不慢的,正好十一下。
皇帝撂下書,瞥了李玉貴一眼,“叫進(jìn)來吧。”
這是喚司衾和尚衣的太監(jiān)了,李玉貴走到門前擊掌,傳伺候的人進(jìn)來給皇帝鋪褥子、更衣。御前的宮女量了水呈澆滅鼎里的塔子,另備安息香來換上,合攏了檻窗,放下卷起的簾子,然后都呵腰卻行退出暖閣。
皇帝裹著一副杏黃綾被子仰天躺下,正待要闔眼,卻見李玉貴在他床前踟躕著,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擰了眉,“你是愈發(fā)的沒分寸了,仔細(xì)哪天掉了腦袋都不知道。”
李玉貴嚇得趕緊跪下,磕頭道,“奴才不敢!奴才是有天大的要緊事要啟奏萬歲爺。”
皇帝本就沒有倦意,聽了這話便支起了身子,料想他必有錦書的事要回稟,也不惱,倚著床架子問,“什么要緊事,說吧。”
李玉貴道是,爬起來邊翻箭袖邊道,“萬歲爺上回搬了旨要巡視西山、通州、豐臺三營的,奴才想請萬歲爺個示下,幾日能打個來回。”
皇帝頗意外的看著他,暗道這奴才生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問起他的行程來!皇帝出巡隨扈眾多,全城官道要預(yù)備行圍,九城戒嚴(yán)。儀仗鑾駕開拔,晚間還要沿途扎營駐蹕,那三個地方都巡上一圈,恐怕要十來天的光景。
李玉貴見皇帝面色不豫,心頭竦然一驚,腰更往下躬了,顫著嗓子叫了聲,“主子……”
皇帝冷笑起來,“朕是待你太寬厚了,縱得你沒了邊。你這種說一半留一半的性子要是不改,朕遲早命人絞了你的舌頭。”
直把李玉貴嚇得背心里的衣裳濕了個透,磕磕巴巴道,“奴才是怕這一說得罪了別的主子,回頭要了奴才的命,奴才就再也不能在萬歲爺跟前伺候了。”
皇帝一聽便納悶起來。看李玉貴那畏畏縮縮的樣兒,不由急火攻心,抓著案頭的白玉比目磬脫手就砸過去,只聽砰的一聲脆響,那磬的玉質(zhì)極薄,往游龍柱上一碰,立刻就四散開去,濺得滿地玉碎。
皇帝咬了咬牙,“自己上內(nèi)務(wù)府領(lǐng)二十板子去。”
都到這份上了,想套皇帝一句維護(hù)的話是不能夠了,再賣乖,真得腚上受罪了。李玉貴忙膝行了幾步,“主子您消消火,奴才這就原原本本告訴您。”于是一句不拉的把得來的消息倒豆子似的,一股腦兒全倒給了皇帝。
皇帝的臉色很嚇人,語氣卻很平靜,“這是誰的主意?是皇后還是太后?”
李總管掂量了一番,說誰好呢?太后是萬歲爺?shù)纳福驍喙穷^連著筋的。說皇后?皇后和他十幾年的夫妻,早就是至親的人了,這樣算來哪個都不能得罪。于是他決定裝糊涂,“奴才也是聽旁人風(fēng)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底細(xì),只一味的急著給主子報信兒了,也沒打聽清楚,請萬歲爺恕罪。”
皇帝抿著嘴不言語,過了老半天才從牙齒縫里擠出一句話來,“鴿子劉?他是個什么東西!你去……”
“你去”什么沒往下說,李玉貴是人精,揣摩主子的心思是行家里手,只這一句他就知道該怎么做了。劉登科算是完了,這倒霉催的點兒背,就因為長得缺人味兒,還有那么點不上臺面,不明不白的給惦記上了,糊里糊涂就送了小命。
萬歲爺真厲害,這招釜底抽薪用得妙!法辦了劉太監(jiān),太后和皇后自然會得著信兒,這么一來存了顧忌,輕易也不好怎么樣。皇上是殺雞給猴看呢,一來不傷了太后和皇后的體面,二來表明了態(tài)度,一個不起眼的奴才,死了就死了,誰讓他走霉運,被那二位主子點中了!
“你打發(fā)人去辦吧。”皇帝揮了揮手,只顧半躺著發(fā)怔。
李玉貴打千兒應(yīng)個嗻,示意人進(jìn)屋子悄悄打掃那一地的碎屑,自己腳下麻溜的上內(nèi)務(wù)府傳話去。上諭發(fā)得了,照舊回殿里侍候著。
他回來時皇帝往里側(cè)著身,已經(jīng)睡下了,只不過極不安穩(wěn),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的折騰。李玉貴暗咂了咂嘴,這丫頭,真了得!崔這回是辦對事了,這干閨女認(rèn)得好啊,將來指不定有多大的出息呢!萬歲爺看錦書的臉子,對崔這個干老丈人高瞧一眼,嘿,那就發(fā)跡了!
至于太子那頭,他是不看好的。雖說跟了太子,將來也許位份晉得更高,可皇帝尚年輕,要等到太子當(dāng)政,那黃花菜都得涼了。最重要的是等不起啊,崔五六十的年紀(jì)了,太子少說也得再過三十年才能登大寶,到時候崔八九十了,還在不在都不知道呢!所以要抓緊了眼前把那孩子推上去才成。
李玉貴邊犯著春睏邊盤算,突聞帳內(nèi)有悉悉索索衾被翻動的聲音,他一驚忙回了神,打眼一看是皇帝坐了起來,冷著臉,皺著眉頭,老大不痛快的樣兒。
李玉貴緊趕兩步迎上去,“萬歲爺,要什么?”
皇帝道,“取養(yǎng)榮丸來。”
李玉貴道個是,掀起膛簾子指派人把藥呈上來,伺候皇帝服了,仍舊扶他躺下。
皇帝問什么時辰了,他看看鐘上道,“回主子,午正了。”
皇帝翻了個身,只覺心頭憋了團(tuán)火,燒得他沒法子安睡。太后禮佛多年,想來也不會參與這件事,難道是皇后的主意嗎?他和皇后同床共枕十幾年,從不知她是這樣的人……一定是受了奴才的調(diào)唆,才想出這么個損招來。
“查查這餿主意是誰出的,查出來了即刻來回朕。”皇帝頭都不回的說,這樣的人留著是禍害,將來必然要掀起風(fēng)浪來,趁早收拾了才干凈。
李玉貴唱個喏退出殿外,站在丹陛旁的臺階上瞇眼看日頭。這差使難辦,又得挖個人出來,否則就害了金迎福了。他提溜著帽子上的藍(lán)頂珠抱胸一嘆,抓太后宮里的人還是皇后宮里的人?這梁子結(jié)得大了。得!他一跺腳,辦吧!不過只有自己一人可不成。他把帽子往腦袋上一扣,直奔敬事房而去。找敬事房總管趙積安去,那小子是杠頭,死鉆牛角尖的主,不論宮女太監(jiān),逮著一個交他辦,他板子一上,保管什么話都問出來了。
皇帝躺到午時末方起來,,由尚衣太監(jiān)打理好衣裳,傳梳頭太監(jiān)結(jié)了發(fā)辮,戴上紫金冠,也不宣御輦,起身便往宮門上去。一溜御前的近侍慌忙舉著華蓋跟上,他腳步匆匆沿夾道朝坤寧宮方向疾走,到了門上不叫人通傳,自己背著手進(jìn)了明間。
值上的宮女跪下行大禮,他只問,“你們主子呢?”
小宮女回道,“皇后娘娘才歇了覺起來,這會子在配殿里呢。”
配殿的槅扇門半攏著,透過屜子上糊的綃紗望過去,隱約看見南窗下的條炕上擺著一個繃架子,皇后在那架子前坐著,正拿炭條勾花底子。
太監(jiān)躬身推門,暖閣里的宮人們磕頭請安,皇后忙下炕立在踏板上曲腿納萬福,笑道,“萬歲爺怎么來了?也不叫人通傳,奴才好上正殿迎駕。這樣子,多失禮。”
皇帝看她言笑晏晏,心里也顧念情分,便伸手扶她起來,“咱們還用得著講那些虛禮么?”回頭瞥了繃架上雪白的緞底一眼,“你在繡什么?”
皇后親自從宮女手里接了茶盞來敬獻(xiàn)給皇帝,一面道,“總是閑著,如今開了春,天暖和起來,繡副百子圖的被面子備著,回頭咱們太子爺大婚時好用,不必急著趕工了。”
皇帝抬頭看她,眉眼間俱是恬淡怡然的神態(tài),那樣端莊賢淑叫人敬重的,怎么會有那種壞心眼子呢!皇帝唇角浮起游絲一般的笑意,“這些東西交造辦處就是了,日夜熬著,仔細(xì)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