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栗子
月芙也十分詫異,自己先前同太子妃鮮少打交道,僅有的幾次,都是在宴席上和入宮拜見的時候,想不到自己竟會收到東宮的帖子。
況且,近來因為賀延訥的案子,她多少看得出來,太子趙懷憫對趙恒這個親弟弟,恐怕沒多少兄弟情誼,身為太子妃的崔桐玉自然與趙懷憫站在一條線上。
她滿心疑惑,從桂娘手中接過帖子,仔細看了看,這才明白過來。
臨近年關,宮中的大小事務越來越多,不但有除夕的宴會,還有各種祭祀、典禮,開春之后,又緊接著要舉行親蠶禮。
往年,這些事務都由崔桐玉主理,薛貴妃協(xié)助。今年,崔桐玉想起她這位新弟媳,便邀她幾日后入宮,一道料理這些宮中雜務。
月芙對著這張花箋愣了許久。
到這時候,她才忽然意識到,在后位空置的大魏,太子妃便是舉國上下地位最尊貴的女子。而她,身為嫡皇子的王妃,地位僅次于太子妃,可與薛貴妃、咸宜公主等人比肩。
只是,趙恒一向不受重視,令她也感到與其他人之間涇渭分明。
崔桐玉的這封帖子看起來合情合理,但月芙留了個心眼,沒有立刻做決定,而是在第三日到蘇府時,將事情告訴趙恒,與他商量。
趙恒才親自給蘇仁方喂了藥,將他周身的被衾掖好后,便坐到一旁,看了看月芙遞來的花箋,道:“無妨,你去吧,宮中人多眼雜,不會有人做什么,阿嫂一向處事周全,滴水不漏,她這么做,不無堵人口舌的意思。”
現下朝中有一些關于他們兄弟不合的風聲,崔桐玉做事從來不會留下把柄,這時請月芙過去幫襯,就是想扭轉朝中一些官員對東宮的看法。
又或者,這根本就是皇帝授意的。
月芙聽了他的話,想起數月前入宮時,同崔桐玉的那一番短暫接觸,的確是個處事妥帖周到的人,聽聞太子對她也十分信任,其中不無道理。
“也罷,太子妃相邀,我若拒了,反倒是不識抬舉,給郎君惹麻煩,郎君這樣說,過幾日,我便放心地去了。”
兩人說完,床上沉睡的蘇仁方便又醒過來,喃喃地喚了句什么。
趙恒連忙過去,俯身聽清后,倒了一杯溫水,將他半扶起來。
月芙也跟上去,接過他手里的茶杯,一點點往蘇仁方的嘴邊喂。
只飲了兩口,蘇仁方便不再飲了。他已是彌留之際,吞咽變得越來越困難,御醫(yī)說,這般喝兩口水,都會讓他痛苦不已。
趙恒于心不忍,扶著他躺下后,又將溫水一點點蘸到他干裂的嘴唇上,讓他過得舒服些。
從昨日起,蘇府的管事已在準備之后的喪葬事宜,蘇家宗族中也已挑出一名代替孝子的宗族子弟。
經這幾日的時間,趙恒似乎已漸漸接受最親近的長輩即將離去的事實,情緒變得平和淡然,每日里除了盡自己所能照顧好蘇仁方外,再不想其他。
他告訴月芙,人這一輩子早晚都會有這一天,既然無力挽回,那就盡力做好最后的事。
只是,到了那一刻,他還是沒能克制住情緒。
蘇仁方走在兩日后的清晨。
不知是不是都有預感,月芙這日來得格外早,坊門一開便啟程,到蘇府時,天才剛亮。趙恒亦是守了整整一夜不曾闔眼,連日的疲憊讓他眼眶通紅。
兩人并肩跪坐在床邊,不知怎的,就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傷感情緒。
月芙忍不住伸手,在衣物的遮掩下悄悄握住趙恒的手,十指交纏。
蘇仁方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好不容易醒來,卻連睜開眼的力氣也沒有,只能輕微抽動著眼皮,嘴唇蠕動著張開一條縫,聲音極低地說著什么。
趙恒連忙湊過去,慢慢撫摸他的胸口替他順氣:“將軍說什么,我聽著呢。”
蘇仁方凹陷的臉頰抽動兩下,仿佛要使出生命中最后一分力氣,顫抖著掙扎片刻,終于以極低的氣聲說了出來。
“客兒,我、我得先去見你干娘同兩個兄長了……”
一直平靜的趙恒聽到這話,終于忍不住哽咽一聲,流下淚來。
“去吧,將軍,一家人團聚。”他跪在旁邊,低著頭抹淚。
月芙也眼眶含淚,輕輕拍著他的后背。
蘇仁方的眼睛只睜開一半,側著臉看著他們兩個,嘴角閃過笑意。
渾濁的眼眶中,最后一點星光如風中殘燭,噗呲熄滅。
趙恒抹去眼角的淚,又替蘇仁方將半睜的眼輕輕闔上,在原地靜默片刻才慢慢起身,走出屋子,輕聲道:“將軍薨了。”
外面的仆從們一陣靜默,隨后一個個低著頭落淚。
管事的紅著眼帶人進去,要給老人家料理身子。等在一旁的蘇氏宗族子弟也紛紛迎上去。在府中守候多日的宮廷內侍官也立刻將消息送往宮中。
府中上下,舉哀報喪。
趙恒不占孝子之位,與月芙兩個一同站在門邊,靜靜望著進出往來的人群。
“兩位兄長十多年前就過世了,沙場捐軀。沒多久,干娘也跟著去了。那時我還小,不懂將軍心中的悲痛難過,只顧日日哭泣,反要他來安慰我。”
他悄然低下頭,用極低的聲音與月芙說起那時候的事。
“我有愧于將軍一家。兩位兄長分明一直對我極好,可我幼時卻總偷偷想,為什么他們是將軍的親兒子,而我卻不是。可如今回想起來,將軍和干娘對我,比對親兒子都好。”
月芙仰頭看著他,心里涌起一陣一陣如浪潮一般的憐愛之意,卻說不出太多安慰的話來,只能認真地聽著。
“去了也好,他們一家人,陰陽相隔已太久了。”
最后一句話,帶著嘆息與傷感。
他一向寡言,情緒更是鮮少外露,方才那一聲哭,已算放任,此刻將心里的話說出來后,便真真正正能平靜面對了。
自第三日起,便是入殮、停靈,迎接各方前來奔喪吊唁之人。
蘇仁方身份特殊,不但大多在京的朝臣們都陸續(xù)來過,連皇帝趙義顯也帶著太子趙懷憫親自來過一趟。
皇帝哭得傷心,口中喚“阿兄”,令眾人心里皆是一片凄惶。
吊唁過后,他又看向一直守在這里的趙恒,輕拍他的肩膀,道:“八郎,人已去,你也別太傷心。蘇將軍養(yǎng)育你一場,這幾日,你就留在這里幫著料理事務,等出殯以后,再入宮吧。”ωωω.ΧしεωēN.CoM
趙恒點頭,一一應下。
喪儀雖有蘇氏宗族料理,但許多細節(jié)都要問過趙恒的意見。往來的客人,他也跟著一同接待,整整七日,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出殯以后,才終于有一兩日空閑的時候。
已是臘月中旬,算時日,他已有一個月的時間沒有睡過一日好覺了。
月芙心疼不已,一早便催著他趕緊沐浴洗漱,熄燈上床。
他真的累極了,連多說一句話的精神也沒了,一將她抱在懷里,便沉沉睡去。
月芙看他睡得安穩(wěn),才覺得安心,也闔眼睡去。
因再隔一日,月芙就要入東宮幫著崔桐玉料理年節(jié)與親蠶里的事務,兩人決定第三日留在家中,難得清閑一日。
只是,趙恒習慣了早起,哪怕累極,也仍舊天不亮就醒來。
月芙如今深知他的脾性,在他要從床上起身穿衣的時候,也醒了過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不滿道:“郎君,別起這么早。”
屋里光線昏暗,趙恒轉過頭來看她,摸索著在她的臉頰上揉了一下,道:“我習慣早起,昨晚又睡得早,這會兒也睡不著了。”
月芙倒還困意朦朧的。她展露出任性嬌慣的一面,半瞇著眼,固執(zhí)地拉著他,嬌氣道:“不行,我還沒睡好,郎君今日也要陪我一起睡。”
趙恒一貫拿她沒辦法,一聽這不講道理的話,心就軟了一半,再想到今日本也沒事,便干脆道了聲“好”,重新躺回被窩里,將她摟在懷里。
不知怎的,睡了一晚后,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好像今日醒來后,有許多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月芙心滿意足,抱住他的脖頸,在他下巴上親了幾下后,又沉沉睡去。
兩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時,才蘇醒起身。
慢悠悠地洗漱、用朝食,接著,讓人在屋里支起爐子,將新鮮的栗子一顆顆投進爐中。
月芙抱著趙恒的腰,將臉埋在他懷里,眼巴巴地看著那十幾顆棕黃的栗子,仿佛一只等著喂食的小饞貓。
因是在家中,她也沒綰發(fā),只用頭繩松松地系著,趙恒沒忍住,手指一拂,頭繩滑落,一頭濃密柔順的烏發(fā)便披散開來。
他的五指輕輕插進去,順著發(fā)尾的方向梳理,好似給小饞貓順毛一般。
爐中不時發(fā)出畢畢剝剝的聲響,不一會兒,栗子便烤好了,月芙想用火鉗夾起來,卻被趙恒阻止:“你力氣小,我來吧。”
他說著,拿起有些沉重的火鉗,動作熟練地將小小的栗子一顆顆夾出來,擱到一旁準備好的盤中。
本想再替她剝好,又被她阻止。
“我要親手剝給郎君吃。”府里有開栗子的小銅夾,月芙早已準備好了,“郎君,你念書給我聽吧,好嗎?”
為了讓他高興些,她昨夜臨睡前想了許久,才想出這么個法子。
趙恒沒拒絕,先前有空時,兩人偶爾也一道在書房中讀書,不過,他沒給她念過就是了。
“就念這個吧。”月芙拿出一冊倒扣在案上的宣和遺事遞過去,面上掠過一絲狡黠的笑意。
這是如今在民間流傳甚廣的話本,里頭收錄的多是些癡男怨女、纏綿悱惻的故事。
趙恒平日幾乎不看這些用來消遣的話本,一時沒有多想,只當是里頭收錄的都是民間逸聞趣事,接過后,便認真地一字一句念給她聽。
他的嗓音低沉渾厚,語速不疾不徐,聽來十分悅耳。
可是沒多久,他的聲音便漸漸低了下去,看著手里的話本直皺眉。
“怎么不念了?”月芙眨眨眼,無辜地看著他,捻了一顆才剝好的金黃的栗子肉送到他的唇邊,“才念到那位女郎對劉郎一見鐘情呢。”
趙恒的臉驀地紅了。
他低頭咬住那顆栗子,細細咀嚼。香氣濃郁,甘甜綿密,滋味飽滿,也許因為是妻子親手剝的,比他從前吃過的都更可口。
“怎么讓我念這個。”
他一個大男人,看著滿紙令人羞臊的字句,實在有些說不出口。
月芙忍住偷笑,又送一顆小一些的到他嘴邊,有些失落道:“可郎君方才答應要念給我聽的。”
趙恒張口咬住,轉頭見她眼巴巴的樣子,不禁扣住她的后腦勺,俯身將這顆完整的栗子咬下一半哺到她的口中。
唇齒交纏間,兩人分食一顆栗子肉,滋味更甜,直將月芙的臉蛋也熏得宛若煙霞,他才依依不舍地放開。
他的心中一陣天人交戰(zhàn),猶豫許久,抬頭看看屋門的方向,確定沒有旁人靠近后,才咬著牙答應:“念完這一篇。”
“好。”月芙知他心中有道坎,能給她念一篇已是極限,自然心滿意足。
被爐子烘得暖融融的屋子里,述說著男女情愛的嗓音環(huán)繞其間,時不時夾雜幾聲栗子被剝殼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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