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手釧
趙恒遲鈍地感覺到方才倉促間飲下的那一口茶湯,已在口中留下淡淡的余味。
微咸微甘的滋味將茶餅原本的苦澀驅(qū)走,綿長清淡,撫平了他起伏不定的思緒。
沈月芙的茶藝的確不錯。
他一向不愛飲茶,時人飲茶,多愛添加許多佐料,除了鹽,姜、蔥等也不少,飲來總覺太過厚重。
而沈月芙的茶湯里,從頭至尾,只添了一小撮鹽以去除澀味,比之尋查的茶湯,解膩適口極了。
他的目光從已被她放回去的那碗茶上掠過,隨即又落到她沐在碎金的日光里的美麗臉龐上。
“你要去行宮做什么?若是想借機,為沈家牟利,我勸你慎重。我早說過,不會容忍徇私之事。”
秋冬遷居行宮,開春再回太極宮,是大魏皇室多年的慣例。圣人這兩年御體欠安,每至秋冬,必染風(fēng)寒咳疾,溫泉療養(yǎng),愈顯必要。
圣駕遷移,便是將整個大魏的政治中心,從太極宮盡數(shù)移至溫泉行宮。長安大半宗親朝臣自然也要跟去,往往浩浩蕩蕩數(shù)千人。
溫泉行宮雖廣闊宏偉,但要容下這樣多人,也著實不易。因此,唯有圣人準許,方能隨駕遷移,其余人,若為方便,只能自行在山下尋居所。
那里不似長安,貴族們分別居住在各坊自家的宅院中,而是緊繞行宮四周,居與半山之上,互相交通,比長安緊密得多。
他不得不懷疑,她要求隨駕,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畢竟,要辦成此事,勢必要他親自出面。一旦他出面,眾人便會知道,他在護著沈家人。
到時,若沈士槐想借著他的名號牟利,也并非不可能。
月芙微笑地看著他,搖頭:“殿下誤會了,我絕不會為沈家謀利。我只會為自己謀利。”
現(xiàn)在的沈家,不值得她費心思。
她捧起一碗即將涼透的茶湯,啜飲幾口,品嘗苦后回甘的滋味。
“若不是無法擺脫家人,我想,我早已同他們沒有牽連了。”
這話聽起來格外絕情,仿佛她是一個冷漠自私、毫無溫情的人。
趙恒的目光頓時變得陰沉。
原來她是一個美麗,卻冷漠自私、毫無溫情,甚至心機深重的女人,和他先前的設(shè)想大相徑庭。
他沒有立刻接話,仍是靜靜地看著她,仿佛想給她一個機會,讓她好好解釋。
可是,月芙對上他的視線,心思百轉(zhuǎn)千回,明知他已經(jīng)誤會,本想要解釋,最終卻選擇了默認。
“想去行宮,只是怕留在長安,還會遇上崔郎將罷了。崔郎將被罰閉門三月,待三月一過,圣人、太子、太子妃,還有殿下你,都已去了行宮,誰知他還會不會做什么?反倒是行宮,我雖不受待見,可有圣人和百官在,才更安全。”
只解釋自己為何想去行宮,一句也沒提為何對家人如此薄情。
月芙知道自己在冒險,但別無他法。
她只是個無權(quán)無勢的普通女子,若不是幾次遇事,都恰好被他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之間,也許根本不會有交集。
她想,趙恒對她,總是有幾分特殊的。而這份特殊,也許就源于最初的那一點點憐憫。
男人對女人的憐憫。
現(xiàn)下,經(jīng)過崔賀樟的事,趙恒心里的憐憫恐怕已經(jīng)消磨大半。
而她仍想加深這種憐憫。只好讓他先誤會她的為人。
待日后,他猛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誤會,才會讓憐憫和愧疚變得格外深刻。
要這樣一步步設(shè)計一個幫過自己好幾次的人,月芙的心里十分不安。
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毫無異樣,只是平靜地注視著趙恒。
趙恒的眼里閃過一絲失望。
這是自己幫過好幾次的女郎,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今日過來,是白費功夫。
“這件事,我會幫你。”他垂下眼眸,看著自己濡濕的衣擺,語氣冷至前所未有的溫度,“以后別再來找我了。”
說著,他從榻上起身,整了整衣衫,就要離開。
月芙聽著他冰冷的話語,有一瞬間感到慌亂,害怕自己做得太過,適得其反,真的讓他感到厭惡。
她咬住下唇,在他即將走到院門邊時,輕輕地喚他,語調(diào)幽怨,好像受盡委屈,卻不敢吐露。
“殿下留步。”
趙恒立刻站住了,卻沒回頭,依舊背對著她,也不出聲。
月芙快步走到他身邊,微微仰頭,用一雙如水的晶亮眼眸看著他的側(cè)臉,盡管他的下顎緊繃,始終沒有與她對視。
“不知殿下還記不記得,上次在定遠侯府”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趙恒像被人按到還在淌血的傷口一般,疾言厲色地打斷她。
在定遠侯府發(fā)生的事,是他這二十年來唯一的軟肋唯一一次,他做了逾矩的事,即便沒有突破最后的防線,即便她親口說過,是自愿的,也改變不了他的確冒犯過她的事實。
“還想要什么補償,可以直說,但別妄想用這件事來威脅我!”
月芙的腳步頓住,眼底傷心滿溢,怯怯地搖頭:“殿下,我說過,那是我自愿的,怎會想要補償?我只是想問,殿下還記不記得,那一日我戴在腕上的一對白玉鑲金手釧。其中一只,自我回府后,便再找不到了。本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只是,那塊白玉玉料,是我母親留下的,是我的心愛之物,這才冒昧向殿下詢問,可有見過那一只手釧……”
她微微側(cè)過臉,好似在拼命忍住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委屈淚水:“沒想到讓殿下誤會了。想來殿下并沒有見過,那便當我沒問過吧。”
趙恒感到一陣尷尬,他似乎有些緊張過度了。
衣襟里的某一處忽然變得滾燙。
他深吸一口氣,控制自己不去看她水盈盈的眼波,用十分淡然的語氣說:“我見過,似乎被你落在榻上,我恐被旁人看見,便帶走了。”
月芙的眼睛變得更亮了:“那殿下可還記得放在哪兒了?若還記得,能否求殿下,下一次還給我?”
趙恒肅著臉,沉吟片刻,點頭:“可以。”
“多謝殿下。”
月芙行禮,看著趙恒一刻不停地快步離開,身影逐漸消失在視線里,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還有下一次,他完全沒拒絕。那只手釧,也一定被他收起來了。
現(xiàn)在,她該想的,是如何讓趙恒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是他誤會了她。
素秋聽見院門開關(guān)的“吱呀”聲,從屋里出來,要將幾案上的茶具收走:“可惜了,茶餅還剩了不少呢。”
月芙聞言,抬頭看看天色,重新走回榻邊,止住她的動作:“還早,不急著回去,不如我將余下的也煮了吧,咱們一道喝。”
兩人遂對坐案邊,重新炙、碾、篩、煮、酌,幽幽茶香重新彌散開來。
……
山門外,趙恒跨上馬背,領(lǐng)著楊松等人飛馳而去。
他心情不佳,連帶著臉色也十分冷峻,一路上小心避開行人,速度卻不曾放慢。WwW.ΧLwEй.coΜ
楊松等人也不知他為何從寺中出來,就如此陰郁,只得緊緊跟在后面,一言不發(fā)。
直到出了晉昌坊,路上的行人多起來,他們才逐漸慢下來。
寬闊筆直的大道上,另一列車馬從城門的方向緩緩駛來。
數(shù)十名豪奴護于隊伍的兩側(cè),將原本欲從兩邊通行的百姓們統(tǒng)統(tǒng)攔住:“貴主先行!”
這樣架勢的“貴主”,長安只有一位。
趙恒心中不悅,但眼看百姓都已避讓開,便也不欲與之爭執(zhí),只勒住韁繩,和旁人一樣,讓到道邊,當馬車行近,才駕馬到近前,喚了一聲“阿秭”。
馬車的速度放緩,車簾被抹了鮮紅蔻丹的指尖撩起,露出趙襄兒含著睡意的臉龐。
“八郎,你怎么在這兒?”
她的聲音里還帶著慵懶和沙啞,似乎昨夜沒有睡好,想必又邀了一群紈绔,紙醉金迷了一整宿。
“我去了一趟慈恩寺。”趙恒扭開眼,淡淡地回答。
趙襄兒聽見“慈恩寺”三個字,也沒多問,只當他又去祭拜了母親:“你有心。我和阿兄一直在長安,去慈恩寺的次數(shù),反倒比你還少。”
事實上,她和趙懷憫幾乎從不去慈恩寺。慈恩寺雖奉了先皇后的蓮位,但太極宮中亦有佛堂,他們往日多只在太極宮中上香、做佛事。
“正因我留在長安的時間太少,才要多去幾回。”
這時,趙襄兒掀著簾子的手被另一只干凈修長的手取代,杜燕則跟著出現(xiàn)在車窗邊,沖趙恒低頭,喚了一聲“殿下”,算是行禮。
未婚夫妻,同乘一車,有些不妥。
不過,咸宜公主一向作風(fēng)大膽,兩人都是成過婚的人了,倒也沒必要太過避諱。
只是,趙恒一見到杜燕則,就會不自覺想起沈月芙,進而感到一陣煩亂。
他冷漠地移開眼,對杜燕則的問候視而不見,令杜燕則雋秀的面龐間閃過一絲難堪。
趙襄兒看一眼未婚夫,也沒有在弟弟面前維護他的意思,只接著道:“聽阿父說,你明日又要離京,等回來,便該直接去行宮了。阿兄已讓舅父和阿嫂替你又挑了幾位年齡相仿,家世也清白的女郎,待你過去,不妨見一見。”
行宮的宴席、行獵、打球等玩樂事,一定比長安多得多,有的是機會。
“阿秭,我不”
趙恒一聽,就知道他們打的什么主意,想要開口反駁,可趙襄兒也顯然早料到了,不給他拒絕的機會,當即擺擺手,道:“好了,我乏了,這就先回去。我的府邸還在修整,這幾日暫居?xùn)|宮,明日便不去送你了,你路上小心些吧。”
說完,放下車簾,將趙恒的視線隔絕在外,令隊伍行快些,很快便走到了前面。
趙恒覺得心里的那股氣更盛了。
太子要給他另尋親事,這在意料之中。上次,他將崔賀樟的事透露給邱思鄺,即便事先給了提醒,幫東宮化解了可能出現(xiàn)的風(fēng)波,太子的心里也一定留下了不滿。
況且,圣人同樣不看好他和沈家的婚事。
現(xiàn)在,甚至連他自己,都開始有些說不清的猶豫。
他緊抿著唇,直到行到了另一條道上,再看不見咸宜公主的儀仗,才摸了摸胸口處,從衣襟中取出個不及巴掌大的物件。
白玉鑲金,圓潤通透,正是沈月芙口中的那只手釧。
原可以直接還給她,可那時,他不愿承認,自己竟然將這東西帶在身邊。
也可讓身邊的侍衛(wèi)代他將此物送回她的手中。
他也沒這么做。
她說“下一次”,他卻說“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我發(fā)誓,這周我一定會加更的。感謝在2021092300:01:322021092322:32: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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