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不信相思渾不解(一)
,燕傾天下 !
黑夜沉沉,滿帳篷的呼嚕聲越發(fā)襯得那寂靜難挨。
我睜著眼,不知為何睡意突然全無。
就在剛才,聽見黃興武插的那句話,明明和我全無關(guān)系,明明是全無印象的名字,我卻因此難眠。
心里有陌生的情緒翻涌,腦中有含糊的聲音嘈嘈切切不休,某處在細微的疼痛,似螞蟻咬嚙,一點點的咬進去。
我撫著自己的胃,想著也許是不喜歡士兵粗劣飯食,傷了胃氣?
掀開帳篷,明而清的月色奢侈的鋪了一地,遠遠的,中軍大帳前,一人長身而立,衣帶當風,月下凝佇如玉雕。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那所謂才智絕倫的璇璣郡主?抑或秀麗溫良的常寧郡主?
我笑一笑,放下帳篷,倒頭就睡。
與我何干?
——
自六月始,燕軍一路連續(xù)作戰(zhàn),六月,破平安于藁城,燕將李遠于徐州沛縣焚南軍糧道,七月,燕軍以計誘使吳杰戰(zhàn)于滹沱河。
據(jù)說這些連勝戰(zhàn)役里,都有易公子出謀劃策之功。
前幾次戰(zhàn)役,我都懶洋洋躲在后面渾水摸魚,時不時救上同帳篷那幾個家伙一把,雖然他們對我并不好,但畢竟總有同帳之緣,總不能任他們死在我眼前。
只是有次那易姓少年在陣前觀戰(zhàn),我怕被他發(fā)現(xiàn)端倪,出手慢了些,那個傻兮兮的被我截斷褲帶的段正寶,被砍斷了一條腿。
那夜我聽見他半夜申吟痛苦難眠,悄悄點了他睡穴,凝視著他年輕痛楚的臉,想著他終身殘廢暗淡無光的未來,暗恨燕王無恥,什么冠冕堂皇的清君側(cè),什么胡扯靖難,不過為一己私欲,叔奪侄位而已,卻令這許多鮮活生命枉死他鄉(xiāng),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千萬家庭家破人亡,到頭來,成就他一人輝煌。
帝王家,當真令人作嘔。
我萌生了離開的念頭。
我在這里做什么?不敢泄露身份,不敢顯露武功,甚至不知道這是自己人還是敵營,我只是懷揣著一個自己都知道不會實現(xiàn)的渺茫的希望一日日的留了下來,卻要忍耐著這許多無辜的死亡,淋漓的鮮血,滿心的厭惡,以及,永不知是否值得的付出。
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留在這里,我不想承認,我是因為那個纖瘦的背影,月下的佇立,夜半吹笛的少年。
阿悠,距離我和你最初到臨洮府時好像已有一年,你答應過的話,還算不算數(shù)?
你什么時候才能想通?或者,你根本就不想給我解封,只想看我如此茫然,于塵世徘徊?
以你的能力,你定然掌控著我的下落,然而你遲遲不出現(xiàn),你的怨恨,當真至今未消?
我出神的看著那些沉睡的臉孔,想著也許明日,后日,他們便會死去,尸首不全殘肢斷臂,橫陳于黃土黑天之間,而忙于征戰(zhàn)掠奪的將領(lǐng)們,也許連尸骨都不會好生替他們收殮,直至化為白骨飛灰,消失于天地間。
人命于戰(zhàn)時賤如螻蟻,我又何必定逼著自己眼睜睜看著?
今日已經(jīng)聽說,明日又要開拔作戰(zhàn),分兵兩處,一攻彰德,一攻大名,朱能這一路是和薛祿合攻大名,另一大將丘福跟隨燕王攻打彰德。
彰德是燕軍南下糧道必經(jīng)之城,所以燕王親自上陣,大名此處駐軍不多,分兵去攻,也不過是為對彰德成犄角之勢,有所鉗制而已,所以算是個輕松的任務。
我打算,明天戰(zhàn)時,溜走算了。
——
次日出戰(zhàn)前,我見那易公子跟在朱能身邊,他依舊一身白衣,只不過換成勁裝,絲毫不在意自己如此觸目極易成為箭靶,高踞馬上,淡淡目光流轉(zhuǎn),被他目光掃及的人們,卻都不由自主的一凜,情不自禁挺直腰背。
當天的戰(zhàn)事實在乏善可陳,不過是流血再流血,直至勝利而已,朱能喊話,對方以箭矢回答,朱能也懶得多費唇舌,直接命令攻城,輕裝騎兵迂回破壞路障,重甲步兵以戰(zhàn)車攻城,更無數(shù)士兵如螞蟻般攀著云梯,拼死攀緣而上,慘呼聲不斷響起,城樓上箭矢騰空如烏云, 一聲又一聲尖銳的呼嘯撕裂長空,投石箭矢有的落在地上砸成深坑,更多的是帶著飛濺的血花和瞬間消失生命的軀體,從高高城墻上栽落,哀絕的慘呼里,幸存的士兵踩著同伴的尸體和鮮血,繼續(xù)狂奔上前,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淹沒聲聲申吟。
未幾,城破,守軍殺出,背城一戰(zhàn)。
我高踞在遠處一棵樹頂,面無表情看著城門前自相殘殺的大明子民,一邊緩緩抹去臉上易容。
良久轉(zhuǎn)開眼光,嘆息一聲,正欲下樹,眼光最后對人群中那個白衣身影一掠。
混戰(zhàn)軍陣之中,他神色冷漠凝定如不動明王,單手策馬,韁繩纏繞在左腕上,駿馬飛蹄,一個起落之間已經(jīng)沖到陣中,對著那忙忙列陣的弓箭手,豎起盾牌的步兵,以及在盾牌后急極豎起長槍的槍手,橫劍一揮,弓箭拍落,盾牌碎裂,長槍落地,長槍手捂著被震裂的鮮血淋漓的虎口慘呼栽倒,一片慌亂中,守軍匆忙列就的陣型已被他閃電般撕裂,人潮涌上意欲補救,卻已來不及,那白色身影一踹馬腹,逆風之中馬蹄飛踏向另一處弓箭手集聚之處,又是一陣落花流水的沖毀與哀呼,弓箭手四下奔逃,他也并不追殺,只是前沖,白衣飛舞銀光閃動,所經(jīng)之處,潰不成軍。
守城將領(lǐng)發(fā)現(xiàn)他的棘手,令旗一指,無數(shù)士兵狂潮般卷上,刀槍劍戟戳挑砍刺,寒光如雪殺來,他只是斂眉沉眸,單劍起落,動作精準迅捷,宛如行云流水,手揮目送般,接近他意圖傷人的士兵,呼嘯攔阻,再紛紛慘嗥著跌出,手中長劍如神龍在天,夭矯靈動,所向披靡,攻殺者雖眾,卻無一人是一合之敵。
血光飛濺,士兵們在地上輾轉(zhuǎn)申吟,但大多是失了再戰(zhàn)之能卻又不傷性命,屢戰(zhàn)屢敗之下,那本來欺他無甲胄在身如潮水般涌來的人群,一次次緩緩退去。
我眼里掠過激賞之色,好武功好神威,好武功還不算稀奇,但能將武功控制得這般精妙,倒絕非易事,看來他安全無虞。
目光匆匆一觸即過,我抿著唇轉(zhuǎn)過頭,眼角余光里飛閃過一幕景象。一人斜斜跟隨于那易公子后側(cè),左手盾牌后隱隱可見單手斜挎勁弩,向著城頭。
并未在意,縱身而起,然而我觸及手中一條彎曲的樹枝時,霍然驚覺。
不對勁!
哪里不對勁?
我扭身,再看了一眼,目光一寒。
是方位!
他所在的那方位,與城樓正成死角,任怎么射,也射不上城頭。
已進入混戰(zhàn),漫天流矢,并非對射之機,那么,要勁弩何用?
那姿勢,那方位,那手勢……
我再不多想,雙腳一蹬樹身,直撲而下,大呼:“小心暗箭!”
這一聲用了內(nèi)力,聲響震得幾乎滿戰(zhàn)場人人可聞,馬上的易姓男子霍然回首。
與此同時,那持弩之人手一顫,弩箭呼嘯飛射而出。
那箭流光飛射。
那回首跨越時光。
那一回首,長風里,硝煙中,鮮血淋漓的戰(zhàn)場上,滿地零落的申吟里,必殺的箭勢籠罩下,他突然渾身一震,宛如被人點了穴道般,驚震絕倫的僵在了馬上,凝成雕像。
他身側(cè)的灰衣護衛(wèi),那般沉穩(wěn)寡言以捍衛(wèi)主子為第一要務的人,竟然如他一般視那弩箭于無物,瞪大了眼睛,手指抖顫,連韁繩都幾乎掉落。
……
夏日薰風,帶著淡淡血腥氣息卷近,拂起他的衣袂,他突然開始顫抖。
那般沉穩(wěn)冷淡,笑對生死,任何時候看來都堅冷清逸如碧水白石的一個人,不因暗算的殺著動容,不因血色的殺戮改色,卻因為一個聲音的乍響,因為一個身影的突然出現(xiàn),在不能自抑的顫抖。
我身在半空,看見他越來越近的臉,和明亮如星的眼,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有生以來,我未曾見過一個人眼中可以有這般澎湃洶涌的情緒,這么多的,幾乎可以滿溢而出的驚詫與狂喜。
他在狂喜。
他為什么如此歡喜?
是否因為,那個聲音,是他魂牽夢繞時時幻聽的聲音?是否因為,那個身影,是他夜夜不眠輾轉(zhuǎn)揮之不去的身影?是否因為,那個人,是他歷盡艱辛萬里追尋誓不放棄的人?
……
我的心有剎那的了悟。
然而不及有任何反應,巨大的驚惶已經(jīng)令我?guī)子@呼。
他根本沒有看見那強勁的飛矢!
只是呆呆的,無限歡喜深情的看著我。
忘記身處戰(zhàn)場,忘記利箭襲身。
有一剎,我以為我在他眼中看見淚光。
難道……
然而這一刻來不及思考,我拼盡全力,反手一抽一甩,照日流電般射出。
鋒銳絕倫的短劍尖利嘶鳴,追星趕月,在最后一刻,追上那必殺的一箭,堪堪觸及尾端,將那箭撞得歪了一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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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尖帶著瘆人的嘯聲擦他右臂而過,帶著一串鮮明血珠,奪的釘在地上。
他卻看也不曾看一眼,卻已自馬上飛起,不顧自己撲向的方向正是箭尖所向,不顧如果我那一劍不曾撞歪箭尾他就會被一箭穿心,只是專注的,目光緊緊盯著我,騰空而起,白色披風翻卷如云,撲向我。
我怔立在當?shù)兀挥X眼前暗影一掠,已被他緊緊攬進懷中,聽得他微微顫抖的聲音響在耳側(cè):“懷素,懷素,懷素……”
似陌生似熟悉的懷抱,似熟悉似陌生的名字。
我有一剎那的僵窒,微微側(cè)了側(cè)頭,感覺到他的發(fā)摩擦著我耳珠,絲緞般的觸覺,淡淡的杜蘅氣息籠罩近來,深幽而清遠,那輕喚呢喃如細雨,一聲聲潤濕了我的心,我只覺得自己繃緊的全身隨著那呼喚一分分的溫軟下來,再興不起半絲的抗拒與不適。
良久,我終于輕輕抬起手,反擁住了他。
他輕嘆一聲,將我抱得更緊一些。
我伏在他肩側(cè),無聲的嘆息,你是誰?你是誰?原來你尋找的果然是我,可是直到此刻,我依然不知你是誰。
看見同樣撲過來卻滿臉欣喜駐足于半途,只以欣慰目光注視我們的那個中年男子,再垂目看他勉強壓抑卻仍微微顫抖的肩,我收回了那句:你是誰?
讓他……多一刻歡喜也好。
那中年男子長劍飛舞如水幕,擊飛紛亂的箭雨,他渾忘一切,只將我緊緊相擁,于糾纏呼喊著為生死搏殺的人群一隅,疾落如風流矢群里,遍地殷然血色與殘落尸骸間。
——
天色將晚時,朱能終于攻下大名城。
火紅的夕陽沉艷的顏色,透射在只剩剛剛經(jīng)歷烽火硝煙的城墻上,如潑灑了一壁的鮮血。
疲憊的士兵們此時才有心思遠遠的看過來,目光中滿是好奇,我猶豫了一下,正要拉著那男子退開,卻見一騎如飛而至,馬上的卻是朱能,他瞪著我,幾乎快將眼珠都瞪了出來。
我在朱能驚訝的眼光中毫無瑕疵的微笑點頭,轉(zhuǎn)過身卻問身側(cè)那少年:“他為什么這樣看我?”
原本微笑攜我前行的他聽到這話,立即頓下腳步,似是想了想,才緩緩回身看我,我對上他的目光,苦笑了笑。
半晌他低聲道:“懷素,你……失憶了?”
“也許,”我吁了一口氣,“也許是人為的失憶。”
“是誰?”他長眉一挑,怒氣一現(xiàn),立如利刃割過人的眉睫,鋒銳凌人。
我淡淡道:“他說他叫阿悠。”
“賀蘭悠。”他靜靜道,神色間倒不如剛才乍知我失憶的怒色逼人,只是更冷更寒了些,眉目如籠薄冰,“他封了你的記憶?”
我點了點頭,他又問:“你……不記得我了?”
我很尷尬的不敢看他的眼睛,卻見他只是微微一嘆,輕輕拉了我到不遠處一株樹下,看著我的眼睛,淡而堅定的道:“沒關(guān)系……你不記得我沒關(guān)系,從現(xiàn)在開始記得,我定會讓你永遠不能再忘記我,懷素,我是沐昕。”
“沐昕……”我咀嚼著這個名字,品出微微的甜,心底有細密纏繞的情緒,絲絲蕩漾,抬眼看他,夕陽的光影鍍得他輪廓美好,神情坦蕩明朗如皎皎美玉,我想他定是我生命中一個極其重要的人,我卻將他輕易遺忘,然而他不憤懣,不沮喪,不遷怒,不曾指天劃地叫嚷著報復尋釁,只是如此堅定的告訴我,他是誰,而他,將會努力令我此生,再不能將他忘記。
我微微笑起來。
沐昕,你可知道,剛才那一刻,我欣喜又后怕,欣喜我夢想成真,后怕那一路追隨里我無數(shù)次的動搖,都可能與你錯過。
就在這一刻,我的所有細微的感覺都在告訴我,你是我極親密的人。
就在這一刻,我知道,終我一生,我不會再忘記你。
——
相依坐在樹下,先取出白帕仔細將沐昕傷處裹了,雪白帕子沾染點點鮮紅如桃花,看得我心里微酸,沐昕卻微笑著將帕子收進懷里。
靠在他身側(cè),沐昕正簡略將我過往的事說了一些,我靜靜聽著,看著天邊層云晚霞,漸漸謝卻那艷紅,看青碧天色轉(zhuǎn)深黛,黛色天空里,閃起一顆顆星子。
沐昕的敘述在北平妙峰山那一處突轉(zhuǎn)遲疑,“……那日我趕回北平,不知怎的總不安心,便干脆將劉成和寒碧流霞接了出來,那晚好大的雨,我擔心劉成的病,便用了馬車送出城,所以慢了些,趕回西山時已近天亮,結(jié)果……回來時便見你師傅背著方崎回來,說她落崖傷了腳,卻怎么等也不見你和熙音,艾姑姑……”
我突然一顫,他立即住口,關(guān)懷的問我:“怎么?可是覺得涼?”
我搖搖頭,蹙眉道:“只是突然覺得心悸……沒事,你繼續(xù)。”
他卻伸手把了把我的脈,見無事方接道:“后來熙音淋得透濕的回來,神色驚惶,說你去尋找方崎的時候和她們遇上,艾姑姑正在崖下采藥,你不放心也下了崖,那藥草極嬌氣,沾不得鐵器,艾姑姑怕她的藥鏟壞了那草的藥性,要她回來取木鏟,我便隨了她去,結(jié)果還未到南麓,便聽得山崩之聲,阻斷了道路,泥水滾滾而下,早已看不到你們所在的那崖……我那時,我那時……”他連說了幾個“我那時”,似是心情激蕩,竟一時無法接續(xù)。
我心中惻然,心知他當時眼見山崩崖墮,亂石飛滾,天地之威下人如螻蟻,如何能有幸存之機?那一番撕心裂肺絕望傷痛,當真不可想象。
突然想到一個念頭,不禁霍然抬頭看他,他為我目光一驚,詫道:“懷素,為何這般看我?”
我指著他,“沐昕,你當時,是不是還是去了!”
他微微一怔,突然轉(zhuǎn)過頭去不答。
我知自己猜對,不禁恨道:“你不要命了!人力怎可與天地之威對抗……”
他一口截斷我的話:“生要見人死要見……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在哪里卻不能去救,什么都不做,我做不到。”
他的目光隱隱罩了絲黯痛之意,神情有些恍惚,似是思緒已經(jīng)飛回了我失蹤的那個暴雨山崩之夜,滿地泥濘碎石,如橫貫天地的瀑布般的暴雨中,那個白衣男子不顧亂石擊身,撲入黑黃洪流中,以一己人力,妄圖尋回自己心愛的女子,卻最終,收獲絕望。
我的心,鈍鈍的痛起來,深深吸一口氣,逼回將落的淚水,卻一時聲音暗啞無法發(fā)聲,只能喃喃用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目光觸及他手上累累傷疤,雖已淡去,但仍看得出那傷痕尚自新鮮時一定極為猙獰,我顫抖著手,輕輕撫上那傷痕,想著怎樣的摧殘才會留下如此深刻的傷,想著他在那絕望的數(shù)日拼命的想將我扒出,鮮血淋漓依舊不肯放棄的慘烈慘然,一滴淚,終于落在他手上。
他緩緩撫摸我的頭發(fā),淡淡道:“沒事了,不痛的。”那般的慘痛傷痕,他說來卻是清淡如風,似是所有的激烈愧悔,都在以為失去我的那一刻罄盡。
我聲音微顫的問:“后來……”
“后來是你師傅點了我的穴道,把我?guī)Щ亓吮逼健倚褋頃r已經(jīng)在燕王府,你師傅說在燕王府等你回來,我等了很久,你都沒回來,我便出去找你……后來在臨洮,發(fā)現(xiàn)那里的暗衛(wèi)有奇怪,然而查了很久,都沒端倪,我只好離開,想著你無論去了哪里,都會記得燕軍南軍之戰(zhàn),我就在那里等你罷了,然后在慶陽府外十家村,我在樹林子里發(fā)現(xiàn)被砍斷的樹木,那痕跡,分明是你的照日劍所致……”
他突然轉(zhuǎn)頭看我,目光清湛,“懷素,你永不能知道,那時我有多欣喜,有多感謝上蒼,原來老天還是厚愛我的,它聽了我的求禱,把你送回給了我。”
他輕輕嘆息:“懷素,懷素,今日那一轉(zhuǎn)身,便看見你于日光下,向我飛來,那時我真以為,是不是我中了流矢已經(jīng)死去,然后看見成仙的你來接我,我當時想,我當時想,誰說死亡可怕?,便是這樣也好……”
我抱住他的右臂,將臉貼了上去,深深埋了很久,然后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沐昕,從今日起,你答應我,終你一生,請相信懷素不會輕易死亡,請相信懷素不會棄你而去,請在任何突降災厄艱難困苦時刻,任何天災人禍顛沛流離之時,記住我對你的承諾,并為我,好好愛惜你自己,等著我,與你團聚。”
——
久別重逢的夏夜,連蟲鳴聲聽來也清越美妙,夜風滌蕩盡了白日的鐵血,渲染一天靜謐芬芳的花香,我們的話題突然止住,不想再讓那些疑團和隱隱的預感破壞了長久別離乍一相逢的欣喜,既然遲早終須面對,不如且將一切暫隨風,共饗此刻溫暖。
相依偎著很久很久,直至露水滿衣,劉成帶著淡淡笑意來傳遞燕王相請的消息,我們才緩緩起身。
朱能滿面欣喜的跟在劉成身后,大嗓門嚷嚷得全軍都聽得見:“郡主,你可回來了,你把公子都快給急死了……”
我笑著敷衍他幾句,目光有意無意掠過他身后那微有局促緊張之色的男子,他躲閃著我們,站在朱能龐大身材的暗影里,額上的冷汗,在八月夏夜的天氣里,正密密麻麻的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