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誰念西風獨自涼(一)
,燕傾天下 !
墜落。
急速的風聲響過耳畔,身體從未有過這般輕盈。
那空洞而深遠的聲音越發(fā)清晰的響在身周,宛如悠遠的吟唱,自洪荒而來,向亙古而去,唱這十丈軟紅情意幾許,唱這莽莽塵世離愁惱殺。
少年時高踞在子午嶺最高的那棵孤松之上喝酒暢飲時,似也聽過類似的聲音,那時節(jié)斜身醉臥青翠高枝,身周迤邐茫茫云海,飛鳥的羽翼溫暖的擦過面頰,于酒酣之后的身輕神幻之中,曾覺似可羽化飛仙蹈月摘星,半夢半醒間,聽得腳下萬仞絕崖罡風烈卷,滌蕩出隆隆之聲,深邃而宏大,有如高冠老者低聲吟唱遠古玄語,字字都是體悟人生醍醐灌頂?shù)拇蟮轮簟?br/>
就這么結(jié)束了么?去一個玄妙的,我所不曾得窺的世界,徹底拋棄這紛擾紅塵糾纏種種。
只是不知娘是否在那里?
我輕輕的笑起來。
……
“啪!”
熟悉的脆響,清越的穿入我耳中,蛇般靈巧的黑影快捷如風,伸縮輕顫,掠過,極其準確的搭上半空中閃耀的那抹銀光,刷的一聲,如有靈性,立即牢牢的絞上幾層。
銀絲一顫,被柔韌的崩得筆直。
急速的下降之勢突然止住,我腕間一疼,神智一清。
抬頭看去,上方幽暗不辨人影,卻隱約可見銀絲上端被一柄純黑長鞭纏住,緊緊的絞纏了好幾圈,銀絲本就極長,鞭子也不短,是以能在我墜落頗長距離后仍能拉住身形。
暗色之中,以鞭擊出,精準的纏住半空中隨我墜落飄蕩毫無著力的銀絲,看似簡單,然無論腕力,眼力,內(nèi)力,無一不是絕頂。
我心中一喜,想起我熟悉的人中,恰好有個符合這般條件的,人也確實很有可能在附近。
是他們來了么?
上方有人緩緩運功,抵抗著那沛然莫御的吸力,我的身子,被一點點向上拉伸。
我感覺著那力量,心中估算……嗯,兩個人都已趕到了……真是萬幸……
吸力與真力的抗衡中,后者終于占了上風,我被漸漸拉上。
探出頭,看見那兩個人的那刻,我立即笑嘻嘻打招呼:“兩位師叔好呀。”
有人冷哼一聲,另一人卻笑道:“懷素寶貝兒,落水掉崖的滋味好呀?”
我翻翻眼,先對著那個雖已年紀不輕,卻長著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很溫柔干凈的棄善打招呼:“棄善師叔,多謝相救之恩。”
棄善將長鞭纏回腰間,又扔給軒轅無一瓶金瘡藥,示意他包扎腕間傷口,這才冷著臉慢吞吞回答我:“你禍害得很,死不掉的。”
我訕訕一笑,又湊過去向軒轅無道謝,軒轅無懶懶一笑:“不過皮肉之傷,無足掛齒。”他將那錦囊還我,目光卻充滿疑慮的掠過棄善揚惡,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猶豫一下,正要開言,有人卻已萬分冤枉的喊起來:“我說懷素寶貝兒,做人不能這么厚此薄彼,救你的人里,我也有份啊……”
我哭笑不得的看著容貌端正,英氣十足的揚惡,第一萬次郁悶為什么棄善揚惡的容貌為什么不能掉換一下,長著端正嚴肅相貌的偏要油嘴滑舌無惡不作,長著溫柔和善容顏的卻是毒舌冷酷生人莫近。
所幸名字起得很符合。
對著揚惡齜牙一笑,成功的把他逼跳到三尺開外,我轉(zhuǎn)向軒轅無:“尊者,我?guī)熓鍢O擅地形堪輿,機關(guān)奇巧之術(shù)。”
只此一句,軒轅無已明白了我的意思,然而他臉上全是驚駭不信神色:“不可能,教主的暗河密道隱秘絕倫,入口處的機關(guān)更是冠絕天下,你們怎么找到的……不可能!”
棄善冷笑一聲:“是很不錯,花費了我一個時辰呢,倒也值得驕傲了。”
我揚揚眉,對軒轅無解釋:“呃……基本上,任什么密道機關(guān),也很難困住我?guī)熓暹_到半個時辰以上,所以貴教的密道,那個,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棄善淡淡道:“我一來,就發(fā)現(xiàn)這宮里有三處密道,以這處最隱秘,我不喜歡打架,所以選了這條路,沒想到遇上你們。”
揚惡笑嘻嘻的接口:“寶貝兒,一年不見,你越發(fā)長進了,居然一照面就玩懸空吊…。嘖嘖,回去后我要告訴師傅,懷素在練新武功,名叫自掛東南枝……”
我也笑吟吟看他:“那就有勞師叔了,哦對了,師叔,我也記掛著你,特準備了個小禮物,準備有機會回山送給你,既然遇見了,便即時獻上罷。”
揚惡一聽立即兩眼放光,興致盎然的湊上來:“啊?有禮物?什么什么…。啊!”
我一把將掌心偷偷抹上的追蹤香抹了揚惡滿臉:“送你噴嚏三千!”
“阿嚏!阿嚏!”
揚惡的噴嚏聲讓縱使?jié)M心憂煩的我也難得心情愉悅,這家伙,好了傷疤忘了痛,早先吃這追蹤香的苦頭還沒吃夠么?他天生嗅覺靈敏遠超常人,所以對此香較我更為敏感,一把追蹤香,夠他打上幾百個噴嚏了。
一把揪住我,揚惡怒道:“你這奸詐無良的丫頭,快給我你弄出來的那個解藥……阿嚏,阿嚏,快點……阿嚏,我的鼻子要打破了……阿嚏!”
我悠悠一笑:“哦,可以,立即送上,不過,你是不是該拿什么東西來換?”
“嗯?”揚惡捂著鼻子斜睨我。
我笑容一收,一把抓住他衣袖:“廢話少說,虧得你這個解毒大家來了,快點去救人!”
有棄善前頭帶路,接下來的路好走了許多。
棄善是個睥睨的性子,暗河之險,在他看來不過是僅僅需要“小心點便罷了”,他步子極快,七拐八繞,渾不似軒轅無恨不得斟酌再三才敢下腳的遲疑,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聽他道:“到了。”
軒轅無瞠目結(jié)舌的看著棄善漫不經(jīng)心在密道盡頭的白玉墻壁上隨手一摸,手指如電飛彈幾下,便開了那他以為的“奇巧天下”的密室出口,足足呆了好一刻。
我安慰他:“莫擔心,敝師叔這樣的怪才,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您用不著喪失信心。”
軒轅無嘆息:“我教絕密啊……”
棄善卻拍拍手,雪白的娃娃臉上盡是鄙棄之色:“這算勞什子絕密,也只有你們才當寶。”
軒轅無臉色難看得可以,我連忙解釋:“尊者放心,我們尊重貴教隱秘,絕不會有所泄露。”
軒轅無嘆道:“如此便好,朱姑娘,既然令師叔來了,接下來的事我不宜出面,我還是從密道回去,少教主那里,還需要我護法。”
我點點頭:“還請尊者在我?guī)煾到舛局螅嬖V他師叔已趕來,請他及時與我們會合。”
軒轅無應(yīng)了,滿臉郁色的再次關(guān)閉密道,我見他身影消失在密道之中,轉(zhuǎn)頭對棄善揚惡道:“兩位師叔,懷素有個小小計劃,還請師叔們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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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當空,陽光潑灑在漫谷森綠長草之上,葉尖頓時閃爍起連綿的金光,再被風一吹,更是如浪如波,閃耀成一片迷離的碧色。
我負手遠遠站在草甸遠處一處高地,俯瞰那片巍峨宮宇。
揚惡抹著汗走了過來:“這鬼昆侖,夜晚冷得要死,白日里卻熱成火爐,雖說現(xiàn)在正當暑季,不過高山地勢,又是這西北之境,居然也熱成這樣,累死我!”
我凝目注視那最為高大的殿宇:“這死亡谷的氣候,本就不能以常情論之,對了師叔,”我手一指:“依你之見,我那兩位朋友應(yīng)囚在何處?”
揚惡揚揚眉,注視那殿宇一番:“如果我是賀蘭秀川,不會把他們囚在地牢里。”
我頷首:“賀蘭秀川行事不能以常情論之,他絕對猜得到我會來救沐昕他們,按理說,他是不應(yīng)該會把他們放在牢里,但我想,他也不會把他們帶在自己寢殿。”
“那你說應(yīng)在哪里?”
我笑:“人總有種習慣的想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其實,眼見未必為實啊。”
揚惡翻白眼:“故弄玄虛!”
我笑笑,問他:“師叔的事兒辦完了?”
“不就是找到紫冥宮水源,在源頭下迷藥嘛,我說懷素寶貝,你為什么要我下的是軟筋散,而不干脆下毒?”
我淡淡道:“紫冥宮雄踞天下,勢力強盛,我不想得罪得太狠,再說,我要的,也就是兩個時辰內(nèi)紫冥宮內(nèi)大多數(shù)人喪失戰(zhàn)力而已。”
“至于運氣好沒中迷藥的,”我一笑轉(zhuǎn)首,看向皺著眉從另一方向行來的棄善:“就是棄善師叔的天罡迷魂陣伺候了。”
棄善冷哼一聲:“只要他們追出紫冥宮,我保他們在門口繞上三天!”
我微微一嘆:“有勞師叔,救出沐昕后,還請師叔們再辛苦一番,帶他回山莊解毒。”
揚惡笑道:“算這小子運氣好,我們這回去天山采藥,本就是為了冰魄晶心的解藥去的,在天山轉(zhuǎn)了幾個月,好容易把藥湊齊了,回去師傅練出解藥,當可保他無虞,只是,賀蘭秀川也中了這毒,總不能要他跟我們?nèi)ド角f吧。”
“師叔你不是有緩解的藥么,我會留給賀蘭秀川,等解藥好了后,再通知他,讓他派人去取吧。”
“不過,”我狡黠一笑:“記得轉(zhuǎn)告外公,在給他的解藥里,加點好料。”
棄善皺眉:“你不是不想得罪他太狠么?”
我看向那座分外高聳的殿宇:“是的,現(xiàn)在還沒到我們和他魚死網(wǎng)破的時候,而且也沒這個必要,不過,我總覺得,我和賀蘭秀川,日后還有交道好打,而且我擔心他還有后繼的手段,所以,我要未雨綢繆。”
這只是表面的理由,內(nèi)里,真正的原因我不能和兩位師叔說明,微微一嘆,我垂下眼,賀蘭悠,我知道,對你來說,賀蘭秀川必須活著,但也必須失敗,那么,我?guī)湍阋换兀MK有一日,能助你解開前教主失蹤謎團,能看你實現(xiàn)心中夙愿。
如此,你會否給我,一個真正的笑容?
——
日頭漸漸移至頭頂,棄善抬頭看看,道:“將近正午,正是天罡迷魂陣威力最大的時辰,可以開始了。”
我點頭,棄善自背囊里取出幾枚黑色彈丸,雙臂一展,凌空掠起,如大鳥飛越長草,轉(zhuǎn)瞬間,便到了紫冥宮門前。
他原本輕功極佳,現(xiàn)今卻故意露了幾分身形,果不其然,立即便有叱喝聲響起:“什么人!”
“轟隆!”
風火雷炸裂的聲勢好生驚人,黑色煙云裹著紅色煙光升騰得足有丈高,大片大片灰白的煙霧隨即生成,迅速彌漫開來,如厚厚層云,籠罩了整個宮門周圍幾十米的范圍。
人群如開鍋般沸騰起來,警哨尖利的嘟嘟吹起,回蕩在整個宮殿之內(nèi),隨著哨聲,大批大批黑綠兩色服飾的護衛(wèi)弟子自各處涌出,如潮水般匯集向?qū)m門。
一條人影,便在這黑色煙幕里,鬼魅般升起于半空。
只一閃,便穿越了反應(yīng)極快,已包圍上來的紫冥宮諸人,飛鳳般夭矯天際,冷笑聲里,雙腿連踢,瞬間數(shù)十人被他踢入煙霧里。
驚呼聲連響,更多的人向那個身影沖去,那人衣袖一拂,也往煙霧里一鉆,瞬間不見。
有人大聲呼喝:“別亂,別亂!陰魂隊后撤!幽魂隊包圍!死魂隊上前!孤魂隊左右接近!再去兩個人,報知宮主,有人闖宮!并請四大護法六尊者出手!”
這人聲音雄渾,內(nèi)力不弱,心志亦很不一般,當此亂局,居然立即看破棄善的用心,舉手間穩(wěn)定陣局,是個人物。
煙霧本已漸淡,若給他安定了最初的慌亂,那被棄善引入天罡陣的人會少了很多。
不過我卻不擔心,微微一笑,看著遠處閃電般掠來的幾條人影,對揚惡道:“我們走。”
兩條人影幽靈般趁著守衛(wèi)全數(shù)被吸引至宮門處,從西北角閃入宮內(nèi)。
聽著身后,本已漸漸安靜的人群突然又起乍響,夾雜著驚惶的呼喊和跌落之聲,轉(zhuǎn)眼看到那來勢極快的幾條人影中,有人突然很可笑的從半空栽落,我得意一笑:“師叔,你計算得好精準。”
揚惡齜出白森森的牙:“笑話,你師叔什么人,迷這幾個人還算不準,那還玩什么毒?……喂,你要去哪里救人?”
我在疾馳中,平靜的答:“賀蘭悠的居處。”
——
宮外亂成了一鍋粥,宮內(nèi)自然安靜了許多,尤其是賀蘭悠的居處,幾乎看不到人影。
我和揚惡靜靜高踞那小院圍墻外一株樹頂,看著下方,揚惡滿面不解,傳音給我:“你不是說賀蘭秀川已經(jīng)將你那兩個朋友帶走了嗎?為什么還要回到這里?”
我冷笑一聲:“是走了,不過走了就不能回來么?”
賀蘭秀川利用了人的心理習慣,以為我們既然看見人離開,便不會再想到他們還會回到這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寢殿,地牢,想必都布置了埋伏,就等我去自投羅網(wǎng)呢。
而留在賀蘭悠的居處外院,在他看來,定是萬無一失,如果我們是從內(nèi)室密道入口出來,他正好堵住,如果我們從別的出口出去,也遲早要落入他的陷阱。
這也是我明明見賀蘭秀川離開了,仍然堅持走危險的暗河密道的原因。
我不想因任何的疏失大意,給賀蘭悠帶來危險和損失,那個出口,能不暴露就絕不要暴露。
揣度著下方的形勢,我暗暗想,若有機會,當記得提醒賀蘭悠,賀蘭秀川對他們的密室,并非完全一無所知。
轉(zhuǎn)頭道:“師叔,六個時辰想必已經(jīng)到了吧?”
揚惡點頭:“以賀蘭秀川的功力,冰魄晶心的毒力在此時應(yīng)當發(fā)作最厲。”
我一笑:“那么,還等什么呢?”
——
大大方方從樹上躍下,我大大方方微笑著去敲門。
在賀蘭秀川面前,我躲閃掩藏那就是愚蠢。
正午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瞇起眼,對著天空笑了一下。
有人懶懶在屋內(nèi)開口:“還請客人自己動手推門罷。”
吱呀,院門被推開。
三棵花樹的小院落,靜謐而平凡,日光奢侈的鋪了一地,白亮亮的清爽,映著院內(nèi)石桌,桌上杯盞,似是正待客來。
我站在院中,深深看著那三株花樹,以及樹下那盤膝而坐男子。
他迎著我的目光,依舊不改的明媚微笑:“久聞燕王膝下懷素郡主敏慧過人,如今看來果然不虛。”
我聲音淡定:“教主過獎,教主既有心備席相待,懷素敢不應(yīng)召?”
賀蘭秀川鳳目光華流轉(zhuǎn):“我還是低估了你,雖然我早有預(yù)感,但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來了這里,居然敢孤身前來。”
他遙遙向?qū)m門看了一眼:“那里的動靜,也是你弄出來的吧?”
我笑而不語。
他有點艱難的搖搖頭:“好本事,不過,先前和那位易公子談條件,談得我中了毒,如今我可不想再和你談條件。”
我笑:“懷素哪有資格和教主談條件,懷素不過是來接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