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遲
“狐媚子!喪門星!”
崔氏口中咒罵不斷,揮袖拂落一桌茶盞碟盤,“我兒身子骨本就弱,先前請神道高僧算過,有了這門親事沖喜,一身的病痛定能好轉(zhuǎn)起來!沒成想那揚(yáng)州瘦馬竟然是個專吸男人精|氣的狐貍精!”
屋中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鬢邊皆簪著朵白色絹花,一個個呼天搶地、哭哭啼啼。
為首的王婆子哭的最為大聲,“可憐二少爺及冠之年,卻在新婚之夜被人克死,撒手人寰!”
崔氏雙眼紅腫,悲痛欲絕,拿帕子掩住口鼻哭嚎,“都是她害我兒猝死!那揚(yáng)州來的狐媚子憑什么還茍活于世?我要她一命償一命,為我兒陪葬!”
此言一出,屋中跪著的丫鬟婆子皆是打了個寒顫。
只聽說過給黃泉鴛鴦配冥婚,卻沒聽說過用活人給死人陪葬,崔氏此舉,實(shí)在心狠陰毒!
丫鬟珍果在下人堆里垂頭跪著,聽著不絕于耳的哭泣和怒罵聲,忍不住回憶起起昨晚的混亂情形。
明明是喜氣洋洋的洞房花燭夜,尖叫聲卻陡然劃破夜空,下人們循著聲音沖到喜房之中的時候,二公子已經(jīng)仰面倒地,失去鼻息,身體也變得冰冷僵硬。
那位揚(yáng)州來的陸小姐縮在喜榻一角,身上大紅色喜服亂成一團(tuán),姣好玉面上驚恐萬狀,分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崔氏一口咬定是陸茗庭克死了病秧子兒子,連夜把人五花大綁了,丟到陰冷黑暗的柴房,如今悲怒交加一整夜,無處討說法,竟然生出讓陸姑娘給二公子陪葬的想法!
珍果正暗自忿忿不平,崔氏已經(jīng)指了兩三個婆子,“去取一盞鳩酒來,速速送那揚(yáng)州瘦馬上路!再去棺材鋪訂兩副上好的金絲楠木棺材,我花兩萬兩白銀買來的貴妾,就算到了陰間也要好生服侍我兒!”
王婆子三兩下擦干了眼淚,福身應(yīng)下主子吩咐,忙帶著一干下人退出了屋門。
外頭灰云陰沉,細(xì)雪蒙蒙,屋檐下擺著幾把油布黃枦傘,石階上踩出一片泥濘腳印。
一婆子揣著袖子,愁眉苦臉道,“大過年的喜事兒變喪事兒,手上還要沾上一條活生生的人命!李婆子,這鳩酒一會兒還是你來灌吧!”
李婆子眉梢一挑,“還是邵媽媽您來!當(dāng)年夫人將先夫人身邊的心腹仆婦悉數(shù)除去,多虧有邵媽媽在側(cè)協(xié)助!媽媽別自謙了,折在你手上的人命也不差這一條!”
漫天雪片飄舞,陳年舊事遁上心頭。王婆子聽著身后二人爭斗,怒斥道,“行了!都手腳麻利點(diǎn)辦事,不準(zhǔn)大聲聲張!若是走漏了揚(yáng)州瘦馬的風(fēng)聲,叫大將軍知曉了,你們一個個都得為二公子陪葬!”
話音兒落下,王婆子領(lǐng)著眾人走向穿山游廊,丫鬟珍果低眉斂目,跟在一行人末尾,走過回廊拐角的時候,趁著前頭的丫鬟婆子們不注意,一個閃身,轉(zhuǎn)身往柴房的方向快步跑去。
……
顧府后院。
柴房的木門被銅鎖和鐵鏈緊緊鎖著,屋內(nèi)里潮濕陰寒,沒有窗柩,一片晦暗無光。
柴房的左側(cè)半邊擺滿柴木,因冬日天氣濕冷,枯木受潮,發(fā)出的霉味怪異腐朽,甚至傳來吱吱的老鼠叫聲。
右側(cè)的墻角里,陸茗庭被粗糙麻繩捆著手腳,整個人動彈不得。
她縮成一團(tuán),瘦削肩頭不住地顫抖,蒼白如紙的面龐深埋在膝頭,一雙美目紅腫不堪。
昨夜喜房中突生驚變,丫鬟婆子破門而入,不容分說便將病秧子之死歸咎到了陸茗庭的身上。
崔氏痛失親子,將陸茗庭恨之入骨,下令將她連夜關(guān)押到后院柴房里。
她一介孤女,瘦馬之身,就算被人誣陷,也百口莫辯。
在柴房關(guān)了整整一夜,她身上衣著單薄,手腳冰涼沒有一絲溫度,就連紅潤的唇瓣都凍得蒼白失去血色。
她的手腕和腳腕被緊緊捆著,柔嫩的肌膚早已蹭破了皮,隔著衣衫滲出鮮紅血絲。
她發(fā)絲凌亂,如云鬢髻上釵環(huán)卸盡,身上的大紅喜服滿是褶皺,瓷白小臉兒也沾染上幾抹臟污。
陸茗庭強(qiáng)忍著手腕和腳腕處傳來的鉆心痛意,微微抬頭,舉目四望。
柴房里黑黢黢一片,沒有絲毫光亮。
來顧府的路上,鴇媽媽笑著說“往后她的日子有的是指望”,可是現(xiàn)在,誰來告訴她,希望在何方?
陸茗庭這么想著,孤苦無依的恐慌感縈繞心頭,澄澈的眼眸溢出豆大淚珠兒,沿著白膩的香腮直往下落。
“媽媽們守了柴房一夜,真是辛苦了!夫人方才傳了話,叫我來看看柴房里的人還在不在,若是人跑了,驚動了大將軍身邊的親衛(wèi),可就不好了!”
門外有隱隱約約的人聲傳來,片刻后,銅鎖和鐵鏈被人拉扯碰撞,發(fā)出清脆響聲。
陸茗庭聽到開門的聲響,整個人驟然大驚,她額上沁出一層冷汗,輕挪著往后縮,直到貼到墻根,退無可退。
外頭雪片紛飛,天地一白。木門從外打開,一束刺目白光照進(jìn)漆黑柴房,陸茗庭偏頭躲避,眼尾余光恰好看見一個身影溜進(jìn)柴房。
丫鬟珍果躡手躡腳地闔上木門,沖陸茗庭低聲道,“姑娘別怕,我是來救你的!”
這小丫鬟年紀(jì)十三四歲,穿著條茜色褙子,外面套著件豆綠比甲,圓臉龐上眉眼和善,天真單純。
她是崔氏身邊的丫鬟。昨日陸茗庭和鴇媽媽初到顧府,曾在暖閣里過她。
珍果自袖中拿出一把短刀,上前切開陸茗庭身上的繩索,一邊急急解釋道,“陸姑娘,夫人方才下令,要給你灌下毒酒,拿你的尸身為二公子陪葬!我不忍心看著姑娘香消玉殞,特意前來解救姑娘!”
陸茗庭看她兩眼,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驚懼未消,不敢深信陌生人,試探道,“她們都說是我殺了顧府二公子,我和你素昧平生,你為何信我是無辜的?”
丫鬟珍果將繩索解開,苦笑道,“二公子雖然病入膏肓,卻色心不改,平日里便對近身伺候的丫鬟姐姐們動手動腳,姐姐們顧忌著主仆尊卑有別,皆是有苦不敢言!況且先前大夫曾說過,二公子最忌心情起伏,想來是昨夜色心難耐,牽動了心脈氣絕而死!陸姑娘你手無縛雞之力,怎會和二公子之死有關(guān)系?想來是夫人滿心怒火無處發(fā)泄,拿你開刀罷了!”
陸茗庭見珍果言辭懇切,這才打消心頭疑慮,轉(zhuǎn)念一想,又道,“今日你將我從柴房放走,崔夫人若知道了,又怎么會饒過你?我怕會因此連累你!”
珍果抿嘴一笑,“姑娘別擔(dān)心!我做錯了事,不過挨一頓責(zé)罰罷了!以此換姑娘一命,倒也值當(dāng)!”
兩人說話的功夫,外頭又響起一陣說話聲,珍果將陸茗庭從地上扶起,急急囑咐道,“王婆子帶著人來了!沒時間了!陸姑娘,柴房前門有丫鬟婆子把守,你只能從后門出去!你且記好,出去之后右拐繞過一道半月門,穿過秾香塢,再向左拐穿過一道垂花門,就能看到顧府的后門了!后門有一位老奴仆把守著,你只說自己是崔夫人身旁伺候的丫鬟珍果,今日要出門采買醉仙樓的點(diǎn)心,那老奴仆自然會放你出府!”
陸茗庭沖珍果深深一拜,“姑娘救命之大恩,茗庭銘記五內(nèi),沒齒難忘!”
珍果忙將她扶起,“姑娘快走吧,出了門定要跑快些!”
……
跑。
陸茗庭心中驚魂未定,提裙繞過一道半月門,冷汗已經(jīng)出了一身。
今日白雪覆城。顧府之中,館榭池臺和曲折回廊皆蒙著一片灰蒙蒙的白,如同她的心緒一樣茫然。
她腳下步子不停,穿過兩道漢白玉橋,繞過秾香塢的深潭靜池,心中默念著丫鬟翠果方才叮囑她的話——出去之后右拐繞過一道半月門,穿過秾香塢,再向左拐穿過一道垂花門……
陸茗庭行出秾香塢,正欲繼續(xù)提裙前行,抬眼一看,卻愣在了當(dāng)場——眼前竟是出現(xiàn)了兩道垂花門!
這兩道垂花門一左一右,一模一樣,到底哪個才是通往顧府后門的方向?
陸茗庭急出了一頭冷汗,略微遲疑的功夫,王婆子已經(jīng)帶著幾個護(hù)院追了過來,遠(yuǎn)遠(yuǎn)指著垂花門前的窈窕身影道,“在那兒!快給我上!抓住了這個揚(yáng)州的小蹄子,夫人重重有賞!”
陸茗庭聞聲,如芒刺在背,連頭也不敢回,她心頭如擂鼓一般,根本沒有時間思索,眼一閉,心一橫,徑直踏入了左側(cè)那扇垂花門。
眼看著人消失在垂花門里,護(hù)院們紛紛停下腳步,不敢繼續(xù)再追下去。仿佛那門里藏著兇煞閻羅,令人不敢越過雷池半步。
為首的護(hù)院一臉為難,抱拳道,“王媽媽,再往這垂花門里走,可就是將軍的院落了!咱們貿(mào)貿(mào)然入內(nèi),恐怕不合適吧?!”
顧府嫡長子顧湛,這些年南征北戰(zhàn),立下赫赫戰(zhàn)功,被圣上親封為輔國大將軍。
大將軍多年身居高位,行走御前,于權(quán)力漩渦看遍雨覆云翻,雖二十有三,但性子莫測,城府極深。
大將軍和崔氏這位后母素來不和。但當(dāng)今圣上以“孝悌”治國,大將軍不計前嫌,和崔氏同府而居,并不曾有分家之事。
多年來,崔氏偏安次院,大將軍居于主院,雖然他常年行軍練兵,不居住在府中,但這一府二院,楚河漢界分明,管事婆子也習(xí)慣了往來避讓,互不相干。
常聽聞大將軍麾下的顧家軍所向披靡,以一敵百。如今貿(mào)貿(mào)然踏入將軍主院,若是一不留神惹了將軍不快,恐怕要豎著進(jìn)去,橫著出來。
王婆子心里也沒什么底氣,只能兩手叉腰,故作理直氣壯,“聽聞將軍昨夜出府,至今未歸。怕什么?有夫人撐腰,咱們只不過去里頭抓個人而已,他們能把我們怎么樣?!罷,既然你們這些飯桶不敢去,我?guī)е诀咂抛觽冇H自去拿人!”
眼看人就在眼前,卻撲了個空,這可叫她怎么和夫人交差?這主院,她王婆子非闖不可!
……
越過垂花門,復(fù)行數(shù)十步,景致豁然開朗,一池塘一假山躍然眼前。
那假山崎嶇嶙峋,池中薄冰封凍,冰下的紅鯉和金鯉正悠哉悠哉地徜徉。
陸茗庭額上冷汗密布,因身后有人追趕,無心欣賞院落中匠心獨(dú)運(yùn)的布局,蓮步轉(zhuǎn)過一處假山,再轉(zhuǎn)過一道如意門,徑直朝前走去。
不料從回廊里迎面走來一行人,陸茗庭步履匆匆,避讓不及,腳下被碎石一絆,竟是撲到了為首那人的身上。
那人身上不知裝著何物,胸膛竟如銅墻鐵壁一般硬朗,將陸茗庭的額頭撞得一陣生疼。
她伸手捂著額角,順勢跌坐在地上,下意識抓了片衣角握在手中。
那衣角用玄色錦緞裁成,上面用金繡線織成團(tuán)花四爪金蟒,正沖她張牙舞爪,威風(fēng)堂堂。
這玄色織金蟒袍尊貴非常,不像尋常人家能穿戴的衣物,倒像是出自禁廷御用。
思及此,陸茗庭頓覺不妙,顧不得額角的痛意,抬起眸子往上看去,竟是粉唇微張,愣在了當(dāng)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