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夜
婆子打簾子入內(nèi),沖崔氏道,“夫人,明月樓主和陸姑娘到了。”
崔氏一喜,忙把茶盞放下,“快快把人請進來!”
婆子一臉忐忑,“夫人,方才大將軍回府了,還帶著好些人馬,陣仗甚是駭人!還好奴才們手腳麻利,趕忙把陸姑娘扶出了錦轎……”
“什么?!”崔氏猛地起身,險些帶翻桌上的茶盞。
三年前,顧湛被封為大將軍那日,崔氏便自請移居顧府次院,從此往來避讓,和顧湛再三承諾會安生度日,絕不生是非。
三年過去了,崔氏偏安次院,華發(fā)漸生,滿心唯一的念想,便是給自己病秧秧的親生兒子婚配嫁娶,留個子嗣。
可壞就壞在顧湛權(quán)大勢大,和她這位后母面不和心更不和。京中的高門顯貴都等著巴結(jié)奉承顧湛,斷斷不會把女兒嫁給她崔氏的兒子。
入冬以來,次子身染風(fēng)寒,纏綿病榻,崔氏請來神道算了一卦,說是需要一門親事沖沖喜,這娘胎里帶來的不治之癥才會慢慢痊愈。
崔氏聞言大喜,尋媒之心更加急切。
一次偶然的機會,崔氏聽閨中密友姚二夫人說了姚氏長房嫡子納了揚州瘦馬做妾的事兒,這才有了從揚州明月樓娶位貴妾,給親兒子沖喜的心思。
權(quán)貴之家豢養(yǎng)瘦馬乃是聲色消遣之舉,但若娶瘦馬為貴妾,便是紈绔行徑,是要被御史臺參上一本的。
崔氏明白這個道理,本想趁著顧湛不在京中,把親事偷偷摸摸辦了,不料顧湛竟是突然班師回朝了!
崔氏攥著帕子,神色滿是不安,如今那閻王已經(jīng)回府,若是教他知道自己給兒子娶瘦馬做貴妾的事,只怕要引火燒身!
姚二夫人聽聞顧湛回府,驚得連茶碗都端不住。
都說冤有頭債有主,崔氏想給病秧子兒子娶親,京城好女無人敢嫁,只能娶揚州瘦馬為貴妾,今日揚州人到,更是連去碼頭接人的轎子都不敢派,唯恐大將軍的眼線發(fā)覺娶瘦馬為貴妾的事兒!
倘若叫將軍知道這事是她攛掇的,怒火豈不是要燒到姚氏府中去!
思及此,姚二夫人如受了驚兔子一般,忙起身沖崔氏告辭,“崔夫人,這杯喜酒我就不吃了,府中還有家事要料理,這就先告辭了!”
……
說話的功夫,兩個婆子已經(jīng)領(lǐng)著陸茗庭和鴇媽媽入了暖閣。
屋里燒著地龍,暖風(fēng)撲面,陸茗庭取下滾著一圈兔毛的兜帽,露出一張粉雕玉琢的臉。
丫鬟珍果上前接過披風(fēng),忍不住拿眼睛瞟面前的妙人兒。
只見她穿著一身藕粉色的軟緞裙衫,云鬢酥腰,纖秾有度,身段兒勾人,再往上瞧,端的是雪膚花貌,明眸善睞。
一屋的丫鬟婆子婆子看直了眼——這揚州來的貴妾竟有一身大家閨秀的好氣度,瞧著樣貌,說是京中高門大族的嬌小姐也不為過。
一屋子赤|裸裸的目光射在陸茗庭身上,她經(jīng)受著從下到上的打量,恍惚覺得自己不是個人,而是件任人評判的貨物。
陸茗庭心頭漫上幾分屈辱,卻沒忘記禮數(shù),勉強彎了彎粉唇,福身行了一禮。
鴇媽媽滿臉堆笑,福身道,“路上雪厚難行,叫夫人久等了。”
崔氏親眼看到陸茗庭的長相氣度,暗自點了頭,原地踱了兩步,轉(zhuǎn)身指了幾個婆子,“為免節(jié)外生枝,速速把人換上喜服,送入洞房!一個個手腳麻利些,若是驚動了將軍,教你們統(tǒng)統(tǒng)發(fā)賣出去!”
鴇媽媽沒想到崔氏竟然如此心急,見幾個婆子欲上前,忙拉住陸茗庭的衣袖,“且慢,請夫人容許我和女兒交代幾句話!”
崔氏臉色不耐,身邊王婆子催促道,“我家二公子趕著吉時入洞房,麻煩明月樓主長話短說!”
鴇媽媽把陸茗庭拉到珠簾后,笑著道,“從今往后你就是貴妾之身,以后和將軍府沾親帶故的,多少念著媽媽一點兒!”
說罷,她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偷偷塞到陸茗庭袖中,“這是十兩銀子,你拿著傍身。以后的路都得你自己走,這潑天富貴的人家比不得富商大賈,話要掂量著說,事都要掂量著辦。”
陸茗庭點點頭,黑白分明的眼眸帶著水光,忍不住淌下兩行淚。
臨到分別,恐懼才如潮水般襲來,她知道鴇媽媽利欲熏心,沒什么真情真愛,可十幾年來一蔬一飯的恩情卻是真的。
她無父無母,當(dāng)年隨著小秦淮河漂到揚州城,是鴇媽媽救下她,在明月樓養(yǎng)育她長大。
陸茗庭哽咽不止,提裙施施然下跪,沖鴇媽媽磕了個頭,“今日一別,愿媽媽福壽綿長。”
鴇媽媽含淚將她扶起,輕拍她的手背,“我的好姑娘,他日再見,你飛上枝頭變鳳凰也未可知啊!”
……
因崔氏催的緊,成親之事一切從簡。
顧府次子身體孱弱,連拜堂的力氣都沒有,陸茗庭抱著件新郎官的喜服拜過了天地,便被丫鬟珍果攙扶著送入了洞房,
內(nèi)室紅燭高照,床幃深深,陸茗庭鳳冠霞帔,端坐在紅木團花雕紋拔步床邊。
喜桌上擺著山珍海味,金玉碗碟中央,一對龍鳳喜燭緩緩淌下蠟淚。
陸茗庭蒙著紅蓋頭,眼前一片刺目又朦朧的紅,這屋子里寂靜又幽深,丫鬟珍果早已退出喜房外,只剩她獨自一個人。
她雙手緊緊絞著紅手帕,長睫輕顫,連鼻尖呼吸都清晰可聞。
聽說顧府的長子是個將軍,心狠手辣,殺人如麻,那她要嫁的次子,又是個什么樣的人?
陸茗庭滿心忐忑,神游天外的功夫,喜房外頭傳來一陣嘈雜喧嘩,她連忙收回思緒,恢復(fù)到端莊坐姿。
外頭夜色漆黑,星子閃爍,病入膏肓的男人從軟轎上跌下,用力推開攙扶他的丫鬟,跌跌撞撞地推開喜房大門。
喜榻上端坐著一位紅衣紅蓋頭的嬌人兒,雖然看不到臉,但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分明是個叫人魂牽夢縈的美人兒。
男人病病殃殃,卻色心不改,抖著一雙干枯的手解開身上外袍,再順勢解開褻衣衣襟。
他一把掀開紅蓋頭,咧著蒼白泛紫的嘴唇大笑,“美人兒,叫你久等了……”
這聲音低啞又陰寒,像是從地獄傳上來,借著一室紅燭的明光,陸茗庭正對上一張形容枯槁的臉。
男人常年以藥物續(xù)命,臉色青白暗紫,褻衣下的胸膛枯瘦如骨,好似陰間鬼魅。
陸茗庭頓感毛骨悚然,高聲尖叫一聲,下意識地往喜榻里頭躲。
“走開!你走開!”
病懨懨的男人臉色一沉,森冷陰兀,“你一個揚州瘦馬,生來就是榻上玩|物,竟然還有臉面嫌棄我?”
陸茗庭揮舞著雙臂護著自己,一個勁兒往床榻里頭躲,小臉兒上凄凄慘慘,滿是驚恐淚光。她動作幅度太大,大紅色廣袖揮落肘間,露出一段瑩白藕臂,更叫奄奄一息的男人色心大動。
病秧子跌跌撞撞爬上喜榻,鼻息急喘,沖床角的美人兒撲去。
陸茗庭心中驚恐幾欲滅頂,淚珠兒止不住的往外涌,看在男人眼中,愈發(fā)顯得嬌艷可憐,柔弱不堪。
病秧子如餓虎撲食,散著衣襟,喘著粗氣直往她身上貼。
陸茗庭閉上雙眼,任憑淚水滑落兩腮,若要她委身這樣的男子,她寧可咬舌自盡,遁入輪回……
“撲通——”
一聲巨響傳來,陸茗庭猛地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病秧子竟是從床榻跌落,仰面倒地不起。
他雙目圓瞪,口里嗚嗚叫著,枯瘦如骨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突然脖頸一歪,四肢陡然僵直。
喜房外的丫鬟婆子聽聞聲響,立刻破門而入,望見地上的病秧子,皆是尖叫連連。
王婆子哆哆嗦嗦伸了手,去驗病秧子鼻息,皺紋密布的臉上僵硬片刻,立刻高聲尖叫,“快來人吶!二少爺咽氣了!”
“來人吶!殺|人了!”